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用了八天,我终于将第一批药材准备好,婇婇听说我要去城里,非嚷着一起去。得知我东西多,她找了妙荷的未婚夫邓严,让他拉来牛车。
乡路很颠簸,两旁麦浪迭迭,远山秋意渐浓,婇婇对我那些大包小包表现了极大的好奇和兴致。
被问得烦了,我打开包袱,她捡起一个小竹筒晃了晃:"这里面是什么?"
是无尘灵草粉,我直接道:"可以治脚气的。"
"真的啊?"
其实没多大用,不然师父的脚气早好了,我点了下头。
她又去翻其他东西:"这个呢?"
"可以治咳嗽。"
她兴趣索然的放下:"怎么都是我没见过的,咳嗽的话直接用枇杷露和水梨汤不就好了嘛。"
她转头看向别处,不再过问,一时指云,一时指田,闲下来时哼农家小调,带着软软的陈州口音。
路上常有满载书生才子的马车和我们擦肩而过,那是去芷盘山赏秋游玩的,也是一路高歌,一路欢笑。
陈州在汉东占地最小,乔城在汉东却是一座大城,不仅占地广,名气也大,因为这里出过二十多个举世闻名的大学者,故而又被称为儒城。
进城后,满目美女佳人和翩翩公子,还有英姿飒爽的扛刀侠客,当然,还是以我们这样各色衣衫式样的百姓乡农占数最多。
我对婇婇说有些私事要处理,约好申时四刻在东城老酒街聚头。
之后我包着大包小包找到了佳文长街,在开君酒楼后的两条巷弄里找到了一座篱笆小院,一块牌子挂在外边,上书"遥寄乘",不止环境,连名字都比二一添作五要来的有深度。
拍了两下门,开门的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先生,留着两撇八字胡,眉毛不及胡子浓,眼珠子贼溜溜的打量我,我弯唇一笑:"我是陈升介绍来的,我找骆元安先生。"
他点了下头,目光将我从上瞅到下,又从下瞅到上:"我就是。"
巫师为世人不齿,但实际需要巫师的人却有很多,不过,能跟巫师打得上交道的人皆非富即贵,比如穆向才,比如陈素颜,比如夏月楼。
寻常杂役工钱一月二三钱,巫师一个单子却至少三十两,这种对比差异是极大的。可是巫师也注定不会有钱到哪儿去,因为巫器药材的开销大得可怕,要知道最好的引器都是白玉真金,最好的药材亦是稀有之物。当然,也有不要钱的引器,比如石头,可是石头所列的阵法手法极难,阵法极偏。我甚至可以敢说,这世上能将石头游刃有余排阵出来的巫师,我排得上前三。倒不是多能干,而是因为只有望云山的清心阁才有如此庞然的巫书收藏。
现今天下最大的藏书阁是拂云宗门的惜春阁和曲鸣城的开广楼,师父都带我去过。藏书涉猎极广,百家争鸣,三教九流,权术之道,行兵之仗,酿酒制香,裁衣纺纱,甚至春.闺乐趣寻欢作乐的都有,唯独巫书少得可怜,有也深奥难懂,无人去翻。反之,清心阁不及它们的门庭之广,但收藏偏古偏稀,是师公五百年的心血。
知道我的来意后,骆元安带我进了偏厅,小院花团锦簇,墙上攀着苔藓,满院秋色降染。我在窗边站着,他端来一杯水:"萧姑娘请用。"
有些巫师负责开店赚钱,有些巫师负责制器采药,我属于两者皆宜,但我爱偷懒,在二一添作五时,我宁可花些钱让陈升找人帮我进货。
我将包袱里的药材一一拿出,他看了看,闻了闻,伸手沾了沾,之后看着我:"这是,姑娘自己做的?"
"不是,是我家老爷要我卖的。"
"你家老爷?"
"嗯。"我面不改色,"他不问世事已久,不好露面,近来手头有些紧,所以..."
巫师都不爱抛头露面,同行之间若有牵涉,也常常是找人中间传话。骆元安没有多问,点了点头,捡起蒲叶包裹的芳霂草,想了一会儿,说道:"许多都是我不需要的..."
你不需要才怪呢。
这些都是我特意选的,都是最最基本,日常消耗也最大的。我知道他这么说是跟我讨价格,像我这样脑子不好的人最烦的就是讨价还价了,我直接道:"所有都给你吧,三十两。"
他一愣,小胡子翘了翘:"三十两?"
我点了下头:"三十两。"
他盯着我看,眼珠子又开始贼溜溜了,然后摇头:"太贵了,二十两吧。"
我顿时不乐意了,贵你个头,这些最少都值五十两了,才不贵。
我当即收起包袱准备走人,他慌忙拉我:"哎,萧姑娘,要不二十二两?二十五两?你别走啊,二十七两?二十七两三钱?二十七两四钱?好好好,三十两!"
天晓得弄这些药材多不方便,譬如伏虎草,那是长在峭壁上的,练过武术的人都不一定能拿到,要借助玄术修为才行,更别提普通药童和巫师了。
为了这些伏虎草,我特意找了个不高的小峭壁,跳一下摔一下,重新爬回去再跳再摔的。还有莫凌霜,这是要后期用数十种药材一起加工的,要是一个环节没注意到便会前功尽弃,连药材都没了。
我一开口就做了最大的让步,特意给了三十两,他居然还想要二十两,这就叫欺人太甚,现在三十两了我也不高兴卖了。
我收拾东西离开,他却死拉着我不放,甚至开始抢我的包袱。争到门口时,他忽的张口咬我,趁我手痛把包袱夺走,并将我猛的推了出去。
大门"砰"的关上,未等我爬起,一锭银子扔了下来,刚好三十两。
他胖乎乎的脸趴在篱笆上嘻嘻笑道:"萧姑娘住哪儿的,我们要不要长期合作,你一个小姑娘回去会不会不方便?要不要我送你走啊,不过说好了,待会儿我出来你不要打我哟!"
"你去死吧!"我捡起银子爬起来,气呼呼的离开。
到了东城老酒街,我早了一个多时辰,婇婇和邓严没在。
我在一旁的茶肆里挑了个角落坐下,茶肆中好些人在手谈,茶香幽然,满室寂静,只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尤为悦耳。
微倚在茶海上,可以看到远处一条绿水穿街而过,堤上桂花倾洒,随风溢香,轻轻然的飘来,和茶香混在一起,妙不可言。
这么恬静悠然的画面,极容易触动心底的柔软,坐了一会儿,我放下茶钱,回到了遥寄乘。
骆元安见到我后眉梢微挑:"萧姑娘这么快又有货了?"
我摇头,道:"我是来谈生意的。"
进到堂内,我要了纸笔,写好条件后递去,他看了眼,皱眉啧了一声:"打听消息?什么消息?"
"你按了血印我才能告诉你。"
他飘忽不定的眼神投到我身上:"什么消息这么神秘?"
"你又不吃亏,你要是办不到,我不会勉强你,上面说清楚了的。"
几行字被他来回看了数遍,他摸着下巴:"只送两次货作为酬劳,似乎有点少啊..."
两次货相当于一百两了,怎么会少,若要继续再往上加,等中秋过后,霜寒降下,我会被活活冻死。
我真的讨厌和这类人打交道,这就是为什么二一添作五的基本手续费定死了是三十五两,另外的钱财根据百家行业来加,越高贵的人收的越多。
"那算了吧。"
我叹了口气,接过条约就要撕掉,他忙一把夺走:"别别别!"边说边咬破手指,沾了沾酒泉湘露,在纸上摁了下去。
血印落下,我松了口气,捧着茶杯在椅子上坐下,心下思量该如何开口。
他极有耐心的等着。
半响,我抬头:"我想打探田初九的消息。"
"田初九?"他歪斜在椅子上,一手撑着肥胖的腮帮子,一手点着扶手:"四年前宣城血猴惨案的那个田初九?"
"对。"
他眸光微有些迷离,不知落在哪里,淡淡道:"打听她干嘛,都死了四年了,要是没死的话,现在也该二十一二了。"叹了声,"不过这么年轻的女巫师少见啊,同为巫师,我对她又爱又恨的。"
"死了四年?"
他挑眉睨我,神采有丝得意:"不知道了吧?不奇怪,这事知道的人很少。我悄声告诉你,四年前的秋风岭群妖屠村就是她害的,这事后来被人压下去了,但是我是干什么的,我会不知道?"
心下一咯噔,我紧张的看着他:"群妖屠村?"
他似没注意到我的不安,自顾自的端起茶盏喝了口:"不过那次她自己也死了,连根骨头都没剩,噢,那年还有个单子,找到她有一万两黄金,哈哈,怎么找,去阴司要人?"
"你说的群妖屠村,死了多少人..."
"二十七八个吧。"
"二十七八个?!"我惊道。
"欸!"他一下子伏在案上,笑嘻嘻的看着我,"你跟我打听田初九,难道你有她的消息和线索了?要不咱分享分享,一万两黄金的话你分我一百两就行,我有门路去要到这笔金子的。"
我咬住唇瓣,顿了顿,问道:"你说那事被人压下去了,知道,知道是谁么..."
他笑了笑,歪回椅子里:"萧姑娘,你说我能知道么?就算我想知道,那也不能知道。能拿出一万两黄金,还能压下这么大的一件事,这背后的势力不仅是在江湖上,在朝堂上也得是滔天的,谁敢去打听这个?"
我喝了口茶,放在一旁,手颤的几乎要拿不稳。
"还要问什么么?"他道。
我深深呼吸,看着他的眼睛:"骆先生,今天我们的对话都不能说出去,你不要忘了。"
"嗯?"他一愣,"这就问完了?"
心脏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我继续道:"尤其是我下面要问的话。"
他点了下头:"行,问吧。"
"杨家,盛都的那个杨家,有个杨琤,你知道么..."
简单的一句话,简单的一个人名,我却要用尽所有力气将他念出。
我垂下头,手指绞成一团,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我一直在压抑,压抑着不去想他,不去念他。可是夙愿入骨,爱他入骨,每每夜深人静,月光无声从窗纸透来,铺成一地霜白时,他的脸就会出现。清冷淡漠的眸子,高挺硬朗的鼻梁,还有那张我喜欢亲了又亲的殷红薄唇。
可是,可是我再也没机会见他了,我只能在记忆里,在月色下勾勒描画他风华无双的清俊眉眼,回眸无言的看着我,在流光月影下离我越来越远。
我曾不止一次赌气的说说要早死早超生,不止一次说下辈子要当个简单女人,可我根本就没有来世。我没有三魂七魄,我只是个灵,一个曾天真念叨攒阴德,过来世的灵,一个被浊气罩身,没几年好活了的灵。
一块手绢递来,崭新的,我抬起头,骆元安叹道:"怎么上我这的都是求姻缘的,我都成月老庙了呀。"
"啊?"
他目光怜悯:"你知道上个月一个女人来我这儿委托什么么?"
我抽泣着摇头。
"她想当刺史夫人啊!"
"..."
骆元安一本正经的看着我:"姑娘,别说送两次货,你就是给我送两百次,我也帮不上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