朱颜日间总爱在玄菟楼一带徘徊,但每到傍晚,白苹都会死活拉了她回去她以前的居室,生怕她一朝触景,记起从前的事情。
傍晚之前,朱颜都窝会在玄菟楼内。
有时她会穿件素色衣裳,在木桥长廊之上独自徜徉,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在楼内走走停停,若有所思,若有所忆,若有所失。
永无常来寻她。
才上长桥,便看见一袭素衣在湖畔游荡,时值秋日,湖畔栽种的苇草都吐了绒绒的穗子,随风轻摇,彷如落在水边的大片积雪。
若非永无目力极好,想在那一大片白色中寻到朱颜,还真是件难事。
“阿颜!”永无快步走去,自从她那日落水后,所有人见她靠近水边都特别犯憷,甚至于锐物、白绫等一切能令人想到轻生的东西,都被藏得严严实实。
“嗯?”朱颜手中攀着一枝苇草,轻轻拧了身子,回眸望向他,脸上漾开一丝淡笑,“永无,有事吗?”
“……阿颜,今日是中秋,早些回去与绸珍姑姑说会儿话罢。”永无早从徐绸珍那里听闻袁凛今日会到江南的消息,不知究竟是否应该告知于她?
其实他是不能理解的,既然朱颜已经痛苦到毅然决然地将袁凛忘了,徐绸珍为何还要这般有意无意地让他们再度相见?她就没有想过,这对于朱颜来说,得有多残忍么?
“唔,已到中秋了么?”朱颜闻言微微仰头,这才发觉天色敞亮,哪里瞧得见月亮,重新低了头自语,“阿绮他们都不在江南,真是月圆人不圆……”
关于朱绮的事情她是记得的,知道她还在上京的虚园之中,但关于自己为何去往京中,却是怎么也无法记起。
她的记忆缺了一环,不论想什么,总是模模糊糊。
“阿颜……”永无见她听话地往回走,暗暗松了口气,但见她扶着桥阑步履虚浮,还是忍不住忧心,和声劝慰,“阿颜,莫要因忧思伤身。”
“嗯,我是医者,我明白的。”朱颜乖巧地点头。
永无蹙眉,她近来非常乖巧,不论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出一言反驳——但这种态度只是敷衍,旁人劝的话,她其实半句也不曾听进去。
“阿颜。”永无停步,回身扶着她消瘦下去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劝慰,“为何如此折磨自己?白苹总劝你多多饮食,多多休息,也都是为了你好……你近来却连对她也是淡淡的。”
朱颜抿唇,眸子瞥向他处,小声嘀咕,“你们都认为好的,或许于我来说……并非那么好呀。”
世人总喜欢以自己的角度和立场去揣度旁人,却少有人能够仔细考虑一下旁人心中想着什么,又真正想要什么。
前世她便被此深深伤到,今生自然不想再重蹈覆辙。
这些事情,是永无所不能够理解的,她也懒于解释。
秋风拂面,又是一路无言。
朱颜回去后便窝进了自己屋中,取了册词谱倚在榻上翻看——她近来连看医书的心情都不大有了。
永无在她身旁坐了,静静凝视她的眸子。
“近来怎不听你抚琴?”翻了一会儿,朱颜搁下书,含笑看他。
“……俗务过多,因此不常想起。”永无答得淡淡的,朱颜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自己歪着头想其他事情。
“阿颜。”永无侧头看向她,见她只是淡笑,缓缓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抚着她的发丝,沉声低语,“你可愿嫁我,阿颜?”
朱颜微微一僵,旋即笑了笑,在他怀里翻个身,抬起胳膊攀住他,“永无要娶我么?”
就算这些日子她十分恍惚,但从旁人的神情和言语中,她都能够感到永无对自己的悉心关怀。
“是。”永无点头,握住她略显瘦削的手。
“……可是,我已经同旁人有婚约了,不是么?”朱颜霎了霎眼,纵然记不起来是谁,但她总能在夜梦中听到有人在自己耳畔低语,说着各种往事。
“你记起了……?”过去这半月,她终究还是想起了袁凛么?
朱颜没有回答,只抬眸望向窗格,秋风猛然吹开隔扇,泛起一阵乱响。
永无眸色渐沉,暂且搁下此事,将朱颜轻轻挪回床榻上,微俯下身,轻轻摩挲了她的额角,“阿颜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附近有人看护,莫怕。”
为了防止朱颜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被安排在她屋外护卫的人不下数十,但方才那人能在这么多人的看护下闯进来,想必不简单。
“嗯,好。”朱颜乖巧地点头,欣然眯起眸子,却在他离开后立刻翻身坐起。
窗下落了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似乎在她进屋前就有了,只如同一堆枯枝,因此连永无都没有在意。
永无回来时,屋内只有白苹愁眉坐着,敛眸瞧着手中两包黑乎乎的东西。
方才她进来送茶,就瞧见朱颜一脸认真地坐在几前分拣两包药材,都作枝干模样,切得细细碎碎,乍一眼看去没任何不同,也不知朱颜是如何分辨的。
“永无公子。”白苹欠身,将手中的药包递给他,“姑娘方才拿着这两包东西,面色哀戚,之后便说要去玄菟楼的药房取些药物……我不好阻拦,但总觉有些不妥,您看……?”
“我知道了。”永无唤了几位医者过来辨认,说一包乃是骨碎补,另一包是断血流。
骨碎补可治筋骨损伤,断血流则能止血妄行,似乎都是些伤药,永无只知道朱颜近日缠着随向氏一道来江南的任七娘学制毒,却想不明白朱颜怎会弄了这些东西来琢磨。
朱颜在长桥上磨蹭了良久才到玄菟楼,之后一头扎进药房,也不看上面的批注,只一个个屉子细细翻找,几个跟随而来的护卫见她只是消磨辰光,料想无甚意外,怕被这姑娘嫌了碍眼,各自退得远远的,不来烦扰朱颜。
过了许久,身后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朱颜动作一顿,手中抓着的一把籽儿全都洒落在地,滴溜溜乱滚。
“窸窸窣窣”的衣袂声响起,随即有人低语,“……王不留行籽?”
“是。”朱颜抿唇,强忍着眼中的泪,没敢回身,只伸手将放在一旁的一株枯草向后推了推,“还有这个……”
“行千里,不留行……”脚步声渐近,间杂王不留行籽被踏乱的细微窸窣声响,声音带些虚浮和郁然,“阿颜要走么?”
朱颜低眉,走?她可以去哪里?这里不是她的故乡,她也不愿再回到她的故乡……她此身不过风中一点飞蓬,随波逐流而已。
腰间陡然一紧,整个身子被人抱住,暗青色的衣袂环在她腰间,令人安心的药香扑来,缭绕在她身畔,“阿颜想去哪里?我会陪你一道去。”
“……我不想去何处。”朱颜越发将头埋下去,一手覆在胸口,低低哽咽,“那是穿心莲啊……”
穿心莲,又名日行千里,她取的原是前者之意。
每当想起往事,痛如穿心,这就是她的回答。
“你记起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越发紧,那声音带着心痛,越发虚弱得像要在空中浮起。
朱颜抬手掩面,泪水落珠一般滚下面颊,迅速将胸前的衣襟沾湿,“宣清……”
刻骨的爱与痛,怎么可能真的遗忘得干干净净?只需一点星火,便足以将那点朦胧的回忆烧成燎原之势。
“阿颜。”袁凛蹭到她耳边轻轻摩挲,抬手拭着她面颊上的泪迹,一边牢牢搂住她腰间,“怎么这样消瘦?”
“……想你。”朱颜渐渐止了泪,回身窝进熟悉的怀抱里,闷声抱怨。
日夜苦思,殚精竭虑,怎会不教人如此憔悴?
“我也想你。”袁凛低头磨蹭着她的鬓角,她身上的那缕泽兰香气,几乎夜夜入梦,现在伊人在怀,半月的思念与忧心,终是解了。
过了一会儿,朱颜缓缓抬眸,一手仍旧捂在心口,“宣清……你不知道么?我也会痛的呀。”
她又不是没有心,一次又一次被伤到,怎么会不痛?
“知风说你善于布局,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也只是……?”她再说不下去。
派人将药藏在她窗下,明知她会辨认出,明知她会来玄菟楼,明知她会进药房寻药作为应答,又遣人引走永无,给自己前往玄菟楼提供了方便。
这又是一次十分精彩的谋划,她只是不愿去想,但这些日子她真的想得太多了,总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他。
袁凛开始有意接近她,便是在得知她与纾忧关系亲厚之后,那么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算计着要逼纾忧回去上京的?
“阿颜……”袁凛只是摩挲着她的脊背,他现在还能解释什么?真实的,虚假的,隐瞒的和故意透露给她的东西,早已混乱不堪,怎么也理不清了。
或许,是该分开的时候了么?
长痛不如短痛,这会儿狠心些,或许会比让她在猜忌中度过余生要好?
“阿颜,你……你是决意留在江南了?”
“……至少,我不会再去上京的。”朱颜摇头,额前的碎发在他颈间轻轻擦过,“阿绮她们,过些日子……我会遣人去接回江南。”
“如果你……”朱颜阖起眸子,虽然很想赌气说些狠心的话,但这些日子的事实已经足以证实,她根本没有办法忘了袁凛,“你将那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寻我,也是一样……我,总是在江南的。”
袁凛的手停在了她的肩头,早已想好的话半句都说不出来,她被伤到这样,还愿意等着自己?
这一次他亲自将袁瑶华送回边府,抚顺王又没有多久可活,上京的事情基本已作了结,若说留下,眼下就可以——只是还有些“尾巴”需要处理。
“阿颜,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朱颜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快步离开,短时间内骤然涌入脑中的回忆让她有些头晕,方才还被强烈的情绪遮盖不及发作,这会儿头晕得很是厉害,几乎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只得扶着整排的药柜,稍作休息。
身后似乎又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
“宣清……?”朱颜摇摇头,想让自己的思绪稍微清楚些,“宣清,你回来了?”
并没有人应声,朱颜还以为是自己头晕得糊涂了,挣扎想要回过身看个究竟。
但只是猝然之间,一缕浓郁到逼人的甜香陡然袭来,朱颜微微一惊,双手已被人从身后擒住,浸透了迷药的帕子覆上口鼻,让她本就的模糊的视线彻底暗了下去。
另一人进入药房,打量了同伴手中的人,上前轻佻地拂过她的面颊,“这就是朱氏之女?似乎并无传言中那般昳丽无双。”
“听闻之前出了些变故,如今不过添了憔悴,仔细瞧这模样,倒也是楚楚动人。”那人低头嗅了嗅朱颜衣襟上的幽香,还打算伸手挑开她的衣襟,被同伴一手拍开。
“人可是要好好的带回去的,否则朱氏岂会答应老爷的条件?!”那人伸出接过朱颜,“你去引开这里的人。”
“呵,彼此彼此,不过这可是入了三公子眼的人,你可紧着些,若有一丝损伤,只怕他都不会放过你。”
…………
上京,朱氏的府邸,虽已至夜,议事的厅堂内灯火通明,正中的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朱漆锦盒和一封年代久远的书信。
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此,甚至包括朱氏的几位夫人。
锦盒内叠着一横绣了红梅的白纱披帛,上面还摆着一枚丹蔻颜色略微淡褪的指甲和一只烟色水玉耳坠。
至于信上的署名,则是那个早已过世的人——朱矩之。
朱轸拿着信的手有些颤,上面是朱衡昔年列下的一些谋复旧朝的计划,足以涵盖他死后十余年的时间。
这些东西俱是袁牧送来,以朱颜的性命和这一封旧信,要挟朱氏一同投入复国之事中——这已是孤注一掷。
朱氏弃官从商已久,习惯了安定的生活,几乎无人能够接受这样的要挟。
“……颜女已许与袁氏为妇,或生或死……”
“四弟当初离京,曾将颜女托付与族中照料,却因一时疏忽累她流离十余年,这一次难道还要弃她不顾?”朱轸严词拒绝,“何况她为乾云长女,族中欠乾云的还不够多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