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谦蓦地一怔,不由自主地抬眼仔细看了看那摆明了没好气的叶冬葵,然后再转脸瞧瞧一旁咬着筷子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的小丁香,不知怎地,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感觉。
此番他领着秦氏回来,他的三个儿女,仿佛都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叶连翘自不必多说,同以前那个柔柔顺顺、哪怕在家里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的姑娘相比,她简直像是压根儿换了个人;
小丁香倒仍旧是那副孩子气的模样,天真烂漫,喜欢成天粘着他,可若仔细观察,便会轻易发现,她再不是从前那个遇上一点子事便要哭鼻子的小丫头片子,看起来,她长大了不少,与同龄的孩子们站在一处,她显然要镇定也成熟许多;
至于叶冬葵么……
叶谦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他的大儿子在他面前,同他丝毫不肯相让地分辩了。他们父子之间似乎生分了不少,某些时候,他甚至会觉得,三个儿女单独凑在一处时,才更像是一家人。
可是……他只不过是离开了一年多而已,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若搁在平常,被叶冬葵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叶谦大概一定会疾言厉色地出声训斥,然而现在,他陡然间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停顿了好一会儿,语气就缓了下来。
“行了,二丫头既然不舒服,那便由得她歇着吧,回头吃完了饭,我去给她探个脉象——最近天气冷热变化大,本就容易生病,虽不见得是甚么大症候,总归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与其说是在小事化无,倒不如说,他是在给自己下台阶。
叶冬葵原本没打算就此偃旗息鼓,还想趁着这股子劲儿再多说两句来着,嘴张了又张,好歹记起了适才叶连翘反复同他叮嘱的那些话,咬咬牙,将满肚子的牢骚又吞了回去。
方才叶连翘在房中,将事情始末一丝不漏地同他说了一遍,他才晓得,原来马二婶这段时间往叶家跑得这样勤,除了是在给他张罗婚事之外,同时也忙着给叶连翘说亲——这当然是叶谦和秦氏主动托付的,他也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妥,但心里就是觉得不是味儿。
自家老爹,认为闺女与某个男人走得太近,便二话不说,着急忙慌地要把她嫁出去了,这叫个啥?他这妹妹,是同他一起吃过不少苦的,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谁若是想委屈他妹子了事,在他这儿,就决计不答应!
叶冬葵反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不停地告诉自己,今天过节,即便是要同叶谦嚷嚷起来,也不该选现在。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再度将筷子扶了起来。
“我妹也没大事,就是觉得累,说是今天从早上起就没闲下来过。”
他勉强冲叶谦笑了一下:“咱清南县的人都这样,一到过年过节就喜欢往药铺里钻,松年堂的东家和掌柜能赚钱,心里头自是高兴,可苦了干活儿的人了。爹你也别担心,我估摸,让我妹好生歇一晚,明日早间也就又活泛了……咱吃饭吧,我都饿坏了。”
说罢,从那咸菜蒸肉的碗里搛了块瘦肉给小丁香,然后便把脸整个儿埋进了饭碗里。
……
叶连翘一个人在房中闷了整晚,桌上搁着的三两种药材都快要被她徒手搓成末子。
黄昏时,她在卫策面前撂了狠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不愿意”,虽说是气话,却也不完全违心。
卫策这人自是不差的,帮了她们兄妹不少,也曾有过让她心中猛然一跳的时候,可他那脾气性子,委实让她觉得头疼。
无可否认,他那人的确很有男子气概,同他在一处,会使人觉得格外踏实安全,永远不用担心会受旁人欺负——他不欺负旁人都算好的了,可这样的人,若是在一块儿过日子……还不跟他怄气怄到死?那可是一辈子啊,光想想都让人胆寒好么?
……至少是现在,她还没考虑清楚,而这没考虑清楚的事,当然不能轻易下结论。
于是,等秦氏再度似是而非地前来试探时,她便将自己的意思明明白白说了出来。
“卫策哥和我哥是发小儿,爹和秦姨没回来的时候,我们遇上不少麻烦,得亏卫策哥帮忙才算过了关,后来,他衙门里遇上了难题,正巧我能帮得上,便也多少出了点力。”
她含笑对秦氏道:“我们兄妹平素也没几个朋友,再加上经历了这些事,便渐渐与他走得近了些,是我没把握好分寸,让爹和秦姨担心了。如今我那美容养颜的买卖刚算是有了些起色,我正满腔热情呢,旁的事,我暂且都想搁到一旁——我爹便是个醉心医术的人,为了行医,什么也都能不管不顾,我是他亲闺女,自然性子像他,况且,我如今年纪也不算大,这事便缓一缓可好?”
这“打蛇打七寸”的把戏真是屡试不爽,秦氏将这番话转述给叶谦听,叶家老爹登时没了话讲,同时又觉,自己这二丫头不肯就这么应下卫家的亲事,也算是解除了她与卫策之间的嫌疑,一颗心放下来不少,只让秦氏回复万氏“此事过段日子再说不迟”,也没把话说死,暂且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日子过得飞快,中秋过后,天气一下子冷了。
八月底,卫策与万氏二人果然搬去了府城,从前的卫家小院虽只有他母子二人同住,杂七杂八的东西却着实不老少,满满当当堆了两大车,临行那日,叶连翘自然避开了,并未前去相送,只让叶冬葵给万氏带了两样护肤膏子和妹夫的美容丸药,算是一点子小小的临别礼物。
儿子的终身大事未能有个着落,万氏心里百般觉得惋惜,又不好在叶冬葵面前多说,只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卫策倒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话也不多,直到上车之前,才冷不丁拎住了叶冬葵的衣领。
“你给我把她盯牢了,记得我嘱咐过你的话,你可是答应过的。”
他在叶冬葵耳边语带威胁地低声道。
叶冬葵欲哭无泪,又不敢跟他对着来,只能含含糊糊地点头,目送那马车渐行渐远,确定他绝对听不到自己说话了,才小声嘀咕:“就我妹每天忙成那样,还用我盯着吗?”
这话不假。
秋冬里,因为天冷风大,人的皮肤最是容易出问题,眼下正是叶连翘最忙的时候。
中秋之后,她便片刻都没闲下来,呆在松年堂的时间明显长了许多,几乎日日都临近酉时方才能离开,甚至有几次,还差点错过关城门的时间。
当然,忙碌是一件好事,它不仅能给人带来丰沛的满足感,更实际的是,它还意味着,能够赚到更多的钱。
与别的营生不同,这美容养颜的行当,很大程度上来说,挣的就是有钱人的银子。松年堂中,每一种护肤品的价格都不低,单是外用的膏子,二三百文一罐都算等闲,再加上那更加昂贵的内服丸药,以及给人医治各种容貌问题的诊费,叶连翘的收入,便愈加丰厚。
在松年堂坐堂的第一个月,她只拿到了几贯钱,如今到了八月底结算时,她从姜掌柜那儿,足足收到了三十多贯。她将每一文都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不管秦氏怎样明示暗示,反正就是个“我听不懂”的态度,日子长了,真真儿攒下不少。
这些钱,或许短时间内派不上用场,但即便是这样,她也绝不会蠢得拱手他人。
天气冷,夜也愈发长了,未到申时,天色就会转暗,待得叶连翘离开松年堂时,往往天色已经黑透。
自打含蓄地回绝了万氏“结亲”的提议之后,叶谦与叶连翘的关系有所缓和,考虑到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太不安全,叶谦便千叮万嘱,让叶连翘每天一定要在松年堂打烊之后,先去医馆与他们会和,再一块儿回家。
这点小事,叶连翘自然没必要跟他拧着来,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果真每日里去医馆报到,而叶谦他们,不管多晚,也总会在那儿等着她。
这日傍晚,叶连翘离了松年堂,照例往彰义桥那边去,入了医馆的门,见大堂中尚有人看诊,叶谦正沉吟不语,便没打扰他,静悄悄地溜去后头和小丁香闹着玩。
片刻后,叶谦掀帘子也走了出来,脸色仍旧如之前那般沉重,眉头皱成一团。
“爹怎么了?”
叶连翘蹲在地下,仰脸冲叶谦一笑:“是方才那人的病有疑难之处?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只瞟了一眼,看那人精神头仿佛不错,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呀。”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想打听,不过嘛,一家人总该互相关心一下不是吗?
“问这么多作甚?你还能帮上忙了?”
叶谦半真半假地睨了她一眼。
“不问就不问。”
叶连翘也不同他计较,嘿嘿一笑,转头去继续同小丁香疯闹。
叶谦为了那病人的症候已烦扰好几日,家里也只有叶连翘这二丫头稍微懂些药理,能听懂他说什么。他原是打算等叶连翘再多问两句便和盘托出,没指望她给出主意,只当纾解一下心中郁闷……谁知那丫头根本就没兴趣,偏偏不遂他的意,倒让他觉得有些憋得慌。
“那病人,的确有点麻烦。”
半晌,他终究是忍不住,主动开了口:“耳中流脓不止,早几日,我已给他医治过一回,开了个升麻甘草的方子,料想当是不错,谁知效果甚微。今日见他,竟是半点好转也无,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