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行的很慢。
雪天路滑,老张是花农,不是专门赶车的,为了稳妥起见,便放慢了速度。小小的车厢里,火盆燃得正旺,车上人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夏湘忍不住轻轻掀开帷裳一角,向车厢外望去。
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在天地间铺展开来,将所有的黑暗肮脏和贫穷破落都小心遮掩了起来。这场雪,还真是大!
马车缓缓行了三个时辰才停下来,夏湘被车厢中的暖意包裹着,昏昏欲睡。直到马车晃悠两下停了下来,夏湘才揉揉惺忪睡眼,不情不愿地问道:“这就到了?”
采莲笑道:“都过去三个时辰了……”
“啊?”夏湘一路睡的迷迷糊糊,不曾想一觉醒来过去这么久了,连忙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准备入府。
乳娘将斗篷重又裹在夏湘身上,看着夏湘红通通的小脸儿皱了皱眉:“待会儿快些进屋儿,可别着了凉。”
夏湘撇撇嘴,不管那些:“哪儿那么金贵,咱是庄上过活的孩子,比不得那些千金小姐。”
乳娘和两个丫鬟忍不住笑了起来,扶着夏湘下马车。
踩着轿凳走下来,看到门口的积雪已经被扫到了两侧,门廊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红艳艳的,夏湘深深吸了口气。
冷风绕过影壁,打在厚重的大门上,发出凛然的声响。身后的风卷着残雪在门口打旋儿,夏湘垂下头,跟在乳娘身边,听到乳娘叩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
“大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开门的小厮高兴坏了,连忙让身边人通报了二管家,二管家就在倒座歇着,专门等着迎接大小姐。
二管家接了夏湘,径直带到正房老太爷处:“大小姐,老太爷等了一天,急坏了,可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夏湘微微一笑,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皑皑白雪中,阳光刺目。明晃晃的日光打在雪地上,又折射到明瓦之上,将大片光亮透入房中。老太爷穿着宝蓝色灰鼠袄坐在花厅太师椅上,下首坐着夏安和姑娘们、爷们,姨娘们站在各自孩子身后,门里门外丫鬟仆妇忙着添茶倒水,好不热闹。
夏湘抬头看了一眼,心中生出一丝不屑,这里再热闹,也不若庄上自己院儿里看起来和谐。看姨娘们脸上的逢迎,看父亲脸上的严肃,看老太爷浑身不自在,看下人们小心翼翼的模样……
“湘儿!”老太爷看到夏湘裹在大红斗篷里,俏生生站在那里,顿时笑容满面,真正有了过年的喜庆模样:“快……快过来,这大雪天的,冻坏了罢?”
没等夏湘说话,赵姨娘便忍不住冷笑道:“大小姐可是金贵,好大一尊佛,请回府一趟可是不容易……”
柳姨娘偷偷拉了下赵姨娘的衣角,赵姨娘尴尬地扯出个笑容,也觉着大过年,夏湘甫一回来就针锋相对,落入夏安眼中,必会落得个恶毒刁钻的印象,连忙假惺惺地笑道:“快……快来暖和暖和。”
“昨儿大雪封路,这才拖到今日回府。”夏湘目光明亮,望着祖父解释着。
“知道,知道,都知道。”老太爷自是不在乎的。
乳娘笑道:“天儿还没亮大小姐就起了,只是路程太远,整整耗了三个时辰,为了早些回来,大小姐午饭都省了。”
夏湘心里好笑,午饭省了可不是为了早些回来,而是自己睡了过去,早忘了时辰,也忘了肚子饿的事儿。结果,乳娘这一说,夏湘觉着真是有些饿了。
“来,先拿点心垫垫肚子。”祖父将夏湘拉到上首的位置,让下人搬来个软和的锦杌来,又端给夏湘一盘精致的小点心。
夏湘没有就此落座,而是走到夏安跟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了安。
“你的病……好了?”夏安眉头深锁,看不出半点儿喜悦来。
“托父亲的福,好了。”夏湘微微笑着,笑容里透着一丝疏离,跟面对祖父时完全两个模样。
夏安心里不痛快,“嗯”了一声,端起茶杯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夏湘。
夏湘心里明镜儿似的,夏安当然不痛快。他又不傻,女儿到了田庄傻病便好了,这太巧了罢?想来想去,自然想通了,女儿在装傻!原本想着跟丞相府攀上亲家关系,如今被这糟心的女儿生生搅黄了,他能不气吗?
如今,女儿病好了,可谁还愿意娶个没事儿就发疯的女人做媳妇儿?既然找不到好婆家,对夏安来讲,这女儿也就没了多大的用处,或许还是个拖油瓶,是个麻烦精,更是心里的疙瘩。自然就不愿多看一眼。
夏湘心中冷哼,不说夏安心里那个莫名其妙的疙瘩,单说自己装疯卖傻毁了婚事,夏安就已经怒不可遏,憋着一股火儿没地儿发泄吧?
忍了半天,柔姐儿终于坐不住了,从一把镂花玫瑰椅上跳下来,径直跑到夏湘跟前,一把抱住夏湘的腰:“姐姐,再别走了行吗?”
所有人都愣了。
夏湘慢慢抱住柔姐儿,眼眶就有些湿了,被人挽留的感觉真是好!
“等……开春儿的,”夏湘咧嘴一笑,将眼眶里的眼泪儿敛了去:“开春儿接柔姐儿去庄上,咱们一起抓鱼采花种白菜。”
柔姐儿一听,立马高兴起来:“嗯嗯,开春儿了庄上青草多,咱们玩儿斗草。”
夏湘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又是斗草啊?”
这一说,大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姐儿喜欢斗草是出了名儿的,时不时就缠着大爷明哥儿和二爷英哥儿跟她斗草,两位爷遇着柔姐儿就头疼,如今见夏湘回来,可算解脱了,不由松了口气。
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夏湘瞅了眼柳姨娘,发现她白着一张脸,十年如一日地沉默着,平静地微微笑着,透着一丝怯懦和畏惧。
真是能装!夏湘端着泥金小碟,小心咬了口手上的如意糕。
方才甫一进门,夏湘便褪了鹤氅,这会儿,赵姨娘将夏湘上下打量个遍,见夏湘穿的体面又贵气,不由望向了苏姨娘:“大小姐果然是尊贵,这周身上下没一件儿凡物,比老太爷穿的都要好呢。”
这话一落地,屋子里的气氛又变了。
柳姨娘没说话,站在一旁一味沉默着……看戏。
夏安嗔怪地瞪了眼赵姨娘,然细细打量夏湘的衣着,也有些狐疑。按说夏湘的月例不算多,做这么一身衣裳确实奢侈了。
老太爷和苏姨娘并不晓得夏湘的铺子生意红火,赚了个盆满钵满,以为不赔钱就不错了,一个小丫头能折腾出什么赚钱买卖。所以,这会儿也都纳闷儿,夏湘哪来的银子。
乳娘刚要开口,夏湘便拦住了话头儿:“湘儿寻思着,过年总要穿的喜庆些,就把攒的银子拿出来做了身衣裳。如今,湘儿出府去庄上过活,祖父和父亲自然放心不下,湘儿穿得体面些,也为了安一安父亲和祖父的心,省着让长辈们为了湘儿整日担心。”
没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银子之前,夏湘是绝对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衣食无忧,盆满钵满的。
“你这孩子……”老太爷眼眶红了:“何必委屈自己?府上人拿着月例,吃住都在府上,如今你去了庄上,月例还要贴补吃穿……”
意思很明显,张罗给夏湘涨月例了。
夏安听了夏湘方才一番话,也有些动容,加之原本对送夏湘去田庄这事就存着一丝愧疚,这会儿便应了下来,对苏姨娘说:“湘儿在庄上不比府上,给湘儿月例添一两。”
苏姨娘连忙欢喜应下了。
赵姨娘这会儿肠子都要悔青了,闲的没事儿提夏湘的衣裳做什么?这小蹄子怎么就生了这样一张小油嘴,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穿着绫罗绸缎还能在人前哭穷儿,偏生听的人还都信了。
夏湘跟祖父和父亲道了谢,脸上一副感激又心酸的模样,心里却高兴着呢。蚊子腿儿再细也是肉啊,多一两是一两,能气气赵姨娘也是好的。
生活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原来一两银子宝贝一样,如今落入夏湘眼中却成了蚊子腿儿了。
又过了大约两个时辰,便吃上了年夜饭。
有了方才的教训,赵姨娘再不敢多嘴,虽然憋了一肚子气,却也老老实实跟着吃了口饭。大家说说笑笑,夏湘谈笑风生,全没有半点儿怯懦。越是如此,赵姨娘和柳姨娘心里越是担忧害怕。
而夏安,望着夏湘的伶俐模样,心底一阵郁卒。
吃过年夜饭,夏湘带着丫鬟和乳娘回到阔别半年之久的小院落。此时,院子里的桃树早已光秃秃的,有几处粗壮些的枝桠上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那方小池塘结了薄冰,上面铺了一层雪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远远望去冰清玉洁,又显得有些落寞。
“乳娘,”夏湘微微一笑,红着小脸看起来十分欢喜:“姝姐儿还是惦记我的。”
乳娘一愣,她并没注意夏姝,这会儿听夏湘提起,不由问道:“姝姐儿怎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