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睡眠向来最是沉稳踏实,小丁香脑袋沾着枕头没半刻,呼吸便渐渐变得悠长,偶尔还咂两下嘴,不知睡梦里又梦到吃什么好东西。
秦氏与叶连翘两个在灯下对坐,手里那针线捏了许久,却像是始终穿不过去似的,只管搁在手心。
她抬了抬头,像是思忖了片刻,继而笑着道:“你这话,倒是也没错,你卫大娘,的确是个实诚人,我素日瞧着,她是真心很欢喜你。人说女子出嫁,最怕便是遇上个恶婆婆,我运道好,没遇上这等烦恼,猜逢着将来你的日子,该是也会过得舒心。”
叶连翘唇角微弯,没有说话,只轻点了一下头。
那一头,秦氏又接着道:“你爹那一腔心思,全都搁在了你们兄妹三个身上,只想你们往后能过得好,旁的事,他压根儿考虑不到,也没工夫往那上头想。比如头先你说的那些话,我便觉得很有道理,咱家的家底儿原就不厚,来年你和冬葵一娶一嫁,铁定得花去一大笔钱,往后家里的日子,可就要紧紧巴巴了。”
叶连翘从她话中听出某种意思,暗地里皱了皱眉,脸上却是半点没露出来:“要我说,秦姨也不必忧心得太过,凭我爹的好医术,往后家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我还等着将来你俩再给我们兄妹添几个弟弟妹妹,到那时,咱家便热闹有趣了。”
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往她盼着的那个方向去。
“怎地拿我打趣?”
秦氏含嗔带笑地睨她一眼,大发感叹:“连翘,这些话论理我不该同你讲,但这家里拢共三个女人,丁香年纪还太小,有些事,同她说了她也不懂,我便只能拿你当个知心人。先前我也同你爹提过的,我说,连翘是个有本事的孩子,最是会挣钱,那策小子如今也奔着好前程去了,他俩往后必然不要我们操心,他好歹也该多为我俩的下半辈子多考虑考虑,可……你爹哪里听得进去?”
叶连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后背上起了好一层鸡皮疙瘩。
秦氏的意思,她算是明白了。
要么就是指望她主动去跟叶谦说,不需要那么多的嫁妆,劝叶谦多替自己想想,要么,就是还惦记着她手里的那点子钱。
可为何这秦氏今日突然转了性?
从前,这女人一向是有话直说的,想当初,她不希望叶谦丢掉开医馆的心思,转而为叶连翘开美容铺子,便是去叶连翘面前,直截了当地把话说了出来,虽然很不讨人喜欢,却胜在够坦荡。
今日却是怎么了?如此委婉,有话还说一半留一半,这可不像她啊!
是觉得自己实在没占着理儿,难以理所当然地说出来,还是认为太直接,对这件事起不了任何帮助?
叶连翘逐渐地有点懂了。
她一直都晓得,秦氏这个人,将自己的利益看得非常重,只因她是将叶谦也一并考虑在内的,叶连翘虽然不喜,却也没什么话说,甚至心中还敬她勇于争取。
可今天叶连翘才发现,只要涉及自身利益,秦氏可以变成任何一种样子。无论是从前那个说话直接坦白的她,还是今日这个委婉的她,都只是她的一面而已,根据实际情况不断做调整,便可永远都游刃有余。
叶连翘心里委实有些不高兴,一边又暗笑自己不好伺候。倘若今日,秦氏仍旧如往常那般将自己的要求直接说出口,她恐怕同样会觉得不痛快。
一个后母,跑到继女面前来要求对方少要嫁妆,这叫什么事?当爹的给闺女置办嫁妆,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叶连翘不想再和秦氏多说,微微一笑:“是呢,秦姨你说的没错,我爹是个男人,心思自然没有你那么细,好些事想不到,那也十分正常。说实在的,我真想去跟我爹说,让他不要为我费那么多心思,可……我到底是个姑娘家,来年嫁人,也盼着能风光一回,再者……我也怕会寒了我爹的心,让他以为我不领情呀!这等事原是爹妈做主的,我哪能拧着来?”
话说,叶谦和秦氏这两口子,也是真真儿可笑。一个只想将自家闺女稳稳当当拿捏在手里,半点不让她自己做主,另一个,相处了这么长日子,还将继女当个傻子,以为随便两句话,便能哄得她如了自己的意——这算不算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秦氏面色如常,却是将手里的针线又放回了簸箕里。
叶连翘那话说得简略,却摆明了没有商量余地,她可以不动声色,但一时之间,却不想再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
说什么原是爹妈做主,不好拧着来?你拧着的时候还少吗?
“连翘你的话也对,哪个姑娘不想自己出嫁那日风光些?只要你嫁得好,你爹即便是花费大些,心里也高兴。”
她笑眯眯抱着簸箕站起身:“天晚了,这针线上头的事,咱明日再说吧,你早点休息要紧,明日去了松年堂,又是一场忙。对了,那姜掌柜面前,你也该多少透点口风,免得临到明年夏日才从那里辞了,弄得人家措手不及。”
叶连翘也跟着站起身,虚虚将她往门外送:“这个我想到了,等请了日子之后,再与姜掌柜说不迟,眼下却不好大张旗鼓地嚷嚷出来,叫人笑话——天儿的确不早了,秦姨赶紧歇着吧,你成天陪着我爹在医馆,却也没闲着哩。”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待秦氏出去,叶连翘便立刻关上门。
瞧秦氏那情形,仿佛是有点不快啊……若真生了气,不肯教她针线活儿了怎么办?
天可怜见,她这“心灵手巧针线好”的名声在外,若是去请教村里别的嫂子大姨,人家会不会把她当怪物看?
……
叶连翘没有理会秦氏那番没道理的话,却也没撂脸子给她,隔天一早起身后,照旧同她热热络络地说话,特地将之前万氏叮嘱她的那些,关于入冬后花田里几种花草该如何照应的话,又同她说了一遍,这才出门往松年堂而去。
那花田里的出产,除了叶连翘自己留用的一部分和交给村里的两成之外,剩下的收入,全被秦氏握在手里,让她多花点心思,叶连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去到松年堂,迎面正撞上曹师傅忙忙地往外赶,看见她,曹师傅便将脚步停了下来,笑呵呵道:“趁着天早,我往药市去一趟,丫头要不要随我一起?纪灵儿昨夜同我闹了半晌,也是要去的。”
“您又去药市干嘛?”叶连翘问。
“年年腊月初一,药市里都有一场药会,外地有许多药贩子都会赶来,咱们本地的大小药铺也都参与,若是趁那时找到些珍稀的好药,再下几笔单子,来年对买卖是有好处的。姜猴子那笨蛋不懂药,又懒,每年都把这事丢给我打理,今天是各药铺选位置的日子,我便去瞧瞧,虽说咱们铺子的位置没人敢抢,终究是先定下来好些。”
说着便又凑近些:“纪灵儿嚷嚷着许久没见你了,难得今儿随我一起出门,你不去同她碰个头?我瞧那丫头惦记你的紧,倒是你,甚少提她,莫不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您这话怎么说的?”
叶连翘笑了:“您明晓得这段时间松年堂有多忙,莫不是还挑我的理儿啊?我倒真想和纪灵见见面,只是不得空,今天……”
她说着便转头看了姜掌柜一眼。
“想去就去,瞧我作甚?”
姜掌柜狠狠给了曹师傅一记眼刀,若不是顾忌叶连翘这小辈儿在场,恐怕要同他呛呛起来,挥手道:“眼下还早,你快快随老曹去了,至多一个时辰回来,应当耽误不了许多事。虽说你不做药材行当,但好歹是咱们松年堂的人,去见见世面也好。如今距那药会还有一个来月,不少药贩子已经往咱们清南县赶了,正日子那天你未必得闲,只当今日预先解个馋吧。”
叶连翘心下高兴,赶忙点头答应,再三保证“必定一个时辰之内就回来”,立刻随曹师傅出了门。
她与曹纪灵许久未见,此番自然格外亲热,远远地刚对上眼,那活灵活跳的姑娘便奔了过来,一把挽住叶连翘的胳膊,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又是埋怨她不来找自己玩,又是问她最近过得可好,话多的一点缝隙不留,曹师傅跟在她二人身后只是笑,一路快步进了药市。
“去年药会,我就跟着我爹来看过一回热闹。”
曹纪灵攀着叶连翘的手臂,大大咧咧道:“你是没见识过,说起来咱清南县只是个小县城,可到了腊月初一那日,这药市里真真儿人山人海,从啥地方来的人都有,口音天南海北,听着可逗趣了!如今还未入十一月,这里自然是冷清得很,若是到了那天你再看,包你大饱眼福!”
“我是真想看,可是我担心,那天我未必得空,今天还是因为想着时间早,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才出来的,若不是曹师傅相邀,我可不敢主动说想来。”
叶连翘冲她一笑:“我说,你这对药材毫无兴趣的人,怎地也喜欢逛药会?不觉得药材多了,苦味重……”
她话没说完,就听得身畔曹纪灵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呀,什么味道,好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