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不正常,我不过是……”
叶连翘心下烦扰得很,没好气嘟囔一句,原还想与卫策呛呛来着,不经意间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余下的话,便立时有些说不出口。
他唇边带着一抹笑容,看上去很好脾气似的,只是眼中,却隐隐有一抹担忧。
这成日横行无忌的卫都头啊,寻常在外时,只怕他断不会允许自己脸上露出这等神情,也唯有在她跟前……
一瞬之间,她便有点心软了,抬手摸摸他微拧的眉头:“其实也没什么。你知我这一向事忙,今天一下子了结了两件大事,接下来可以轻轻松松的了,我反而觉得有点不适应。况且……那蒋姑娘的心情,或多或少我也能感同身受,眼瞧着她那般欢喜,我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你不必管我,睡一觉,明日我也就好了。”
“唔。”
卫策应一声,却并未曾彻底放下心来。
人忙起来会性情焦躁,这是一定的,可忙过之后好容易闲下来,却愈发心火气壮盛,这是什么道理?假使他媳妇一向是就是个性子不稳的人,也倒罢了,可她明明不是……
“行吧。”
他点了点头,手从她脑后的乌发上缓缓抚过:“许是如你所说,真个累过头了也未可知,那今日你便好生歇歇,倘若明儿仍觉不好,便寻个郎中来瞧瞧。”
“好了。”
多说两句,叶连翘心头又发烦起来,强撑着没推他的手,冲他一笑:“早几日嫂子在,我净躲懒了,现下却是不能再让娘一个人在灶房里操持,我去瞧瞧可有帮得上之处。明日不老堂结算,过后便要歇年假了,我也可好生在家休整休整。”
说完便抬脚径自出去,下得楼,钻进灶房中。
彼时,万氏正忙活着炒菜。
大锅里嗤拉嗤拉之声不绝于耳,油烟缭绕,不大的灶房,几乎被白色的烟雾完全笼罩,锅里似是咸鱼之类的物事,散发这一股咸腥的气息。
“娘?”
叶连翘甫一踏入去,便不由得皱了皱眉,伸手在脸前挥了挥:“有什么要我帮?我……”
“啊呀你出去出去,仔细沾你一身油烟气!”
万氏挥舞炒勺,拨空回头看她一眼:“就这么两个菜,哪里要你动手?你若成天在家闲着,那不必说,我决计不会叫你干等吃饭,可你白日里都忙一天了,我再叫你做事,岂不成了克扣你?去去去,赶紧外头呆着去!”
说着腾出一只手来,将她往外推了推:“灶房里腌臜,满地都是物事,你莫给我添乱,倘或踩着什么……”
话音未落,便听见叶连翘“啊呀”惊叫一声,紧接着身子便往旁边歪去。
万氏给唬得魂儿飞了一半,哪里还顾得上锅中物,胡乱把炒勺一丢,赶忙一把拦腰抱住她,踉跄了好两步,方稳住身形,口中直唤:“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踩到水盆里了?策儿,快下来哎!”
木头楼梯上传来咚咚咚几声响动,须臾,卫策便撞进灶房里,被那油烟一熏,少不得也抬手在眼前扇了扇,上前去一手扶着一个,一股脑儿将他娘和媳妇全从灶房里提溜出来,拽进院子里,上下打量:“可有事,烫着没?”
“没有没有,没挨着灶台。”
万氏赶紧摆摆手,低头往叶连翘脚面上一看,登时哭笑不得:“还真是踩进水盆里了,你说说你这孩子……大冬天的,倘着了凉可怎么好?亏得我手快啊,一把抱住了,这要是摔上一跤,大过年的咱家可别想消停了!”
絮叨着,蓦地一拍手:“哎哟我的咸鱼!”
忙推卫策一把,让他照看着,自己又腾腾奔进灶房。
卫策那眉心,干脆纠结成个川字,垂眼看叶连翘湿透了的鞋面和裤脚,伸手帮她网上提了提,一开口,语气便不如先前那般柔和:“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啊……”
叶连翘拂开他手,自己拎着裤脚:“灶房里烟太大,我不留神,没瞧见地下的水盆。也没伤着,只唬了一跳罢了,我上楼去换过件衣裳……”
说罢便要走。
“没问你这个。”
卫策哪里肯依,扯住不叫她走:“又是冒冒失失,又是情绪不稳,素来你可不这样,莫非前段日子太过劳累,伤了心神?”
他垂眼思忖片刻,将叶连翘往屋里一推:“上楼换衣裳,我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言罢,也不理她答不答应,调头便往外头去了。
“又没跌跤,请甚么郎中?”
万氏在灶房里将他言语听得清楚,小声嘀咕,蓦地又是一笑:“也太过宝贝了些,如此真是……”
……
不消片刻,果真卫策拽了个郎中回来了。
饭菜俱已做得,闷在锅里,透出一点热乎气,万氏拉着叶连翘坐在堂屋,见他二人进了门,便站起身:“来了就赶紧瞧瞧,无事,咱们也好放心。”
“本来就没事……”
叶连翘心下又是一阵烦,低低地道。
“你不是郎中,说了不算。”
卫策横她一眼,冲那郎中一拱手:“麻烦您给瞧瞧脉象。”
老郎中年纪总有五十余,晓得他是府衙捕头,平日里他如何行事,心下也知道个一二分,冷不丁见他如此恭敬,倒反而有点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卫都头莫客套,医者父母心。”
一面便戴上手套,对叶连翘温和笑笑:“烦小夫人先将右手与我。”
叶连翘满心里只觉卫策兴师动众,然当着外人面,又不好拂他好意,只得怏怏伸手去,老郎中便两指搭于她腕上,时不时点点头,片刻,又换过另一只手。
“如何?”
一盏茶工夫过去,老郎中徐徐除掉手套,卫策忙不迭问道。
“小夫人这一向很是忙累?”
老郎中照旧笑呵呵,说起话来速度奇慢,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要斟酌许久:“身体底子再好,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疲乏太过,人自然就虚了,心神恍惚,不若平时那般机灵敏捷,这都很正常,不是大症候,好生养着便罢。”
“哎?”
万氏闻言,立时睁大眼:“还真是累着了?”
即时回身埋怨:“我便说用不着你来灶房相帮,你凑甚么热闹呐!”
又问:“如此可要吃药?”
老郎中摸着下巴上稀疏胡须嘿嘿一笑:“药又不是甚么好玩意,既不是大症候,吃它作甚?眼看便过年,家家户户即便有再忙的事,也都搁到一边,趁着这机会,小夫人多歇歇——方才说过了,小夫人身子骨不错,人也年轻,饮食上多注意些,哪有养不好的道理?况且现下这情形,原就不能随便吃药……”
他说一句,万氏便答应一声,卫策却是只坐在一旁垂眼听。听到最后,陡然心头一个激灵,倏地抬起头:“什么意思?现下这情形?”
老郎中比他更吃惊:“怎地……莫非卫都头不知?小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没有其他病症,这便是妊娠之象……”
轰!
半空中起了个炸雷,坐在一旁,正满心里烦扰的叶连翘,一下子抬起头来。
这意思是说,她……可是……
卫策同样非常震惊,然在外人面前,他绝不会露出任何欣喜或慌乱之态,只紧紧绷着脸,脑子里转得飞快。
是他所想的那回事吗?应该不会错……
她情绪变化如此之大,人也恍恍惚惚的,难不成是因为这个原因?
至于那万氏,干脆如入了定一般,整张脸上只有眼珠子不停乱转。
“原来你们真不知道?”
老郎中见他们如此情形,也就懂了,呵呵笑出声来:“时日还短,未见任何反应,这也很正常。莫说是你们,就连老夫也觉脉象并不明显,只不过,好歹我行医多年,凭经验,该是不会错……要恭喜卫都头了。”
叶连翘只觉得耳朵里嗡隆嗡隆直想,老头子说的话,拆开来每个字她都懂,偏连在一块儿,就有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半晌方扯了扯卫策袖子,困惑道:“他意思是我有了?”
卫策唇角微勾,恨不能立刻将她好好抱一抱,勉力才压抑住这心思,转头蹙眉道:“她……情绪与平日里大不同……”
“唐突问一句,小夫人贵庚?”
老郎中笑得慈眉善目,听得卫策迟疑答了“十五”,便一副了然之状,慢吞吞摇头:“妊娠中,情绪变化实乃正常,小夫人年纪太小,许是觉得有些不适,细想去,却又说不出什么,日复一日,难免焦躁些,平常……呵呵,若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卫都头顺着她些也就罢了。”
还不够顺着她?卫策有点头疼,再顺着,迟早她要骑到头上去!
叶连翘却是被老郎中一句话点醒。
可不是,可不是吗?她才十五啊,这个禽|兽!嫁给他才五个月多月,她那铺子也刚刚开起来,如今还未算入正轨呢,怎么能想到居然这么快?
老头子方才说,时日还短?
保不齐便是那次该死的“龙精虎猛”!
恭喜,什么恭喜,这分明就是个大惊吓!
“我要上楼去了。”
她心头复杂得紧,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为难,脑袋里好像塞了一层雾,什么都琢磨不清楚,百般纠结,干脆起身,蹬蹬蹬地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