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光阴似箭,不觉秋尽冬来。是夜,月冷星稀,风高云暗。一个孩童正在大名府一条狭窄的陋巷中摆档占卜,身旁竖着一个根木棒,挑着个纸招,上写着:“讲天谈命,趋吉避凶”。口中念着八句道:“李广射虎却无封,冯唐经略并不遇。范丹贫穷石崇富,甘罗早发子牙迟。富贵贫贱命不同,腾达落难运无常。若问时运怎未至,原来命中有定时。”
冬风呼呼吹来,风声飒飒,落叶片片,一个人仿佛迎着风、踏着叶,飘然步入这陋巷之中。那个人一袭白衣胜雪,气度雍容,正是冷云裳。
只听那孩童又道:“非是在下夸口,吾能知生知死,知因知果。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算上一卦?”
冷云裳淡淡一笑,上前施礼,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十年前,我偶然在这里遇到你,想不到今日又在这里遇到你。”那孩童答礼道:“非是偶然,实则必然。我在这里等你久矣。”
冷云裳“哦”的一声惊噫,坐到那个孩童摊前,道:“十年前,你曾替我算了一卦。说我是武定祸乱,文致太平,最上可为太平天子,最下亦得五霸诸侯。还不吝赠我逆乾坤神功,在下感激无已。”
那孩童道:“这门神功尚有一劫,你还未过。对你而言是福是祸尚难预料,所以你也不必谢我。”冷云裳微笑道:“此话先生当日便已告诫过,在下自愿习练,无怨无悔。今日我只想请先生帮我再算一卦。”那孩童叹了口气,道:“我若猜的不错,你想测姻缘是吗?”冷云裳心中一怔,道:“先生果然未卜先知,我想测的正是姻缘。”那孩童干笑一声,道:“你且说一字,我代你一测。”冷云裳微一沉吟,说道:“葉!”
那孩童提起一支象管笔,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在纸上写下一个“葉”字,详加剖析:“这个‘葉’字拆分开来即是‘草’、‘世’、‘木’三字。”说着摇了摇头,叹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枯荣自有天定。一切只能顺其自然,半点强求不得。你与她因缘已到,只是这个机会一晃即逝,须当好好珍惜才是。好似那草木到了春日便会生根发芽,至秋便会枯萎飘零。机会只此一次,错过了,便不再来。”冷云裳惊道:“若是错过,便不可挽回?”那孩童道:“不可挽回,所以你要切记,抓住这次机缘,莫要等到白了头才追悔莫及呀!”冷云裳听罢,并不答话,思量半晌,似是在咀嚼话中含意。
那孩童略行收拾,站起身来便欲离开。冷云裳坐起身,忙问道:“易先生,你要去哪?”那孩童用手指按住嘴唇,轻声道:“嘘,小声些。我现在叫做易小星啦,不要张扬。”冷云裳躬身道:“是。”
易小星称扬道:“冷公子聪明绝顶,竟然早猜到了我的身份。”冷云裳道:“本来我也是不知,只是偶然听杨凡说起当日在云梦泽,先生是在朔月之夜方才现身。这逆乾坤神功的弊病,便是修炼之人身体会发生变化,只有在朔月之夜才能恢复本尊。又见先生过了十年,身体并无变化,因此上方才猜着。”易小星道:“冷公子聪明之极,不枉老夫当日将此神功赠与了你。”
冷云裳拜伏在地,道:“若不是先生告知在下身世,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又得神功馈赠。在下铭心镂骨,不能补报。”易小星扶起他道:“请起,请起。”
原来冷家有一柄世传神兵,叫做“水琉璃”。武林中各门各派觊觎此剑久矣,趁冷云裳的父亲早死,不论正教还是邪派,都欺他家孤儿寡母,正教说他冷家勾结魔教,要替天行道,邪教倒也磊落坦荡,明说要抢。
两边人马同时闯入冷家,将其上下一百余口,诛戮殆尽,混乱之中“水琉璃”不知去向。其中一名麒麟宗门下弟子掳掠来一名刚出生的婴孩。朱光启原本想斩草除根,把这个孩子活活摔死。幸得易先生经过此处,开言解救,说道此子乃大富大贵之人,杀不得。若欲图天下,必须留得此子在身边相助。朱光启素来相信这些方外之士的话,这才勉强留下这个孩子,悉心栽培,只是一直找人暗中监视,多加防备。这个孩子便是冷云裳。谁想冷云裳长大后,愈发聪明伶俐,甚得朱光启宠爱。朱光启只道他并不知情,年长月久便也不再多加疑忌。
直到十年前的一天,冷云裳在这条陋巷遇见了易小星。易小星方才把他的身世告诉了他,又赠给了他逆乾坤神功,嘱咐道:“此神功威力无穷,你修习之后,定可报仇雪恨。”冷云裳起初兀自不信,暗中调查后,果然发现些端倪。只是实力不足,忌惮朱光启了得。这才默默隐忍,伺机报仇。
易小星向冷云裳辞行,冷云裳苦留不住。正劝说间,却见天空中彤云低垂,朔风凛冽,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顷刻间银铺世界,玉碾乾坤。好雪!但见: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粉塑千林,须臾四野难分路;银装万里,顷刻青山不见痕。扯絮挦棉,填平吴楚江水;梨花乱舞,压倒宇宙楼台。纷纷扬扬剪鹅毛,飘飘洒洒削碎玉,团团滚滚随风势,层层叠叠迷道路。孤舟渔叟,独钓漫漫寒江雪;踽行游子,领悟冷冷人世情。恰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如败鳞残甲满天飞。
易小星只道:“我要去云游四海,寻访有缘之人了”说着,已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乱琼碎玉,走出里许,口中唱道:“才疏学浅,少年登科;满腹经纶,白首不第。非是汝无能,只是时未至,此乃时也、命也、运也。汉王无赖,坐拥万里山河;霸王英雄,难免乌江自刎。非是有才居上位,无能安下品,此乃时也、命也、运也。”话声越说越轻,人也越行越远,到得后来几句便几不可闻。
冷云裳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夜中,口中自言自语道:“时也、命也、运也……”只觉此刻世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内心无比凄凉寂寞。
过了数日,曾书秋忽向冷云裳道:“我须要去杭州走一遭。”冷云裳道:“先生为何去?”曾书秋道:“欲成大业,还须一人相助。”冷云裳问道:“先生所说却是何人?”曾书秋冷笑道:“此人乃司马炽手下一员大将,石玉祥是也!”
那石玉祥修炼了一门魔功,施展武艺时,额上会有一只妖眼,故人称“倒戈华光”。
冷云裳道:“我也曾闻此人,绰号‘倒戈华光’。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人品却糟糕之极。先生可知他这绰号的由来?”曾书秋呵呵一笑,道:“如何不知?当年他曾是麒麟宗门下之人,却背反朱光启,转而投靠别派。后又被司马炽游说,背反恩主,又去投靠司马氏。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三姓家奴。”冷云裳愕然道:“此人如此不堪,怎生利用?却不被反咬一口?”曾书秋答道:“我正是看中他的人品卑劣,方才能成大事。他善反主,怎不会反司马炽?”冷云裳方才恍然,道:“先生要利用他,倒戈一击?”
曾书秋道:“不错,石玉祥生性反复无常,喜欢跟谁反谁。又最是贪图富贵,我正是要借这性子,令他反戈。”冷云裳听说大喜,道:“先生打算怎么做?”曾书秋嘻嘻一笑,道:“我明日便动身起行。冷兄只须静候佳音。”冷云裳也不多问,欢喜道:“好,我便在此等先生好消息。”当晚曾书秋回房略行收拾,便安歇了。
次日平明,曾书秋起身洗漱,吃过早饭,一改书生打扮,劲装结束,倒遮掩起了几分文弱之气。一人径往杭州而来。
原来司马炽亦知石玉祥反复无常,兀自放心不下,所以将他远调杭州。
数日之后,曾书秋到了杭州,只见这南国风光最是旖旎,才子佳人多不胜数。他于路打听得知这石玉祥性子贪婪,平日里吃的是酒,赌的是钱,嫖的是娼。在西湖边上开了一间赌坊,名唤“千金坊”。于是便探明路径寻到西湖。此时正值隆冬大雪,看那西湖却与春日里大不相同,怎生美景:
朔风凛凛,瑞雪霏霏。二三片雪落湖面,七八株梅浮暗香。柳絮漫桥,梨花盖舍。须臾积粉,舞榭亭台如银砌;顷刻堆琼,孤山断桥似玉团。古道钱塘春色好,我言冬日胜春朝。
曾书秋一头赞叹,一头找到赌坊。踏进大门,只见坊内有四五十张桌子,那些赌徒东一堆,西一簇的围挤在一起,吆五喝六的掷骰赌钱。
赌输的,倾家荡产,卖儿鬻女,还图翻本,废事业,忘寝食,到头来还是一个输字;赌赢的,摇摇摆摆,意气洋洋,挥金如土,吃酒肉,**妓,只道这钱不是自己的。
曾书秋四下里看了一遭,并不见有人额上有妖眼,寻思那厮并不在。便走到一张赌桌前,取出一定十两重的大银,往桌上一丢。那掷骰的瞅了一眼曾书秋,并不说话,继续掷色与他对博。
曾书秋却在鬼哭林中与谢运相处日久,闲来无事,便从他那里学来一套精湛赌术,暗中下手作弊。端的百战百胜,几十局下来,早惊动了周围赌众,都抢过来看,一时间惊叫声、赞叹声、称奇声不绝。惊得那掷色的汗如雨下,吩咐旁人报入后堂。
不移时,后堂中走出一个人来,怎生模样?但见:须如钢刷,声若铜钟,虎躯熊腰体彪形,额上细缝藏妖眼。
那人恶狠狠地瞪了曾书秋一眼,道:“兀那小儿,怎胆敢来你爷爷这里闹事?”曾书秋暗自思忖:“看这人额上妖眼,想必便是石玉祥了。”淡淡的道:“我在这边好端端的赌钱,如何闹事了?”石玉祥怒道:“你若不暗耍什么手段,如何能连赢这么多把?”曾书秋笑道:“在下也不知今日撞了什么好运。”众人起哄问道:“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快说来与我们听听。”石玉祥瞪视众人,众人便不敢再作声。喝道:“一派胡言。”曾书秋道:“你打开门做生意,哪有只许人输钱,不许人赢钱的道理?”石玉祥顿口无言,又道:“好!老夫且看看你是真好运假好运,我来和你掷一回。”曾书秋佯装惊恐,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你若嫌我赢得多了,我这便回去,换个地方赌便是。”说罢,抽身便走。马玉祥左右之人慌忙阻拦。马玉祥见他胆怯,寻思:“这人胆子忒小,不像是敢耍诈的人。兴许真是他今天走运也不一定。”随即说道:“你若能赢我,我便信你是运气好,不但赔你双倍,还放你安然离开。若想就这样走,我便当你先前是耍诈作弊。要走也行,只不过须留下银子,还有一只手掌,你想留左手,还是留右手,你可要自己考虑清楚啊。”曾书秋失惊道:“你们这也忒欺负人了,这钱明明是你们输与我的。如何却要我再与你赌,天下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事,你这不是明抢是什么?”石玉祥得意道:“正是明抢,又待如何?”曾书秋只得佯装无奈,与他对掷。
石玉祥脱剥下上衣,将两只衣袖拽扎腰间,露出雪练也似的一身白肉。绰起三枚色子,摇了一阵。曾书秋捋袖叉腰道:“若是输了可不要反悔。”也掷了三枚色子,果是赢了石玉祥。旁观赌客惊奇不已,起哄道:“果然是走了好运啊!”
石玉祥羞红了脸,喝道:“你这厮定是使诈!咱们再来过。”曾书秋要走,哪里肯依?被他缠着再赌,推脱不过,又掷了几十盘,石玉祥输了个罄尽。曾书秋问他讨要钱钞,石玉祥恼羞成怒,詈骂道:“你这驴牛射出来的贼王八,也不知使了何种妖法,骗了我这许多银两。”提起拳头便往曾书秋劈脸打来。曾书秋道:“你忒也输不起。”也拽开拳脚,一脚踢翻赌桌,却被石玉祥只一拳打做粉碎。众赌客惊得呆了,叫嚷着逃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