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着实害怕,害怕师公所教,师尊所训,师父所传的道义,害怕我心中一直秉持的信念原则,都将被我的爹娘和我的族人们一击击溃,土崩瓦解。
不论他们说的真实与否,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我的爹娘,我的列祖列宗,他们在竭尽所能的维系这一支月氏血脉。
近亲...成姻。
大可不必啊!
唯一的解释,他们不愿放弃这只化劫...包括我的爹娘。
娘亲宁可忍着阴森白骨和腥臭血汤也要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给我一身纯正的月家血脉,就是为了控制这只化劫吗?
而我,若没有发生举族倾亡的变故,我在来了葵水初期后,会不会也心甘情愿的进到初杏山涧里去?
我不敢想。
二十三万苍生...
七年一次,八千六百具人尸...
覆他山河,血洗仇恨...
何等的残忍和疯魔!
夜风冰寒,刀刀刺骨。
巨大的恐惧如狂风浪卷,将我生生吞没,仿若置身于轮回之境,一切变得那么陌生和颠覆,还有...罪孽。
如果,如果月家被灭族,是因为罪有因得呢...
这念头一出,我拼命摇头,太可怕了,太可怕!
怎么可能!
怎么会!
"尊上!"夜奴冲来拉住我,"尊上?"
胸口一阵剧痛翻涌而上,我推开她:"别过来!"
她跪下,哭道:"尊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月家究竟怎么了?"
我攥紧马缰,回头看向长草,满目深凉。
"若是月家真的出事了,那只能如此了..."她惶惶爬起,一抹眼泪,定定道,"尊上,我在巫殿中安置了数万行尸以备后用,我们这就走,我们去找那些人报仇!替主人报仇!"
我如遭雷击,回头瞪她:"你说什么?什么巫殿和行尸?!"
我一步上前握住她的双肩:"是德胜城的百姓吗?那些行尸你怎么知道的?是你们干的?!"
她抬眉看着我,有些惊怕,缓缓道:"快二十年了,那时太乙,文昌,华盖连为善轩星序,东北有..."
"我问是不是你们干的!"
她点了点头:"是,因为人尸不好再聚,所以我们就想用..."
我踉跄后跌。
她伸手扶我:"尊上!"
"别碰我!"我怒吼着甩开她,"更别叫我尊上!"
她退开,站在那看着我,眉目不解,低声道:"尊上,这有何不对?当时天时地利皆备,我们不过借天而行,也是那些人命中该有此劫数。"
我凄笑:"照你之说,所有作奸犯科之人都该无罪,只因被害者命中注定?那,我月家亡族如今只余二十来人,也是活该?"
"尊上..."
月光从乌云中探出了头,垂临万方,白森森的雾光照在空旷荒野上,一切萧索狰狞的可怕。
"别叫我尊上。"我回身离开,"以后也别杀人了,家仇我自己报,无需你们插手。"
"尊上!"她拉住我,"你就不管我们了?"
我挣着:"放开!"
她气急:"我们在此苦等了两千多年,尊上你何以忍心!"
"松开!"
"我们若就此被抛弃,我们便无处可去了!"她大叫,"尊上,你不能不管我们,我们已经回不去魔界了!"
我回头看着她:"你是魔族?"
她再度跪下:"我们曾是魔奴,为主人所救,我们誓死效忠主人。主人已逝千年,我们所剩的唯一期盼就是尊上了,终于在今日将你苦等守到,你怎么就不管我们了?"
"近两千年?"我好笑的看着她,"你是说,这两千年里一个月家人都没来找你们?"
"七百年前曾有一个,可是那时天下大乱,我们相约第二日赴岛,结果当夜城中大火,尊上与数百人葬身火海。"她跪着上前,抓着我的衣袖,"主人,若我们做的有何不好你尽管打骂,我们生而为奴,无怨无悔!但请让我们相随于你啊!"
我低头看着她:"你见过我的先祖?"
她连连点头:"见过!"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忙擦掉眼泪:"主人长得特别好看,笑可羞月,倾世绝代,他亦风度翩翩,有一身天纵之才,能真正傲视天下,狂放于世的人唯他一个,无人可争其日月之辉!可是,可是..."她埋在我腿侧,哭道,"那些十巫的长老们因主人用生人血肉喂养化劫,将他万刀凌迟,魂飞魄散了!"
饶是早早从原清拾那得知了一二,可是直面时却那么心痛难受,和憎恶。
死有余辜,他真的死有余辜!
我眼眶发红,问道:"在哪喂养的?"
她抬起头:"什么?"
"二十三万苍生,来自何处?"
她一顿,回头看向远处,天幕云卷,浩浩汤汤,天际似有大片明光,却不真实。
"云英城?"我问。
她点点头:"好在少主们先有准备,在十巫带走主人之后立即将化劫用术法封印于溟海之底,否则,化劫现在就会被那些更恶的人给夺走了。"
更恶?
杀了那么多人,还有谁比谁还恶的说法么。
为恶者必祸,祸必及子孙,天道以众生为悯,逆天而行,以屠戮为欲,则必遭天谴。
真是...一群荒诞的人,一场惊世的孽!
我挣开她的手,她还欲再上,我道:"别过来!"
她僵在那:"尊上。"
我转身离开,她还要跟来,我回头瞪她。
她擦掉眼泪,惶恐不安。
"回去吧。"我回身朝前走去,从来没有这么沉重和疲累,"去哪都好,别再滥杀无辜了。"
"可是尊上..."
"已经没有月家了!"我头也不回,寒声道,"你不必相随,月家不会有后人了,月家灭门绝户了!"
她凄哭:"尊上..."
我闭上眼睛,眼泪肆意。
夜风如铁,刮得我每一寸肌肤都疼。
我一步一步踩着荒野贫土,山路不敢行,唯恐再碰见那个黑衣女人。我上了大道,到一处城关时,发现城门已关。
在远处坡下置了一个涤尘阵,我抱膝靠着磐石,静静望着浓郁夜色。
月牙儿,田初九,萧阳儿。
我有三个名字,如今看来,最轻松的,是我一直不想回顾的萧阳儿。
若可以有选择,我不要什么美貌身段,亦不要一身巫术,仅当个简简单单的后院丫头,干些杂活,朝九晚五,闲度余生,此生足矣。
何必那么累。
何必那么痛。
何必那么重。
抬手抹掉眼泪,怎能想到,我怎能想到,德胜城的行尸竟也与我月家有关!
两千年,多少血债,多少杀孽啊!
脑袋一阵剧痛,我双手捧住,眼泪越发汹涌。
我不为恶,因为师父良善,我爱师父,所以我律己。
我想济世为怀,因为我要配得上杨修夷,我爱他,所以我赴行。
我恪守大义,谨遵原则,因为师尊所传,我爱他,所以我践履如纲。
但倘若他们要我去为恶,我会不会?
会不会?
他们养我育我,给了我一切,如若让我去为恶,会,还是不会?
我曾以为,若师父为天下所弃,我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天下对立的一面。若杨修夷与天道违背,我会誓死相随,与他同生共死。
而如今,我的爹娘,我的族人,他们正站在另一边,与奉天道义理为信仰的师公师尊们为敌。
而我,若没有十年前的月家亡族,今夕将是何夕?
我的存在,我的所思所想会变成什么样?
如此陌生,令人惧怕。
可是,我后悔吗?
后悔生在月家吗?
梦里的爹爹那么宠爱疼我,娘亲的手那么温暖柔嫩,族人都喜欢我,个个视我为珍宝。
更何况,还有姑姑,为我粉身碎骨,扛过重光不息咒的姑姑!
后悔吗,田初九,你后悔吗?
可他们已经魂飞魄散,你的至亲之人皆魂飞魄散了...
是报应?罪有应得?
因为杀孽还在继续,一场远在南州的杀孽千百年来未曾断过。
所以我家破人亡,所以我颠沛流离,所以我湖底四年之苦,所有的这些,都是天道之偿?
"哭什么呢?"
苍老声音传来,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立在矮坡上好奇的望着我。
我忙擦掉眼泪,摇头:"没事。"
"没事哭成这样?"
"老人家,怎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我起身道。
她慈善一笑,支着拐杖下来,我上前去扶她。
她坐下,拍了拍腿:"这老身骨,真是步步难行啊。"
"你进城晚了吗?"
"等人呢。"她笑了笑,轻轻拍打我的手。
我忙缩回来:"我手冷。"
"哈哈。"她笑道,"你呢,你这丫头片子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来这儿哭?"
"我迷路了。"
"跟家人吵架了跑出来的还是跟情郎呢。"她笑着打量我,"你衣着不俗呀小丫头,家里很有钱吧。"
我摇头,静了会儿,我转头看她:"婆婆,若,若你家人犯了错,你会怎么做?"
她舒展了下腿:"那得看什么错了。"
"如果,如果是十恶不赦的大错,比如杀人,放火..."
"那报官府啊。"她微微皱眉,"小丫头,你家人该不是城北的徐姓一家..."
我摇头:"不,不,我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