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了口气,点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她望向远处的山石,轻叹,"若你家人真的做出这种事,那必须得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我垂下眼睛,"舍不得。"
"舍不得又如何。"她放下拐杖,"你不灭,自有人替你去灭,这世上有懦者,横者,强者,故作清高者,可人欲所在,便有情字,情字所在,便有是非善恶之观,是非善恶所在,便有除邪正道之人。你不灭,那就由泱泱众生来灭,出来混的,都要还的。"
我讷讷的看着她:"老人家,你..."
你跟我师父可真像。
她微微一顿,挥手:"罢了罢了,老身何须与你谈这些。"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也无须旁人来灭了,我家人都已死了。"
"啊,那你..."她有些讶异,没再继续,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背:"看你可怜的,我们不提这个了,你困不困?"
数日船上漂泊,半日马车颠簸,加之这冰凉深夜,我确实困了。
她起身用手压下那边的杂草:"来,小丫头。"
步伐很慢,身形佝偻,苍老之态不是装的。
我看着她:"你呢,婆婆,你不睡吗。"
"我就是在路上睡得太久才慢了,来,睡吧。"她笑道。
我犹豫了下,走过去在草上躺下侧卧。
她温柔的拍着我,开始哼歌:"爹爹捏明月,明月照啊照,照江山和大地,娘亲酿酒香,酒香飘啊飘,飘白云和青川..."
娘亲...
我心痛如钝,眼眶渐湿,渐渐沉入梦乡。
入睡没多久,肩膀被人推着:"醒醒醒醒!"
我茫然睁开眼睛,老婆婆拍了拍我的脸:"醒了?"
我张嘴想问她怎么了,忽的一愣,愕然发现自己说不了话,想要抬手去揉下喉咙,惊觉浑身都难以动弹。
老婆婆坐正身子,笑咪咪的看着我,语声仍是苍老,语调却很轻畅:"果然老人好骗人,看看你,一点防人之心都无,我是卿萝啊。"
我睁大眼睛,脑袋嗡了一声。
她抛了抛手里的冰蓝小晶柱,懒懒道:"归海钉,我从踏尘岛上带来的,这滋味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呀。"
我怒瞪她。
她眸色晶亮晶亮的,笑道:"别这样,我说过我很喜欢你的,现在我也不是来害你,谁叫你性子不好捉摸,灵根又强,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夜鸟戚鸣,寒意加重,她朝我倾了倾身:"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我闭上眼睛,不做理会。
"也好,你不理我也无妨,反正你现在落在了我手里,我想关你几天便几天,急坏了你的情郎和师父..."
我猛的睁眼,继续怒瞪她。
"要是高兴了,我也可以砍根你的手指送他们那儿去要挟要挟,毕竟我穷啊。"她叹了声。
我狠狠用目光剜着她。
她不以为然,往一旁磐石上靠去,一笑:"肯听了?"
我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眨了下眼睛。
她指指我的脖子:"那我先解了你这儿的封印,你不准大呼小叫。"
我眨了下眼睛,表示好。
一根淡蓝色的透明晶钉从我喉间取出,带起一阵细痒。
她指尖一挤,将它捏作烟气。
我咳了数声,她笑道:"我需要一具新身子,这个老太婆的身子实在不好用。"
我喑哑道:"你比她还老,你叫她老太婆,你臊不臊?"
她如若未闻,掰着手指道:"我要年轻漂亮四肢健全的,个子太矮的不行,眼睛太大的不要,嘴巴外凸或是地包天的也不可以,鼻子扁一点无所谓,但是手一定要好看,不可以驼背,家境富裕一些,这样她的气质和双肩..."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眉梢微挑:"不服?"
我打量她:"你连这么一个老婆婆的身子都能将就了,还提那么多意见?"
"有的挑自然好好挑,我这不是有你相助么?"
"这老婆婆是哪的?"
"路边捡的。"她翻了翻衣襟,"你以为我乐意呆在她的身子里吗?我如今灵源虚弱,只能依附在这老女人身上,不然我还用得着找你?走快了就喘,说多了还累,这种老不死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喜欢慢步闲逛和清冷安静的人到处都是,你要想走快,你倒是找匹马附身去啊。"
"你还说我?"她怒道,"要不是你把那身子给了那个谁,我至于受这罪么!"
"你居然还好意思提这事,"我也怒了,"要不是你在吴府烧的那把火,我们也不至于跑到这边来!"
"这边?"她忽的一笑,靠了回去,"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阴差阳错的这把火,你可知道这边有什么等着你吗?杀人放火的月家族长?"
我一顿。
她笑道:"曾有长亭官因半城被小童所烧而遭州官砍头,又有楚民因儿子罪大恶极而遭三族尽灭。古时地方叛乱,官兵失守,就算曾奋力死挡,罪不在其,官长也要自裁来忠己忠君。放到你身上,那夜奴所说的杀孽虽不因你,可你身为月家最后一脉族长,你难辞其咎,必要以死以告慰天下。"
我看着她:"你,原来一直在跟踪我。"
"哈哈哈..."她倏然大笑,"跟踪你的何止我一人,说到底,你真得谢谢我的那把火。"
她起身,没有依靠拐杖,双手负后,抬头望着远处:"我本只想借着吴挽挽的身子去孤星长殿寻得我之所需,谁料唐采衣一眼认出我非吴挽挽,不然我何须放那把火?"
吐了口气,她摸出怀里纸笔,放在我手边:"来,写个契约,按个血印,起始三天,给我找具新身子。"
我看了纸笔一眼,抬起眸子:"四十两,没钱免谈。"
她哈哈大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跟我提钱?"
"什么时候?能什么时候?"我声音硬硬的,"要么杀我,要么拿钱。"
"那..."她挑眉,"我跟你交换个消息,如何?"
"消息?"
"对你有用的消息。"她慈爱的拍了拍我的胳膊,"对你而言很值得。"
我眼光黯然。
如今还有什么消息对我有用?
如若我月家罪大恶极,如若原清拾他们只是,只是替天行道...
那我的信念,那我的仇恨算什么,我连活着为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许就如卿萝所说,我该一死了之。
"我了解毁去一个人的信念有多可怕。"她淡淡道,"这天下最坚不可摧的非长虹涧山峦,非昆仑之境,非九重长墙,而正是这信念二字。有信仰者,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虽刀山火海吾亦不退。信仰于心,无惧无畏无惴,信仰于天,高山可崩,万河可竭,平地可塌。但信仰亦有好坏之分,恋财者,情.爱者,好杯者,贪..."
"停!"我叫道。
她垂眸看我,续道:"你以复仇为信念,人之常情,这算不得坏。"
脑子又开始发疼,剧痛生生袭来,我动弹不得,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一笑:"片面之词不足信也,你签了这契约,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看向纸笔,她抽走我右腕和右前臂里的归海钉,道:"三天,这三天你不得以任何方式联系你的情郎和师父,否则你必肠穿肚烂,身首异处。"
她将蘸墨的笔杆塞到我手里:"写吧。"
我扔下笔:"不干。"
她扬眉:"不干?"
"十日。"我看着她。
"十日?!"她大怒,"初九,你知道我这身子多难受么!这老太婆被我压着也未见得好过!"
我朝她的身子望去,确实不知道这老婆婆能不能撑住,可是别说十日,就是给我二十天我也未必能办到。
诚然,知书达理,生气蓬蓬的年轻姑娘满大街都是,可我又不能绑了她们,生生去夺她们的身子给卿萝用。
只能用尸体,且还要刚刚去世的尸体,这可难多了。毕竟老人的尸体好找,年轻姑娘的不易,签了这契约,余下时日我一定会变成一个黑心肠的巫师,成日在那诅咒年轻姑娘们遭遇横祸了。
卿萝深吸一口气,将笔塞了回来,终于妥协:"也罢也罢,十日就十日吧。"
我提笔落墨,皱了下眉:"你压着点纸,我写不好。"
她撇嘴,乖乖来压,一愣:"你这写的..."
"我先给我师父他们报个平安。"我闷闷道。
不说十天不能联系他们,怕是现在我夜不归宿他们就已经气疯了。
还得让他们帮忙看着唐采衣,绝对不能让吴三小姐她们欺负到她。
写完信,再写契约,按了血印后,卿萝心满意足的收起来:"甚好甚好,就如此吧。"
她解开我身上的归海钉,往身后抛去,化为几簇清烟。
我终于自由,扭着冻僵了的手腕,她伸手扶我:"起来。"
远处夜雾缠绕,近处林木婆娑,她掐指算了下时辰:"寅时才过一刻,你饿不饿?"
我白了她一眼,她回敬我一个白眼,朝前走去,摆手:"跟来。"
我跟上去:"去哪?"
"进城啊。"她淡淡道,"折腾了一宿,你好不容易调养回来的气色可别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