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水柔和,夹杂着草木清芬,偶尔有鸡鸣狗叫之声从山下村子里隐约传来。山间路上,长安和张老道一并走着,一老一小,月光拉长了影子,从背影看着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毕竟也算是他乡故知,长安和张老道两个总还是有些话要聊一聊的,饭后两人便一同在山上漫步。张老道前世死的早一点,问清了,知道长安也不算知道后事,自然也免不了感慨一下。
“也不知道大夏如何了?”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早晚的事罢了。”反而是长安对此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张老道听她不怎么带感情的评论,脸上诧异掩饰都掩饰不住,“殿下怎么这么说?毕竟您也是为此鞠躬尽瘁过啊。”
长安淡淡的道,“无可奈何罢了,不管如何,至少那段生活我也不算快活。”
张老道原本还想说什么,听了她这句话反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的确,长安的前世他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事那些人,确实不能令人生出快乐的性情,更别提怀念了。
“那,您如今打算做些什么?”这是之前他要问,却又被赵鸿华给打断的问题。
张老道说的认真,长安自然也不会太含糊,自己想了想,明亮的眼睛略现了几分迷茫,“不知道。”
“我不知道。”
前世的种种不能算不成功,可是却也同样沉重,她当然不想重新走一回。眼下此世,她的日子其实也不坏,地位呢虽然不高也不是任人欺凌的,钱呢,虽然不敢说富甲天下,但是绝对够她花的了。
更进一步,长安却没有这个欲望了?
家人?不管林氏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她对自己是真的尽心尽力,十分疼爱到近乎小心翼翼,重宁这个哥哥更不用说,林云儿也把自己捧在手心里。
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好,然而,终究还是不贴心。
朋友?也有那么几个,看起来都是不坏的人。
“我好像什么都有,可是好像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要,连带情绪都稀薄了许多。”长安自己想了一回,清澈明亮的眼睛却越发的迷茫起来。“你是真人大师,要不要帮我开解一下。”
张老道其实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毕竟前世里按照长安的作为看,他还以为她是很有野心的人,万没想到她竟是个无欲则刚的人。
不过深思了一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当身边之人还是姬水仙的时候,她所面对的是那样的困境,活下去都困难,而活着本就是本能天性,以她的高傲,也不愿意屈居别人之下。
的确,她成了最后的赢家,笑到了最后,然而她经历的一切却不是幸福的,让人快乐的。或者说,为了活着,她身上的一部分情感已经死去了。
于是,当姬水仙成了李长安之后,她已然不可能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轻易快乐了。
张老道,这是个一时无解的难题,在过于残酷的现实面前,有着柔软情感和对幸福生活期盼的姬水仙死去了,活下来的是无坚不摧,睿智强大的姬太后。
这是个无可奈何的选择,却在一切重新开始后成了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阻碍。
“只有时间能给你答案了。或许,谈场小小的恋爱?”张老道摸了摸下巴的胡须,小心的提议。
“又没有人喜欢我。”长安自己也不曾喜欢别人,“真是,说起来我前世里也不算丑了,竟也没凭脸吊到一个脑子坏掉的男人。”
听着这样小小的抱怨,张道士在心里突然替前世某些人抹了把同情泪,喜欢这位的人不仅有,还不少。
然而相较于姬水仙的美貌来说,更强大的是她浑然天成的气势,你站在她面前,就会不由自惭形愧,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并没有把你看在眼里。这样的情况下,真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的人竟然一个没有。
等到后来,她更像是庙中神像一样,美丽固然依旧美丽,然而强大到让人崇拜,谁还敢生出亵渎之心,只敢在心里爱慕罢了。
不得不说的是,便是张老道,当初也以为这位主是俯视众人,对那些男子还没捧出来就碎成渣渣的爱慕完全不屑一顾,根本没想到这位根本就没注意到啊。
“前世里那种情况,一步踏破就永坠深渊,哪有那闲情逸致啊,也没有个跳出来帮我一把什么的。”长安倒是不怎么在乎这件事。
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某些人的爱慕,然而她最初只想脱出侯府的时候,某些人处于种种考虑都袖手旁观了,日后的她当然也不会再感动他们的转变。
“当我于微末时候,他们都袖手旁观,无人雪中送炭,等我在巅峰,当然看不上那些人。”比如说某表哥,当时她求他出面,他无动于衷,日后跪在地上,她也不曾皱眉了。
“真是爱憎分明啊。”张老道叹口气,他能日后还和长安有所交集也是因为他当时稍微有些看不过去,帮了长安一把。
“我就是这么记仇的人。”长安倒是不讳言自己性格的缺点,“爱憎分明算不上,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
便是这世她名义上的叔叔李二一家,她也下手果断,直接断了他们生路。
“好了,不说这些了,话题都让我扯远了。”张老道心知肚明,想要冰山融化,死灰复燃不是那么简单的,还要依靠时间的力量,也不欲再劝说什么。
毕竟,眼前这个美若初雪后月光的小女孩也不是别人能劝动的,她压根就是心知肚明。
“接下来你怎么盘算?打算做点什么?”张老道接回了之前的话题,“还留在京城吗?”
“有点犹豫。”长安对接下来的日程倒是有些腹稿的,“我又欲东行,然而又想跟着真定大师学习一点医术,这个我懂得不太多。”托赖于要除掉夏灵帝和他那个宠妃,她知道不少秘方毒药,毒术反而还多些。
“那不妨碍啊,真定老和尚也想往东走呢,正好可以一道同行。”张老道笑道,“他虽然是闲云野鹤,到底还是少林出来的。今年武林大会于中秋前举行,前两天他收着个信,道他师兄病了,少林那边让他代替去做个裁判,你也去看看不是很好吗?”
“说来也无事。”长安想了想道,又问张老道,“其实你也要去对吧?”
“我也跟过去看热闹,好吧,其实是鸿华那孩子想去。”张老道提起徒弟,还是爱护的。
“那小子让你惯得不轻啊。”长安一想起赵鸿华就想起他聒噪的吵嚷声。
“其实他也有他的本事的,他能察觉人的恶意,所以他虽然爱缠着人,却从来不在对他有恶意的人面前轻浮。”
所以当初赵三公子要翻脸前他那么快就溜走了?长安顿时想起赵鸿华之前和自己下棋输了后,那利落非常的动作,不由笑起来。
“其实他天资还真是不坏,你收了个好徒弟。”长安自己是个违儿童,前世她在赵鸿华这个年纪,棋艺也不见得比他强了。
“他,哎,也是个愁。”张老道听见长安夸他徒弟固然有些替他骄傲,却又有些犯愁,“他的身世也颇复杂,不是一般的情况,日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过赵鸿华的身世,他自己知不知道?”长安又问。
“知道不少,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没有告诉他。”张老道叹了口气。
长安听了这话,倒是对赵鸿华稍微刮目相看了,背负着复杂身世难得他还能活的那么洒脱,而且洒脱的都快到轻佻了。
长安没有再问,张老道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那又是个坑,不比长安前世所处的困境轻松,甚至还要艰难些,毕竟涉及之人太多,局势之复杂也不仅仅是一朝一国,对于某些人来说基本是诅咒一样的宿命。长安如今才刚刚缓过来,还是不要把她牵扯到里面比较好。
不过此时时候不早了,距离月上中天都过了好一会了,明月甚至已经偏东,已经是下半夜了,长安和张老道各自都了些困意,便说些闲话,往回走。
张老道回庙里,长安身为女子不好在庙中留宿,还要下山,便在山腰处分开。
虽然说了道别,张老道并没急着走,而是看着长安脚下轻轻一点,运起轻功,在林间快速穿梭,动作轻盈如风,不一会儿就连背影都不见了,不由又叹了口气。
“她这才几年,便练出这样功夫,便是此间天地和以前的不同,也十分难得了,可见她也未曾松懈过。”明明,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小女孩都是让人宠着长大的,越是这般,越让人心疼啊。”
张老道摇了摇头,转头回庙里了,到了客房,他那个白痴徒弟已经睡得香甜,还说梦话。张老道站在他窗边听清了后一脸黑线,赵鸿华在嚷嚷着烤肉真好吃……
“这样二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想起某些诅咒一样传说,张老道心情又有些沉重起来。
转眼便是第二天,倒是个大晴天,长安晚上睡得晚了,第二天早上便没有早起,睡到吃午饭才起,用过午饭才带着一篮子素点心上山,不是她吹牛,她的手艺都比山上那几个家伙强,昨晚那顿晚饭也就是能吃而已。
赵鸿华这个外表风流倜傥,实则二缺吃货的家伙对长安的点心十分欢迎,转眼就吃了半盘子下去,那吃相看的他师父张老道直想捂脸,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
对于某人化身饿鬼投胎的同时还在聒噪不已,长安倒是坦然自若,只当他不存在,坐在蒲团上和真定大师商量一同同行的事情。
“我欲东行观沧海,听说大师亦要东行?”
长安垂着的长长睫毛微微抬起,如玉般剔透精致的下巴也微微抬起,端坐的姿态,如流水般的罗袖,风铃般的轻声细语,演绎出了什么叫举止如画,风姿不凡。
张老道当时就曾被长安的风姿给秒杀过,此时看着旁边徒弟让人叹息的举止,不由有些抓狂,“看看人家,看看你,好歹你也是个那么出身!”
“我有个什么出身啊!反正是个私生子。”赵鸿华自己毫不在意,撇了撇嘴,“再说,我也不是不会装出那样子啊,我就是懒得装而已。老头子你自己去城里打听,现在谁不知道玉都观来了个风姿非常,俊美风流的赵道长?”
这边师徒惯例性吵嘴,那边长安和真定大师则一点都不受影响。
“大师预备什么时候出行?”要看日期合的上合不上,长安不打算在京城久待,
“老衲对于这时间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中秋节前到了仙台山就是了。”这次的举办地点在北仙台山,由当地大派举办,并不用他多操心,至于时间更充裕,还有好几个月呢。
“那就好,我这边的事情还有一点要处理,半月后启程如何?”
赵鸿华这会儿和师父张老道吵完嘴了,转头对着长安插嘴道,“我觉得不错,这一路上咱们慢慢走,一路走一路玩,倒也不错。”
“那可真是有些遗憾了,这一路上可没有什么著名风景名胜。”真定微微笑着,看了赵鸿华一眼,又道,“而且路途其实也不算远,大半月就到了。倒是仙台山那边,临河有群山,十分不错。”
总之,等到了地方你再撒欢吧。
长安要到的地方碣石山,则要更远一些,曾经有个名人写过一篇观沧海,她颇为喜欢,反正西北那边不好走,倒不如往东行逛一逛,她本人也未曾见过海。‘
事情就这般商定了,赵鸿华虽然还提出绕个路什么的,不过被众人无视了,害他郁闷的画了好一阵圈圈。可惜在场的人不是不动如山的和尚,就是耳根子硬的出名的前太后,还有个早知道他德行的他师父,完全没人理会他。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长安来说倒是十分之平静,日日练功学医术,间或谈禅对弈,日子不说逍遥如神仙,也是现世安稳的。
然而京里她的名声倒是有些毁誉半参起来,不用多说,都是那些想给她下马威却没给成,被逼着硬吞了一口闷气的人放出的风声。多是说她恃才傲物,连临川王的婚礼都可以嫌弃位置太低而临时离开。
别说,相信的人还真是不少,别说是道听途说的,便是怀羽郡主都有些相信了,不过她倒是觉得坐在那些人下手真有些委屈长安了,倒也不生气。
她还专门请长安来辟谣,长安自己却完全不在意,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她又不想在那圈子里混,自然不需要沽名钓誉。
淮西王妃卫雪月对此事挺留心,专门打听着长安的动作,预备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一把的,然而见长安完全不作为,倒也有几分无奈,无奈里面也有些佩服。
“多少人想挤入这个圈子里而不得,她这样轻轻巧巧的一点都不看在眼里。”卫大美人最后无奈的宣布了放弃举动。
卫雪月的丫环却有些不信,“说不准只是故作姿态罢了,平白好大名声不要,有这样的傻货?”
“你懂个什么,这才是真聪明人呢。不过说起来从繁华迷人眼,她这个年纪便有这样心态,实在是太早熟了,我当年还——”当年卫雪月自己还曾那般野心勃勃呢,不过这个倒是不能多说的了。
反正等到半月后,京里关于长安的消息便已经很少了,毕竟京里新闻多,而眼下还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临川王要被立为太子了。
这么一件大事,谁不想分上一杯羹?至少也要在未来的太子,未来的皇帝面前多露露脸不是?这个时候,少了一个竞争的,虽然是个不能当官的女孩子,也比多出来一个强不是?而新任临川王王妃陈氏见长安总不出现,心里也少了很多隐忧,一个
不过对于此事,长安倒是没搀和,不仅自己没搀和,还格外叮嘱了哥哥重宁不要和临川走的太近,免得受其波及。
重宁也不是三岁小儿,事实上他成熟的完全不像他的年龄,“我心里明白,那些东西不是咱们能沾的,至少不是咱们眼下能沾的。”
“你心里清楚就行,咱们小船小帆的就别忘暴风雨里冲了。”长安玩笑着说,不过形容的很贴切。
“我不用你担心,倒是妹妹你,真的要离京?也不回青州?”重宁反而担心起妹妹来,“偏偏跑到什么碣石山看海,咱们青州离海也不远啊。”
“其实我是去看武林大会的。”长安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跑到一个眼下一点名气都没有地方去,倒是随口扯了另外一面大旗,“再说我是和真定大师一起同行的,一起去的还有那回和我对弈输了的那个年轻道士和他师父,许还有别的人。”
“那也要自己多注意,在家前日好,在外面一时难。”重宁化身祥林嫂开始絮絮叨叨。“要我说,这武林大会也没什么看头,就是见识一下而已。不过刀剑无眼,你可要千万小心,别和人动手,与人为善,吃住上也要会照顾自己,还有,真定大师人不错,可不代表人人都是好人,要多留心,还有还有,……”
说起来,重宁这会儿真有些啰嗦的,有的话甚至说了两三遍,不过长安托着腮听的倒也很认真,毕竟有人叮嘱也不坏。
除了哥哥这儿,临川王那里长安犹豫了一下也还是决定跟他说一声,也算是道别。
临川王新婚又要被立为太子,过的很忙,长安到了他府上,也等了好有小半个时辰才见着他,也许是因为新娶了陈氏府中忙乱,连茶都是半温不良的。
她身后的翠衣都有些生气了,长安也不温不火,倒是慢悠悠的打量着这小偏厅,说起来她还真是没来过着偏厅呢,以前都是在正厅的。
等了那么久,临川王李怀彦终于出现了。
“你来有什么事?不会来找我说闲话吧?”
李怀彦一进来就坐在座椅上,没怎么客气的直接道,“我现在真的很忙,要不我让陈氏来接待你?”
长安原本昨夜里犹豫了一夜,还是决定把一样东西交给他,此时见他这样子,倒是有些又气又笑的感觉了,便问道,“我本来就是找你来说闲话的,你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
“长安,你真是来胡搅蛮缠的不成?”原先陈氏说他还不信的,李怀彦揉了揉眉心,“这样忙乱的时候,我自然没心思和你说闲话下棋的。”
长安见他这样,倒觉得有些无趣了,反而正色了起来,“说是闲话,还真是闲话,我今天是来辞行的。”
“辞行?你不等着我册封典礼后再走吗?”李怀彦显而易见的很有些吃惊。
“不了。”长安见他并没有真心挽留的意思,对于那样东西,原本就有些摇摆的心,倒是平和下来,“我后日就走了,短期内也不会回来京城,你多加保重吧。”
“本王自然晓得,你也多注意。”
长安点点头,“话已经说完了,我也不打扰王爷了,日后有缘再见吧。”
李怀彦没听出话中意思,点点头,叫了管家过来,“送李小娘子出去。”
翠衣见他没有亲送,说话也换了个称呼,背过身转脸表情就扭曲了,不过她看着长安一脸平和,却又觉着自己浅薄了,硬压下来心中怒火。
不过出了临川王府门,她再也摁不住火气,怒道,“真是翻脸不认人的典范,这才几日,就这样做派!说闲话?说个你*妹的闲话!”
长安却不怎么当一回事,之前是又好气又好笑了一小会儿,然后很快就放下了,反而劝慰起翠衣来,“本就是寻常事,太子之位于他来说,已经是三只手指捏田螺,稳拿的了,心态行事有所改变也很正常。而且,我估计他那个王妃也说了不少我的坏话。”
“真是个奸妃,啧啧,日后要当了皇后估计也是个奸后。”翠衣还是很生气,毫不客气的咒骂道。
“从来共患难易,共富贵难,何况人和人亲密起来不容易,生起隔阂来却很容易。”长安笑笑道,“反正日后有缘再见,无缘自然不见,也无所谓了。”
“可是小娘子你不生气吗?毕竟以前他那般低姿态,如今倒拿起架子来了。”以前临川王那可真是厚脸皮跟在长安后面的。
长安笑笑,她曾经经历过那种身份上的改变,倒也稍微能理解一下那种感觉,“身份改变后,待人能始终如一很难的。何况,当时相处之时是愉快的就够了。至于以后么……”
翠衣估计是因为生气,都没有注意到临川王都没有问长安准备去哪里,便是再忙,多问一句去哪里儿似乎也不难吧?这样的行为,让长安把临川这个人给彻底踢出脑海外了。
对她来说,既然这种友情,并不是必须的,那么多那么一个少那么一个都不很重要,毕竟也只是个类似朋友的人,惆怅郁闷一小会儿,也就过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