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婶子身后的男人约莫三十六七岁,一副高瘦的身子板儿,长脸高颧骨,细看与叶冬葵颇有几分挂相;女人却是个甜净的长相,桃子脸大眼睛,梳着妇人头,年纪看上去未满二十。
叶连翘愣了愣,脑子里陡然冒出来一个字。
爹。
眼前这男人,是她们三兄妹的爹,叶谦。
而那个女人么……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但既然她会跟着叶谦回到月霞村……
她不由自主地转脸看了一眼叶冬葵和小丁香。
那两个人仿佛都给吓住了,半张着嘴,既不出声打招呼,也没有上前,就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这是高兴傻了?”
孙婶子回头看看叶谦二人,又将目光投到他们三兄妹身上,乐呵呵地道:“葵小子,连翘丁香,你们爹爹回来啦!咋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后侧了侧身,对叶谦道:“小孩子长得最快了,一年多没见,模样大变吧?恐怕在外头碰上,叶郎中你都要不敢认了!你这三个孩子有能耐哩,日子过得踏踏实实,可替你省了不少心,若换成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货,你就算是人在外头,也不会安心的!”
“这几年,多亏弟妹你照应了。”
叶谦冲孙婶子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面前的三个孩子:“冬葵,二丫头,三丫头。”
话音刚落,小丁香就飞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蓦地嚎啕起来。
“爹啊,你咋才回来?这一二年家里出了好多事,我姐差点命都没了你知道不?你一出去就是那么久,你不管我们了?”
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叶谦眉头登时就是一蹙,眼睛直直落在叶连翘脸上:“二丫头,怎么回事?”
叶连翘有点叫不出口那个“爹”字,摇了摇头,刚要说话,旁边叶冬葵却已率先出声。
“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家里?”
“大门钥匙不知丢到了何处。”叶谦应了一声,“冬葵,我临走前,分明吩咐过你,要好生照顾两个妹子,你……”
叶冬葵唇角一动,貌似讥诮地笑了一下,径直走到自家门前,哗啦一声开了锁。
“有话回家说。”
……
叶家的房子原就逼仄,一里一外两间房,从前叶谦在家时,便是同叶冬葵在里间的大床上打挤,是他出门之后,叶冬葵才将房间让给了两个妹妹。
平日里家中只有他们兄妹三个,已是过得习惯,眼下冷不丁多了两个人,立时就显得拥挤起来,将个外间堆得满满当当,转个身也难。
叶谦始终没有介绍同他一起回来的女人是谁,叶冬葵也没发问,帮着把行李搬回来,便挽袖子要去灶房做饭。
“我去吧。”
叶连翘赶忙叫住了他。
至少是现在,她还不知该如何同自己这个“爹爹”相处,倒不如先躲开一阵儿,看看情形再说。
“那也行。”
叶冬葵倒也没推拒,嘱咐她“生火的时候当心点”,帮忙将菜蔬从屋角的大筐拿出来,又从房梁上取下一块腌肉,便皱着眉走了出去。
叶连翘尽量把动作放的极轻,好让自己能够将外头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屋内却始终是一片沉默,就连小丁香也是安安静静的,甚至有点怯生生地紧紧倚在叶冬葵身边,有一眼没一眼地往那女人身上瞟。
沉默了半晌,叶谦才终于开了口。
“你如今该是已从赵木匠那里出师了吧?上次我回来时就听你说,至多还有一年。”
叶连翘将这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简直恨不得给他竖个大拇指。
干得漂亮啊叶老爹,头先儿在门外,明显已见着你儿子很不痛快了,这会子你居然还头一句话,就往雷上踩!
“出师?”
果然,叶冬葵登时轻笑出声:“对不住啊爹,让您失望了,我没能出师,叫人给轰出来了。不过也还好,总算我学的本事是实打实的,如今虽挣不着大钱,却不至于饭都吃不起,总而言之,活的挺好。”
许是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叶谦没接着往下问,只道了一句“能学到本事就好”,顿了顿,又问:“方才三丫头说,二丫头差点连命都丢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颗雷。
叶冬葵平素性子乐观敦厚,甚少与人起争执,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然而这会子,他那一张脸却是铁青,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攥了攥。
“我不是说了吗?我被赵木匠轰出来了,他还拿砚台打我,谁知他没准星儿,砸在了我妹头上,这事儿孙婶子没告诉您?爹您运道好,没瞧见那场面,我妹一脸一身全是血,唬得我腿发软,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把她带回村里的。呵,也多亏了您不在家,我只好大半夜地去请冯郎中,他的医术您最清楚,胡乱用了点药止血,我妹头上留下巴掌大的疤!”
叶谦闻言便是一怔。
他也知道自己这回的确是离家太久了些,心中不是不牵挂三个孩子,只是被一些琐碎事绊住了脚,才始终不得空回来。也是想着自家三个孩子都是省心的,轻易不会闯祸,他才没那么担忧。
冬葵说,连翘的被砸破了头?流了那么多血,虽未曾亲见,光是想想心里也觉得犯怵,可是……
“方才我瞧见二丫头,不是好好儿的,不曾留下疤痕。”
他带着疑问,朝叶冬葵脸上瞥了一眼。
“连翘,你出来!”
叶冬葵懒得跟他多说,高声将叶连翘从灶房里叫进屋,一把推到他面前。
“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了,是吧?额头光生生的,我妹瞧着比以前还标致呢,对不?”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您是郎中,内行人,有没有受过伤,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你去,您自己看个清楚!”
“哥……”
叶连翘有点不自在,咬了咬嘴唇,那边厢,叶谦已凝神向她额头看过来。
粗看之下,额头的确是好好的,没有疤痕,也并不曾出现颜色不均的情况。但倘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右侧眉骨上方,有一块约莫半个孩童巴掌大的地方,皮肤明显比别处粗糙,摸上去更是有些磨手。
他当了几十年郎中,经验自是不必多说。这疤痕恢复得极其好,但不能否认的是,之前它一定非常深,弄得不好,足以让人丢掉性命。
方才在隔壁孙家院子,孙婶子只把话题往好处带,说他三个孩子很懂事听话,将自己个儿养活得十分好,不仅能挣钱,还将村里的泥塘子变成了花田。
想来,也是不愿让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个糟心事吧?
“爹您说的没错,您临出门之前,的确是吩咐我好生看顾两个妹妹,我没把她们照顾好,是我的责任,这一点,我不会也没法子推脱。但您别忘了,您是我们的爹,还是一位医术不错的郎中,我妹受伤那会儿,您要是能在家,她也不至于受那么大罪!”
叶冬葵越说越恼火,霍地一声站起身:“您一辈子都把出门学医术、长见识当成最重要的事,我是小辈,您要做什么,轮不到我指指点点瞎插嘴。但我们三个总是你亲生的儿子女儿吧?您就真一点都不担心我们?遇上麻烦的时候,您不在身边,您这爹当得可真是……”
他本来想说“当得可真是轻松”来着,可终究是个老实孩子,没法儿将难听话往外吐,硬生生憋了回去,胸膛急剧起伏,猛喘了两口气。
与儿子一样,叶谦也是个性格平和稳重的人,不管遇上什么事都很冷静,眼下心头却是猛烈一震。
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儿子用这样激烈的语气同他说话,是真的生了他的气,将他恨实了。
“我……”
他心里也不好受,深深看了叶连翘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坐在他身畔一直没开腔的女人忽然站了起来。
“好了!一回家就闹腾得乌眼鸡一般,何必?”
她一掌拍在桌上,目光直直地从叶连翘、叶冬葵和小丁香脸上掠过。
“这事儿都怨我,你们爹爹同我成亲,过后我爹舍不得我们走,留我们在家多住了一段时间,这才耽误了。要是知道二丫头出了这档子事,他怎么也要飞奔回来!你们要怪就怪我,跟自己爹爹瞎嚷,这算怎么回事?!”
叶冬葵和叶连翘到底年纪大点,早就猜到了这一层,并不觉得惊讶,唯独小丁香,将眼睛瞪得老大,结结巴巴道:“爹、爹你……”
“二丫头也是你叫的?”叶冬葵冷笑了一声,看样子下一刻就要大发怒,叶连翘赶忙死死拽住他。
“还是你去做饭吧,我累了我要歇歇。”她一边说,一边把人往灶房里死命推。
“这事我定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冬葵你冷静点,等你能平心静气了,咱们再谈。”
叶谦将那女人重又拉坐在椅子上,话是对着兄妹三个说的,眼睛却望着灶房里。
顿了顿,他挪回目光,望向叶连翘,将语气放得柔缓了些。
“二丫头,你孙婶子说,你现下在做美容护肤的买卖,额头上的疤,是你自己医好的?”
叶连翘一脸坦然:“是,我把你抄回来的那些美容方,拿出来用了。”
“方子抄回来原本就是给人用的,若是派不上用场,何必花那么大气力?”
叶谦毫不意外,甚至赞许地点了点头:“来,跟爹说说,你用的是哪个方子?”
叶连翘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说这个,行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