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过,阳光肆意的在人们头上照着,仍有几分酷烈之势。将近午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平时也是一天中人们最懒散的时候。可此时苏府的大门前,却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比正午的阳光还热烈。而往来期间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也呈现出一天中最精神抖擞的模样。
接近正午,理应没什么人再来拜寿的,可这会儿府门前依然是一派热闹的风光。坊间的其他门户前的知客人,以及看管坊门武侯铺的武侯们,见到这般景象都艳羡的不行。大周朝勋贵、权臣不在少数;世家贵胄不知凡几,也就苏相公家能担得起这般的排场热闹。
若仔细观察,苏府门前虽人来人往,于热闹喜庆的氛围内,还参杂了一丝异样的情绪。有些人自持身份的,有些人就按捺不住那一丝幸灾乐祸的喜庆劲。这些人眼里幸灾乐祸的喜色,可比要恭贺别府里的老太君生辰兴致要高的多,对即将到来的高潮全然不知。
这番热闹的始作俑者,便是苏氏霏漠了。当然,这事如今办成了,首功却要算在鲜三郎头上。这份热闹,便是她送给老太君大礼前的一点小添头。
如今,托鲜三郎的力,苏府门前果然盛况空前,苏霏漠想要的结果达到了。但往后的事,她还要小心行事。
本来升平公主的车架,是按照礼制摆了个十成十。虽然因进入京城稍有收敛,但规模任然不能小觑。要是在平时这个时候前来,怎么也要引起个小小的轰动。可此时,和苏府门前的盛况一比,到有点小小的不如了。
要是平时,公主的车架从坊间的路上一冒头,苏府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知客,早就闻风而动了。可此时,这些知客应付这些往来人群尚且力不从心,再想眼观六路放远了目光招呼人,就全然没有那个精力了。
苏霏漠远远的瞧着苏府的盛景,对鲜三郎的能力有了更进了一步的认识。她举起帕子,在手中玩味的转了两圈。
升平见苏霏漠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拉住她劝道:“其实你不必冒这样的风险,弄不好这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苏霏漠自得了册子的灵气之后,行事稳重、思虑周密,但是她性格也有鲁直的因子在。因为只有鲁莽,才能让体内的热血燃烧到沸腾的顶点,事实瞻前顾后,昼思夜想的衡量,体内的血都有比常人冷三分的,自是体味不到这种杀敌前血脉喷张的兴奋。苏霏漠此时就好像听到号角声的斗士,不让她去冲锋陷阵,她怎么能甘心。
或者有更迂回、更稳妥、更有利的法子,但此时苏霏漠都不想用,她要亲眼目睹那些人的嘴脸。
苏霏漠翘着嘴角,兴奋的眨着一双妙目,一边道:“阿姊这好戏开锣,少了我这么一个苦主,多无趣。他们要演,我从头到尾的陪着,这般的热闹若不置身其中,哪里能品味出个中的滋味。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阿姊,如今咱们也充当了一次老天爷,有机会看那些恶人哭天抹泪的,这该多有趣。”
升平公主拉了她一把,嗔道:“顽皮!一会儿,你下去时自己仔细着些。那……,你那父亲,可不是可以小觑之辈。”升平公主一边压低声音,一边往康氏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只见赶了半天的路,康氏早就露出倦容,此时正合着眼,像是睡着了。升平公主这才放下心来,对苏霏漠点点头,细细的叮嘱着。
苏霏漠一边让车夫,放慢了行车的节奏,一边在人群中仔细搜寻。她对苏子推的印象实在不深,只好仔细辨认。一年中,两人见面的次数连一个巴掌都不到,即便见了面,两人中间也是隔着众多的长辈亲眷、子女妾侍、侍婢仆使。
两人见面后的交流,基本就是一句话,就是她跟着众人向他请安,他称是,例行勉励一句。至于,苏子推是否能看见她这个随大流请安的女儿,也是很可以怀疑的事,因为苏子推多年来,对她说的居然是相同的一句话。其实,客观一点说,苏子推都不一定记得有她这么个人。
苏霏漠想到这里,心下很是打鼓,要是苏子推完全忘了她这个人……
等会儿,她下车,她计划好的那番濡慕之情,可要怎么演下去?这开头的戏就唱不好,或者根本唱不下去了……这般想着,她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人身姿挺拔,仪容出众,正和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携手而来,寒暄叙谈。
苏霏漠以为自己还要费心寻找半天,却没想到只一眼,她就在人群中认出了那个人。
来人正是苏子推,看着也就三十上下岁,额下三缕长髯,随风漂浮。剑眉凤目,玉面俊彦。和来人侃侃而谈,好一派俊秀风流。苏子推看着年轻,实际他已近三十有八。
苏霏漠仔细看着前面的人,记忆里,那个一直只能远望的父亲,一直是飘飘欲仙的人物。今日,却也因为苏府这番热闹,额头难得的见了汗。
此时,香车内四角都放着冰簠,簠内盛着冰块,苏霏漠透过牛铃的叮当声,还能听到车厢内,坚冰融化后滴在簠内的嘀嗒声;金鼐兽口内有袅袅的烟雾缭绕,是大内尚药局为盛夏特别调制的祛暑安息香,清凉微苦的香味在车厢内缓缓散开。
在下车的前一刻,她心里是软弱的,她怕看到那些真相被揭开来,呈现在眼前,丑陋不堪、残忍污浊。她心底对父爱的那一点想象,会被现实无情的打破,她再也没有借口可以避开。可她心里憋了一口气,她不甘心,想要看看他这个父亲,乍见了已死还生的亲生女是何反应。她不能错过这样难得的机会,每个人都有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苏霏漠也不例外,在犹豫不决间,她下唇已经咬出一圈牙印。
“长得好的人就是占便宜,让人想忘也不容易忘。”苏霏漠边想,边默默的嘀咕一句,撩开车帘下了车。
升平公主的侍从护着苏霏漠推开众人,苏霏漠来到苏子推面前,大呼一声:“父亲!”。
随后苏霏漠推金山,倒玉柱般的重重的跪了下去。
双膝重重的磕在地面上,疼痛专心。这样才能迸发出眼泪来,虽然她在袖口藏了一条用姜汁沁过的帕子,此处都是人精,非不得已不能使用。一环套一环的,所有的情形,都按着苏霏漠设计好的套路走。
一声惊起千层浪,果然,刚才还喧嚣的苏府门前,突然静悄悄的,众人都讶然的看着这个跪倒在苏子推面前的垂髫女童。
苏霏漠一声高呼,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苏子推在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不满十岁的稚童身上。
随着苏霏漠的出现,有人惊喜、有人庆幸、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心有不甘、有人恨意滔天……一时间,刚才人声鼎沸的苏府门前鸦雀无声。
在静谧中突然传来窃窃私语声:“这就是那个被贼匪劫持了几日,苏相公的那个女儿?据说还是苏相公的嫡女……”
“不可能是嫡女吧?应该是那个侍婢生养的,否则看这女娘十来岁了,咱们也算是常来常往的人家,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苏府有这么个人物……”
随着这几声窃窃私语,类似的话在人群中散播开来……
苏霏漠纹丝不动的跪在那里,这些不利言论一点没有影响到她。这些不利的流言对她来说,都是过耳的风,风动心不动,旁人纵有诡计万千,也奈何不了她。她一心一意的跪在那里,酝酿感情。
苏子推低头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女童儿,一时间百感交集。
前几日他在离宫陪圣伴驾,本来离宫要比长安城凉爽宜人的多,他却总是睡不安稳,有点响动就被惊醒,惊醒之后又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茫茫的他总觉得要出点什么事,想无从想,心却像掉到深渊里,越发的没有着落。
他惶惶了几日之后,决定回来。在他的督促下圣驾终于回京,当他匆忙赶回来后,府中倒是一切太平,他悬在半空的心,落了一半下来。
隔日,有人来报说:“夫人和娘子在回京的路上,失踪了。”
他刚一听见,愣怔了一下,消息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没有听清楚那人说的话,下意识的反问:“你说什么?”
前来禀报的人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吓得一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却不敢不回他的话,吞吞吐吐的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待他醒悟过来,当即踹了来报信的那人一脚,砸了手中的杯子,大怒:“去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
最后那个字到底说不出口,一口气憋闷在胸腔里。苏子推只觉得心里突突的跳,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她终于如愿以偿的走了,就留他一个孤鬼在这里。当年的情景浮现眼前,和今日之事重叠在一起,疑真似幻,让他分辨不清今夕何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