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接了诊金,摇摇摆摆地去了。卫家的堂屋里掌了灯,暖黄的光洇满一地。
万氏忙着摆饭,凉掉的菜,又在锅里加热一回,于灶房和堂屋间往来穿梭,拨空看卫策一眼:“你媳妇当真不吃?”
卫策抱着胳膊立在楼梯旁,闻言,便抬眼往楼上瞟一瞟。
“不吃便不吃吧。”
不等他答话,万氏便紧接着道:“晚上我做了咸鱼,那东西说白了也只能过个嘴瘾,多吃却是没甚好处。我记得咱家柜子里还有一小包榛子来着,过会子我浓浓地熬一锅粥,再配一两样小菜,吃着只怕还爽口些。”
说着,她就像是终于憋不住,大大地笑开来:“马上过年,咱家竟迎来这样喜事,真是……我原想着,女子生养,对身体多少有损耗,且你媳妇年纪也小,这事便不好总催着她,谁能料想居然这么快——我这心里头,欢喜得真不知该怎么样了!”
卫策唇角微微牵扯,颔首应一声“嗯”。
“这呀,多半是自己给唬着了。”
万氏朝着二楼的方向努努嘴:“肚子里揣着娃娃,着实不是一件轻松事。现下天数短,还不觉得什么,等过些时日,身子重、脚面肿、没胃口……种种便都来了,她娘家不在府城,咱家又人丁单薄,你衙门里事多,纵使不能成日照应她,嘴上也该常问着,晓得她想要什么,便快快地置办回来……当初我怀着你那阵儿,你爹没了,我一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今回想,那日子,真个是在苦水里熬煎过来的……”
说到最后,便有点伤感起来,伸手抹抹眼角:“别叫你媳妇受委屈。”
“……好好的又说这个做什么,明明是喜事。”
卫策拧一下眉头,待要过去哄他娘两句,万氏却又破涕为笑。
“行啦行啦,不过是话赶着话,叫你知道女人揣娃不易。”
她挥挥手:“去去去,上楼瞧瞧你媳妇去,锅里还有个菜,我去舀出来,咱们就好吃饭了。”
卫策点点头,果真转身上楼,吱一声推开房门。
他本以为,叶连翘这会子多半正生闷气,没成想屋里却同样明晃晃地点着灯,小媳妇坐在临窗的案几前,手边一纸一砚,捏着笔,正埋头飞快地写着什么。
分明听见了门响,她却并不曾理会,连头也没回一回。
“又写什么?”
卫策站在门口,只觉她那背影仿佛都带着怒火似的,不由好笑:“过了明天,不老堂不就要放假了吗?你还有甚可忙?”
“吃你的饭去。”
叶连翘没好气嘟囔一句:“我忙我的,又没碍着你。”
“还没气够?”
卫策哪里听她的,不但没走,反而往屋里又迈了几步,转身关上门,沉声道:“你恼我,我说不出甚么,可却不能只怪我,有孩子这事儿,单靠我一人,岂能成事?当时你又没说不要,你既不说,难不成我还跟你客气?况且,你以为只你自个儿辛苦、不高兴?我亦要熬上十个月……”
叶连翘手上的笔“啪”一声落下,纸上瞬间出现个大墨团子。
她倏然回过头去,却见卫策面上半点笑容也无,板着脸,神色正直而又肃穆。
……什么人啊他到底是!这可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外加耍流|氓!没出嫁之前,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居然是这种货?
“……你不要烦我。”
叶连翘满面愕然,好一会儿,才转回头去,强自镇定地挤出五个字,将那张被墨迹染得一塌糊涂的纸“刷”一声扯开,换过另一张,重新提起笔。
卫策颇有些意外。
搁在平常,他这种话一出口,铁定会惹得她跳起来,同他不依不饶地闹一场,今日她竟然生生忍住了,真是——干得漂亮,自制力果然有一套!
他在心里暗暗给叶连翘竖了个大拇指,抬步上前,低下头往纸上瞧:“好,我不烦你,你告诉我在写什么?”
话音未落,叶连翘便迅速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了个硕大的“猪”,扬起手丢给他:“看看看,看个够!”
自己则站起身来,气冲冲地往榻边去。
卫策“哈”一声笑了:“你这字,比那墨团子也好不了多少,何必浪费一张纸?”
一边说,一边往旁边另外几张纸上瞄了瞄。
上头是些药材名,枳实、红花、当归、麝香……列了总有十几样。
他虽然对医药之事不大懂,可家里有个成天摆弄药材的人,最基本的他倒也知道一二,当下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坐在榻边,正预备用被子蒙头的叶连翘:“这是何意?”
叶连翘被他烦得不行,见他像块膏药似的怎么赶也不走,只得将手里被子丢开,扯起喉咙冲他嚷:“都是不能碰的药材,你满意了不?!”
身边人皆觉得她情绪不稳定,她自己当然也不会不清楚。有了孩子,这事儿固然让她猝不及防,却也解释了她为何会性情出现变化,这其实让她心里安定了不少。
她当然明白,她和卫策必然是会有孩子的,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可是,已经都成这样了,她还有什么办法?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要尽力护那不请自来的小祖宗周全?
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好生养的主儿啊!
“既然你看见了,便替我在房中贴一张,明日拿到不老堂也贴一张。”
她气冲冲地瞪卫策一眼:“我成日在药材堆里钻进钻出的,保不齐一时忘了,便会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多提醒自己些,总没坏处。”
“使得。”
卫策答应得很痛快,将手里纸张搁下,三两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了。到底不惯哄人,一时不知该拿什么话来让她高兴点,想了想,索性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
男人的怀抱暖烘烘的,叶连翘下巴抵着他肩膀,暗地里撇撇嘴:“我知道你心里乐着呢,你欢喜就笑呗,我又不拦着。”
“你都不欢喜,我怎么好独个儿乐呵。”
卫策低低一笑:“小东西来得太早,等他出来了,我替你揍他一顿出气如何?”
叶连翘一个没憋住,噗地笑了:“算了吧,只怕到时候你才舍不得。”
一面说着,就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欢喜,只不过,实在有点太突然了……别的都还好说,只是咱家那铺子,如今才刚开张不久,好容易有了点样子,偏生我又……你晓得的,那营生,一日也离不开药材,纵使不吃进嘴里,那气味闻多了也没好处,我就怕……”
明日是不老堂开门的最后一天,过年这几日,暂且不用担心,但大年初五,便是开市之日,到那时,她便不得不又整日在铺子里泡着了。
“同阿杏阿莲交代一声,事情都交给她们去做?”
卫策心中也正担忧这个,抬手摸摸她的脑瓜顶。
“不行。”
叶连翘将眉头一皱:“她们在这营生上根本毫无根基,现下连药材都还认不全呢,让她们招呼一下上门的客,帮着推销各种美容护肤品,或许还不难,可这事儿我自己也能做,最要紧是制作各种膏子丸药。说穿了,她们压根儿一点都不会,我又不能多碰……”
至少现在,阿杏阿莲是靠不住的,生意刚刚有了点眉目,倘若这时候停业,且一停就是一年,人气、热度就全都会跑光光,对做买卖的人来说,无疑是大忌。
这的确是个难事,卫策低头思忖一阵:“从前你在松年堂的那两个女伙计,你离开之后,她们还照旧留在那儿?”
叶连翘明白他的意思,抬头看他一眼:“不大清楚。原先姜掌柜说,还要继续在松年堂里售卖那些美容物,若真个如此,肯定就需要元冬和平安来招呼那些个夫人女眷。但这么久了,松年堂里也没人同我联络,当初我做的那些护肤品,多半早就卖光了,她们还能不能留在铺子上……难说。”
“嗯。”
卫策点点头:“那你信得过她们吗?”
“相处了一年多,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多少有数,信自然是信得过,只是……”
叶连翘拧拧眉:“到底是姑娘家,山长水远地跑来府城,难免诸多不便,人家也未必就愿意。”
“总要试一试。”
卫策不紧不慢道:“你想想,你那买卖,原就不能单靠你一人,就算你现在没怀着孩子,迟早也是要找个帮手的。既然你觉得阿杏阿莲不太合意,就让她们帮着做些简单杂事,趁早找两个称心的人来给帮忙,制美容物的事都可交给她们,你只动嘴便罢——我原先瞧着,你同那两个女伙计仿佛关系不错,常结伴一块儿去吃零嘴儿来着,你可知她们住在何处?”
“咦?”
叶连翘抬一抬眉,离开他肩膀,睁大了眼看他:“你是准备马上就张罗这事?”
“赶早不赶晚。”
卫策勾唇一笑:“你如今肚子里也不知揣着我儿子还是我闺女,哪敢让你劳心?连娘也叫我多照应你,年前若能把这事定下来,年后便不用再为此忧心。你只告诉我便罢,我自会去张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