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男眼溜秋波,如碧水轻盈含笑地开了口:“原来为这个?我当什么事惹得娇杏伤心欲啼,又惹得钟妈妈着急上火,原来只为了一件二件衣裳?”
话里话外,皆有轻视。
真正大家闺秀,别说一件二件,就十箱八箱衣服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愈挂在嘴上,愈显得重视,真正看轻,就该提也不提,视若不见。
“我原不为娇杏穿得娇艳,我心里明白,娇杏是跟太太的旧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没有?我不过心里想着,越是大家,越该守规守矩,不得逾越。一向我见识浅陋,不过红裙似乎不是丫鬟该穿的,也许我想错了?还请钟妈妈指正。”
钟妈妈呆若木鸡,娇杏更是闻言,有如雷震耳,如石惊天,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听到后来,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跌坐于地。
说起来也是她太过粗心,又急功近利,得知宋玦晚间要来这里用饭,少不得精心打扮,只因那红罗锦裙实在艳丽可爱,便不知死活地穿上身去。
其实也是娇杏心里有了底的缘故。
只因放她在这屋里时,宋夫人便特意嘱咐过她:若你能得大爷欢心,搅得那个贱人,也就是祈男,内心绪,外场面皆是不安,封你个姨娘当当,只不过轻而易举,再容易不过的事罢了。
因此娇杏才敢大胆地预备下了红裙,又不怕死地,将其穿到了身上。
钟妈妈在心里直骂娘,她跟娇杏本来说好,后者进屋来,不管什么事找个由头便跪下去,后面的戏就好唱了。她再没想到,娇杏的胆子通了天,才到这屋里不过一天,红裙就上了身。
不错这裙子是太太赏给她的,可也没让她现在就穿起来呀?!
“噢噢,”钟妈妈见形势大变,立刻就开始另一套方案,先是口中打上了马虎眼:“原来为这事,咳咳,看我这眼力劲儿,半天进来竟就没看出来。”接着就动起手来,拽住娇杏就向外拖去:
“大奶奶是刚进门的,可她到底是主子,你个贱婢就该如此欺起大奶奶来?!谁给了你八个胆子敢做这样逾越的事来?”嘴里呵斥娇杏,脸上还做出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的模样来。
娇杏边嚎边大声哀求祈男:“大奶奶救我,大奶奶救我,奴婢真的是一时糊涂,下回再不敢了!”
祈男冷眼看着她,嘴边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早料到事情会如此进行下去。目睹这一笑,地上娇杏不禁就低了头,只因祈男眉目间华彩浮现,仿佛天际流光一般不可逼视。
钟妈妈在心里骂娘,怎么这大奶奶不知见好就收么?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她当真连个台阶也不给,会还也不让?
祈男偏还就是稳坐钓鱼台不开口了,看着纠结成一团的钟妈妈和娇杏,恍若真在看戏,甚至连茶钟也端于手里,还特意开了桌上蜜饯罐子,向嘴里丢了只甘草梅块。
钟妈妈没了法子,心里愈气,下手愈狠,娇杏的一把云鬓被拉得七零八落,珠翠半褪,脸上更是被眼泪粉迹弄得一塌糊涂。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钟妈妈无法可想,只得先 将娇杏拖出屋去时,宋玦惊异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你们做什么呢,弄成这样?”
这话不是问钟妈妈,更不是问娇杏的,宋玦第一眼看见的,一向只有一个女人。
不料钟妈妈不知天高地厚,竟以为这话是问自己的,因她离宋玦最近,便抢着开口道:“回大爷的话。。。”
宋玦顿时沉了脸。
“我跟大奶奶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什么时候咱家改了规矩,主子间的事,要奴才来答应了?还是说,只在这屋里?那是看不起大奶奶,”
边说着话儿,宋玦边缓缓逼近了钟妈妈,棱角分明的唇边,淡淡挂上一丝冷笑,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冰凉:“还是看不上我的缘故?!还是太太另有吩咐,说你们几个在这屋里,就撑起架子来大了?!”
钟妈妈被此一问,情不自禁松了手,娇杏失了力,随即向前倒去,正好没脸见人,便趁机倒伏在地,钟妈妈也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宋玦脚下。
“回大爷的话,实在老奴。。。”
宋玦不容她多辨,只一脚便将钟妈妈踢倒于地,与娇杏一起,伏首贴面于冰凉刺骨的青砖石面上。
“这两奴才怎么为难你了?”宋玦人已到了里间,急切不已地走到祈男身边,不料却见,一张抬起来迎接他的,樱唇半启,笑靥微开,喜孜孜的粉脸。
“大爷过虑了,她们哪有为难我?别的不说,只她们二个,还没那个本事能为难上我。”祈男冲宋玦眨了眨眼睛,眼神明澈,眉目嫣然,纤长浓密的睫羽霎时如蝴蝶展翅,于空气中拉出两条华丽的弧线来。
宋玦半悬于空中的心,看见了祈男的笑,方才稳稳放回了心底。
既然无事,不如听听实情。
钟妈妈被宋玦逼问着,不得已只得指了指娇杏身上的红裙。
宋玦是何样人物,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传我的话,即刻送这丫头回太太屋里去!只说她逾越,又眼里没有主子,我这里用不上她!”宋玦的声音斩钉截铁,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刹那间娇杏身子就软了下去,这下子她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钟妈妈也顿时灰了脸,陪上不成样子的笑脸来:“大爷,大爷别动气生火!娇杏这丫头是不守规矩,可不也是成心。再一个,她是太太的人,才进这屋里一天就被赶出去,只怕对大奶奶的名声上,也不好听。。。”
钟妈妈的声音越说越低,只因宋玦两道利剑似的浓眉,越锁越紧,明显是越听越恼了,眼见听得大奶奶名声五个字从钟妈妈口中放出,宋玦眼中乍起煞气,本负手于背,骤然间捏紧双拳于侧,眼见就要开火回应。
“传我的话,自今日开始,娇杏只许于院里粗使,不得迈进这屋来一步,”祈男的话凭空突然响起,宋玦眸光蓦地一深,猛地回身转头看她,只见祈男勾唇浅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
“大爷别怪我,违背了爷的意思驳回了爷的话,钟妈妈的话也有理,一个丫鬟有什么要紧,可不能让人说我新媳妇才进了门,就要赶绝老人呢!”祈男轻盈浅笑,温婉无谓笑意写满如玉似月的脸庞,她的话里虽说着钟妈妈,仔细听来,却似乎另有他意。
老人?除了娇杏还有谁?自然就是从前伺候过爷的那些个丫鬟们。为什么我一进门就要将她们放出去?是不是有人心里有鬼?
宋玦眉头渐渐放松,嘴角亦有笑意,原来她心里还有这个郁结?
“既然你们奶奶这样说,”宋玦轻松看向钟妈妈,装作听不出祈男刚才的弦外之音,唇角噙了丝淡淡笑容,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其中隐隐透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就留下你放院里使吧。毕竟后院人手安派该是你们奶奶的事,我插手管事,不好。”
祈男心里哼了一声,知道不好你还赶人!别以为这样就能糊弄了老娘!
“外头又阴又冷,西边又堆上好些云来,只怕又要落雪。”宋玦却若无其事的将话题绕开:“我正惦记着这里的涮肉呢,你们可都预备好了?对了吃涮肉可不能没有南烧,我记得外书房里还有一坛菊花清,司东!”
闷闷的声音从外头窗下传来:“在!”
宋玦眯起凤目:“外书房八宝格左边最里头,白泥头红坛身,你去取了来!”
祈男眼波盈盈,言笑晏晏,亦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钟妈妈见无人搭理自己,只得讪讪地将娇杏带了出来。
出门就撞见玳瑁,玳瑁鄙夷地看着这二人,嘴里冷冷哼道:“这才叫现在我眼里呢!偷鸡不成蚀把米!”
娇杏恼羞成怒,向地上啐一了口道:“别以为捡了个高枝就成凤凰!呸!我成不了的事,你这小贱蹄子一样成不了!”
玳瑁咯咯笑出声来,压低了声音道:“您就看个好吧!”说着一扭腰,打起帘子进了里间。
“都快二月份了,这天还是冷得很,”祈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看过岁时记了,这时候京里该是逛花儿市了,花有通草、绫绢、绰枝、摔头之类,颇能混真,倒真想去见识见识。”
边说,祈男边将替宋玦褪下的外衣交到玉梭手里,又从熏笼上将暖得干绷绷热呼呼的家常黛绿底子云纹秋菊彩绣圆领棉袍套去对方身上。
宋玦心里好笑,明知祈男意不在此,却有意配合她说些无聊的闲话:“正是。你既然想去,明儿午后若无事,我就陪你去逛逛也无妨。”
祈男正替宋玦拂平衣袍底端的皱折,听见这话不觉微微蹙眉:“也不知午后我能不能从宫里赶得及回来?若真能行,倒是一桩美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