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策当捕快不是一日两日,正经是个专业人士,用不着费心思量,便轻易将叶连翘的意思弄得清清楚楚,并不急着答她的话,而是转头冲身后四个大汉使了个眼色。
那四人脑子也都不慢,互相对望一眼,彼此心中便有了计较。
夺人性命者在犯事之前,特意跑来这间小小的胭脂铺买六物散,目的必然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也就证明,曾家的左邻右舍十有八九曾见过他,眼下只需前去打探一番,便很可能会有所得,此为其一;
这其二嘛,自然是在这胭脂铺附近布下眼线,静等凶手再度上门。守株待兔,法子或许是蠢了点,但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们倒真不介意当个笨货。
曾家的命案已困扰了他们许多天,还带累着两班捕快都吃了板子,如今事情终于明晰,几个人心里既舒坦又畅快,望着叶连翘笑哈哈道:“叶姑娘,今天这事儿可多亏了你,难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从前我们单知道这美容护肤是女人爱捣腾的事,翻不出花儿来,却不想竟能派上这么大用场!”
“那是!”
叶连翘心里也替他们觉得高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毫不谦虚嘿嘿一笑:“我也不图别的,但求你们往后别再小瞧我们这一行,我就乐呵了。另外,几位大哥的母亲、姊妹、媳妇儿和亲戚什么的,若是想买面脂膏子,或是生出养颜护肤的念头来,请你们多少也想着我点儿,我保准尽心尽力,不会叫她们失望。”
“哟,这就拉起买卖来了?你还真不耽误工夫!”
几个大汉愈加笑个不住,明明今日才算与叶连翘正式相识,却仿佛已然十分熟稔,浑身轻松地立在胭脂铺外同她说笑逗闷子,一口一个“叶家妹子”叫得亲热。
卫策特特与那胭脂铺老掌柜吩咐了几句,从店里退出,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由得一个愣怔。
叶连翘跟着他们在城里穿梭了大半日,几个男人不曾带雨具,她也便满不在乎地顶着牛毛细雨满街跑,此时此刻,头发早就给淋得半湿,有几绺格外不听话的,黏黏腻腻紧贴在她脸上,水珠直往脖领子里淌。
六月里的天气,虽说不容易着凉,但连日阴雨,身上湿乎乎的总归不舒服,他稍作犹豫,便一步跨到她面前:“你还去松年堂吗?”
“什么时辰了?”
叶连翘偏过头去看了看天色,立马摇摇头:“还去干嘛?在铺子上坐个把时辰就该打烊了,好容易有了空闲,我还不如早点回家躲懒呢!横竖已经跟姜大伯打过招呼——我虽很喜欢自己这行当,却也用不着敬业到那个份儿上。”
“唔。”
卫策便点一下头,略加思索:“我要马上赶回衙门,将今日的进展与大人细细禀报,以免兄弟们再受皮肉之苦,就……不送你了。”
本来也没打算让你送啊……
叶连翘在心里小声嘀咕一句,笑着摆摆手:“不用送,这条路我每天都要走上两回,大白日头下,不会出什么事,我……”
还未说完,便听得卫策转头对那姓宋的大汉道:“宋大哥,劳你走一趟月霞村,把叶姑娘送回去。”
“我啊?”
那姓宋的大汉是今日这四个捕快里年纪最长的,资历也深,平日里与大伙儿相处甚好,但一遇上事儿就习惯性地爱使唤人。听了卫策的话,他登时就是一呆,朝后退了退:“卫都头,我也想跟你回衙门里,听听大人会怎么说呢,这点子事,打发旁人去不行?他们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我……”
叶连翘也道:“真不用送我,我自己就行……”
卫策不说话,冷冷地盯着那宋捕快瞧,眼里有寒光飞快地掠过。
宋捕快立马觉得有无数小飞刀“嗖嗖嗖”地朝自己激射而来,心里一凉,忙就改了口。
“我去我去,当然是我去!”
他年纪比卫策大了总十岁有余,现下却是嬉皮笑脸的:“叶姑娘给咱帮了这么大一忙,送她回去是该当的嘛!想来想去,这事儿还就是我来办最合适,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呀!”
说罢,立即就要领叶连翘走。
叶连翘还想再说点什么,嘴还没张开呢,就被那宋捕快扯了一下。
“别说了,一会儿该发火啦!”
他低低地念叨了一句,回身对卫策笑了笑,朝叶连翘招招手,迫不及待地带着她往南城门而去。
宋捕快本就是个话多的,今儿恰逢一桩心病终于有了眉目,就愈加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路上与叶连翘拉拉杂杂地闲聊,很快便出了清南县城。
“叶姑娘你是不晓得,县太爷教训起我们这些捕快来,那真个不留半点情面。就这回的案子,头三日没查到凶犯行踪,便是二十板,再三天,就变成三十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纵使那打板子的人下手有分寸,也委实够我们受的!”
他唠唠叨叨道:“今日一大早,卫都头将我们叫了来,说是请了你帮忙,我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觉得不靠谱,都想着那第三顿板子只怕也躲不过了,谁料到,托你的福,竟真有了大进展!嘿,你一个姑娘家,肯随着我们风里雨里地奔波,够义气——你跟卫都头很熟吧,否则,你也不会这么落力帮忙是不?”
他这一段话里包含了好几件事,语速又快,噼里啪啦跟爆豆子似的,叶连翘还真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愣了一下,方才摇头道:“要说……其实我自己跟他不算特别相熟,只是我哥与他是发小,关系向来不错,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了。”
“发小?”
宋捕快如同听见了惊天奇闻,将眼珠子瞪得老大:“就卫都头那性子,还有朋友?这可新鲜哎!啧啧啧,你没瞧见,他那人,平日里虽也常与我们凑在一处耍,但就算是喝酒的时候,也照样绷着一张脸,就跟、就跟……”
叶连翘噗嗤一笑:“就跟黑面神一样。”
“对对对,正是黑面神!”宋捕快很是夸张地一拍大腿,乐呵呵道,“叶姑娘,你也觉得他这人古怪得紧吧?”
“可不?”叶连翘十分心有戚戚焉,“我哥老跟我说,卫策哥其实没坏心,相识之后,我也逐渐发现,他那人虽然脸色难看,说话也不好听,对人倒的确没有歪心肠。只是,老这么着,很容易得罪人呀!”
……还有,早些日子,她不过是说了个“打死”,卫策就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来,眼睛里全是狠戾之色,他是不是非得要把人吓死才安乐?
她试探着问道:“宋大哥,你可知他为何如此?”
“还能为什么?”
宋捕快晃了晃脑袋:“你哥与他是发小,想来不会不知道,他还没出生,他娘就成了寡妇。一个女人,身无长物,还大着肚子,往后该咋活?还不就只能求她那几个兄弟接济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老这么靠他人养活着,免不了要看人脸色,受些委屈,心里哪能痛快?一年年地这样过来,卫都头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只怕……”
“你的意思是说,他几个舅舅对他母子不好?”
叶连翘皱了一下眉:“可是……他有一个舅舅就住在我们月霞村,我瞧着,如今他们仿佛还时常往来似的。”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宋捕快一摊手:“这些事,他向来不怎么说,我们也只能瞎猜,做不得准。总而言之,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千万别去他跟前问——就算你要问,也莫把我交代出去,卫都头发起怒来,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啊!”
“宋大哥你放心,我有数。”叶连翘抿了抿唇角,冲他一笑,点点头。
……
宋捕快急着回县衙去探情况,将叶连翘送到月霞村口,看着她进了村,便迫不及待地返身又回了城。叶连翘同他告了别,也便忙忙叨叨地回到家。
推门进屋时她才发现,今日家里似乎格外安静,小丁香没有出来迎她,四下里也没有说话声,房门虽是虚掩着,里边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外间靠近灶房门边的地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堆鲜艳的半支莲,看样子应当是刚刚采摘回来不久,花瓣上还沾着雨水,幽幽地散发出淡香。
许是听见动静,里屋传来一阵脚步声,秦氏匆匆走了出来,打眼瞧见叶连翘,便停住了脚。
这个所谓的“后娘”,叶连翘还从未曾与她好生交谈过,两人成天在一张榻上睡,一张桌上吃,仿佛很亲密似的,实则除了见面打声招呼,勉强闲聊两句之外,便再没有别的来往,可算作十分陌生。
叶连翘有点尴尬,心下觉得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实在不像样,便弯起嘴角,冲秦氏笑了笑。
“回来了?”
秦氏点点头:“你爹去给包里正他娘扎针,丁香也跟着一块儿去了。冬葵出去找活儿,没这么早回来……”
“我知道。”
叶连翘应了一声。
“你这大半天,就一直在外头淋雨?”秦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衣裳湿了大半,着凉可就麻烦了,我去烧锅热水,你洗个澡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好。”叶连翘原本有话想问她,然而身上黏糊糊的,也着实是不大好受,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跟着她进了灶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