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实在的,万氏讲得也很别扭。
自家儿子的终身大事,她这当娘的帮着张罗,自然不在话下,奔波筹谋,即便是劳累些,或是需要塌下面皮说两句好听的,她也甘之如饴,心里受用得紧——只是,对面坐着的秦氏,是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年轻女人,这便难免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倘若叶连翘三兄妹的亲娘还在,大家年纪相仿,想法也都相去不远,许多话说起来就能容易许多,然而眼下,这秦氏乃是叶谦的填房,这样年纪轻轻的,压根儿没经过事儿,她能懂得甚么!
如果不是卫策忽然定下了要去府城衙门里当差,这事儿原本用不着如此着急的……
万氏满心里觉得尴尬,捧着那茶碗一口接一口地往下吞,那边厢,秦氏虽是一脸镇定和煦,心下却也有些犹疑。
叶连翘的事,她和叶谦闲来关着门,议论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叶谦话里话外称自家闺女不知分寸,与那卫策行得太近,假使私下里出了什么事,将来便要惹人笑柄,实际上说白了,还是没瞧上卫策那个人,嫌他虽平日里威风凛凛,人人见了都怕,却到底只是个“役”,拖着个寡母,名声又不好听,闺女跟了他,将来日子再好只怕也有限。
至于秦氏自己么,同叶谦抱的也是一门心思。简而言之,卫策这样一个人,结了亲,不仅对叶家没有任何好处,保不齐,将来麻烦事儿还会不少。
他两公婆一条心,没花甚么工夫商量,便决定,趁早觅一户靠谱的人家把叶连翘嫁了是正理,省得他两个相处越久,往后掰也掰不开。
明明已经是板上钉钉,然而现在,事情却忽然起了变化。
那卫策现下要去府城衙门当差了,不啻于给他自个儿谋了份前程,来日若真个当上府衙里的总捕头,那么叶连翘随了他,便也算不亏?
一切好像又有了余地了。
片刻之下,秦氏心里也没个准主意,更不知叶谦的想法会否生变,想了想,便抬头笑着对万氏道:“嫂子此番回来,预备在清南县留多久?什么时候同策小子一块儿去府城?”
明明是在商量儿女的亲事,她一开口,问的话却全不相干,万氏心里犯嘀咕,却仍是含笑道:“我策儿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知府老爷说了,让他且安心休养,将县衙门里那些个事情交代清楚之后,八月底再往府城去不迟。”
“哦,那还有半个来月呢。”
秦氏笑得愈发温柔:“策小子那孩子,我惯来瞧着很好,人长得英武,也有本事,此番到府城当差,那可真就是奔着大前程去了!嫂子喜欢我家连翘,我是既意外,心里又觉得替她高兴,可……”
说到这里,她便顿了顿,似有点为难地垂下眼皮:“嫂子也晓得,我嫁了我们当家的,不过才半年多,说是连翘他们三个的后娘,可……唉,谁不知道这天下间,后娘最难当?许多事,我是不敢也没法儿做决定,少不得要跟我们当家的讨个主意才是呢。”
叨咕了一大通,实则相当于一个字也没说。
万氏被她绕得脑壳疼,揉了揉太阳穴,勉强笑道:“是,这等大事,自是要同叶郎中商量清楚才对。我之所以同妹子你提,也不过是图个女人间好说话,若是让你当下便答复我,那就真个是我不懂事,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我今儿腆着脸同妹子你说了这些,转头你可别笑话我才是——总之,这事儿若是能成,将来我必定把连翘当亲闺女看待,妹子……同叶郎中只管商量,好歹给我个信儿,我盼着呢。”
秦氏自是连连应了,两人便三言两语的将话题扯开去,说了些不关紧要的闲杂事体,万氏也就起身告辞,上万安庆家走了一趟,也送了些月饼与他家,这才七上八下地回了城。
这晚,叶家逼仄的小房子,叶谦和秦氏住的里间,油灯一直到后半夜才熄灭。
叶连翘睡在自己和小丁香的那间屋里,都能听到老爹和后娘两个咭咭哝哝的说话声,只是究竟在嘀咕些甚么,却是半点听不清。
隔日便是中秋,叶谦照旧早早地去了彰义桥的医馆,秦氏却是破天荒地没随他去,留在家中张罗过节的大小杂事。
叶冬葵给人盖新宅,正是最忙活的时候,自是不得休息,天刚亮便出了门,叶连翘去松年堂做事,却是不用出门太早,慢悠慢悠地将自己拾掇利落,见秦氏正在外间桌上忙活,便同她打了声招呼,正抬脚往外走,却被她给一把拽住了。
“连翘,有事同你说。”
秦氏拉住了叶连翘的手腕子,忽又想起来什么,忙不迭地撒开了,笑道:“哟,我一手都是面粉,沾了你一袖子!”
一边替她拍打,一边道:“昨儿你卫大娘来,是想跟我说什么,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叶连翘没甚么耐性同她玩猜谜的把戏,心道本姑娘几时同你这样亲热来,还在跟你们生气好吧?皱着眉将自己的袖子夺了过来:“秦姨有话就直说——怎么,一大早的,马二婶那边就有了好消息,踅摸到我爹满意的人选了?”
“好呛。”
秦氏抬头瞟她一眼:“你的气性也真够大的,这都好几天了,还没转过弯来?”
叶连翘简直哭笑不得:“依着秦姨的意思,这事儿我气消了就算完是吧?你不懂吗?我不是在跟你们赌气,我……”
“行了。”
秦氏到底是找来一条湿毛巾,替她抹掉袖子上白花花的面粉,打断了她的话:“有一点你要清楚,无论是你爹还是我,都没有坏心。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我很能理解,但……算了,说那么多也没意思,我今儿要告诉你的,却是一件好事。”
叶连翘耷拉着眼皮没搭腔。
“你道昨日你卫大娘是为什么而来?”秦氏只管接着往下说,“你爹……松口了。”
叶连翘一怔,继而便马上明白过来。
所以,叶谦忙着给她张罗说亲,昨日,偏巧万氏便代表儿子,毛遂自荐来了?然后,她那曾经再三叮嘱,让她同卫策保持距离的老爹,忽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觉得卫策也没有那么糟?
从前是明令禁止,一夜之间,得知人家要去府城当差,便即刻换了念头——两位,你们有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现实”表现得如此明显?
纵然你们是为了闺女往后过得好,可是,一定要用这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方式吗?
还有那个卫策,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谁准他这样事先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扑上门,杀她个措手不及?……谁说要嫁他了?
叶连翘心中半点没觉得松一口气,反而火气更盛,几乎头发都要烧起来,闷着头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丢下一句“我赶不及了”,拔脚就走,由着秦氏在后头唤了她两三声,也没回头。
……
与叶连翘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不同,这大齐朝的老百姓,逢年过节,是很喜欢往药铺里走动的,趁着过节的时候手头多少有点钱,给家里人置办些补身子的药,也算是讨个彩头,盼着自己的亲人们都能健康平安。
今日是中秋,这样的大节里,松年堂自是格外忙碌,只是一上午,便有好几拨妇人前来置办美容护肤品,叶连翘同元冬和平安忙得脚不沾地,耳朵里全是些叽叽喳喳地说话声,简直头都发晕,到了下晌,薛夫人也来了一趟,原想坐着同叶连翘亲亲热热说两句话,见她实在忙得厉害,只好匆匆地去了,临走前,少不得又选了三两样护肤品。
叶连翘从早忙到晚,除了中午吃饭时得片刻闲暇之外,其余时间连坐一坐的功夫都无,也就没心思琢磨那些让人发火儿的事。好容易熬到申时中,药铺子里终于要打烊,她才算能喘一口气,去洗了手,和元冬平安两个一块儿闲聊着往外走。
出得松年堂大门,没走两步,经过一条小巷子,她眼梢里带到一个人影。
高高大大的,歪歪斜斜倚在墙上,一脸不耐烦,瞧着让人恨不得往他脸上砸两拳。
叶连翘翻了个白眼,只当是没看见,嘴里继续和元冬说话,目不斜视,直直从巷子前走了过去。
谁料那元冬偏生是个好事儿的,抬手拽了她一把,指指巷子边:“叶姑娘,那不是县衙里的那个卫都头吗?我记得你们认识的。”
“不认识。”
叶连翘冷着脸脚下不停:“快点走,我家里今晚做了不少好菜,为了这一顿,我特地留着肚子,中午都没怎么吃,现在饿得都前心贴后背了。”
“可是……”
元冬表示不解,回头又看了一眼,小声嘀咕:“我明明记得你们认识的……哎,他……”
话没说完,就被叶连翘死命一扯,跌跌撞撞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前行,后头的话,就只能吞回肚子里。
元冬和平安的家都住在清南县城,三人同行了一段儿便分开,叶连翘独自往南城门的方向去。
她这一路,走得都很不安稳,因为身后,始终有个脚步声,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的,听着就叫人生气。
臭无赖!叶连翘恼火得要死,强忍着怒气快步出了城,四下里渐渐地人少了。
身后那脚步声仍在,她实在按捺不住,咬了咬牙,回头怒腾腾地低喝:“你别跟着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