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少年在视线里消失,左烈穿过一旁的月门,欲翻院墙而出,去寻找自己那几个部属,却听右首一间房门吱溜响了一声,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拎着一个食盒尽挑偏僻的巷道走去。
眼下已是夜半时分,何人还要用膳呢?
左烈心下好奇,借着朦胧月色小心翼翼跟在那人身后。那人来到一处院墙下,回身看了看,将身一纵便跳到院墙外边去了。
左烈亦翻墙而出,看见那人走到湖边一棵腰围数丈的巨柳树荫里就不见了,他提步上前,围着巨柳转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何入口,便回头向身后暗处招了招手,那暗处便跳出几个人来,正是他那几个手下。
那几人将耳朵贴到满是皱褶的柳树上,听见树身里隐隐传来人声,好似地府传上来的鬼语,嗡嗡喑喑,无法辨明。过了一阵,又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在上台阶,那声音越来响,众人才明白已到跟前,忙跳到巨柳旁的岩石后,见那树根处突然闪出一个洞,有亮光从洞中射出,一个黑影从那洞中钻出来,随后那洞就闭上了,一如原貌,看不出任何的缝隙。
众人待那那黑影从岩石旁走过,才认出恰是刚才进洞之人。
众人暗自称奇,知那柳树洞中定有蹊跷,待那一干人走远,又来到那柳树脚下,在那满是褶皱的树皮上敲敲推推,欲找出开启洞门的方法,却只见那树身严丝合缝,找不到一点办法。此时月近中天,树影下露出无数龙筋一般的根茎,左烈灵机一动,令众人用脚踩踏那些根茎。
众人围着树走了半圈,树干上哗地就梭出一个半人高的洞来,借着洞里的光线,看见有一级一级的石阶向地底延伸下去。
左烈率先钻进洞中,踮起脚尖拾级而下,余下几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走了三五十步,洞府陡然变宽敞,能容数人并肩而过,脚下亦变作平地,两边洞壁上每隔十步即点着一盏松油灯,噼啵作响,洞中飘着一股浓浓的松香味,更令人称奇的是,洞顶上方晶明透亮,分明是缕缕月光照进水里,可清楚地看到鱼游虾走,玉蚌衔珠,水草摇手,恍如到了龙宫。众人方才知晓已然来到盘龙湖底。又委蛇走了数十步,见前方不远处露出一道扇子样式的朱漆铜门,上前推了推,很是厚重,无法动它分毫,转见门旁有一圆盘,握在手中一旋,那扇子门便滑进了石壁中,眼前闪出一个石室,这石室东西两边又各有一屋,北边有一门敞开着,里面设有玉石圆桌圆凳,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圆凳上,他面前放着一壶酒,数碟菜肴,尚有热气冒出,想是方才进洞那个送来的。
那男子也未望向这边,只道:"怎地又转回来了?"
左烈走上前,见那男子面容苍白,体格清瘦,生着宽额头,高颧骨,浓眉大眼,狮鼻方口,饶有王者之气,正是他舍身寻找的祖甲,忙率众人伏身地上,口宣王旨:"我等奉商王诣意,特至此地护送祖甲北归王城。"
祖甲睁眼望向众人,警惕地问道:"你等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左烈遂禀明跟踪之事。
祖甲道:"奉商王诣意,必有王符,且呈来我看。"
左烈起身呈上王符,祖甲拿在手中细看一阵,道:"我那王兄近来身体可好?"
左烈详细禀报祖庚病情,和天下方国皆有叛心的时局。
祖甲凝神听完,俯首叹道:"哎,几乎为女人坏了天下大事。"
左烈本就满腹疑问,忍不住问道:"臣斗胆一问。"
祖甲望了望他,道:"将军前来救我,祖甲千恩万谢。不知将军欲问何事?"
烈道:"您为何藏身盘龙湖底?"
祖甲朗声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十八年前,先王宠姬——也就是当今商王祖庚的生母毁谤我长兄祖己,使商王废除祖己太子之位,之后宠姬便一再请求先王将王位传于其亲子祖庚,而父王却坚持要传位于我。我知王位传承应遵循祖制:父传嫡长子,再传嫡次子,而我上面还有祖己和祖庚两位兄长,如我继王位必然有背祖制,两位兄长断然不服,势必引起王室内讧。我为避免萧墙起祸,便孤身一人出走盘龙城。"
左烈道:"您这一走,让五湖四海皆看到您宅心仁厚,具有真正的王者之风。"
祖甲微微一笑道:"我到盘龙城后,到龙舟赛会上游玩,碰到一个女子正在人丛中寻找她的孩子。恰巧我看见一棵柳树下有一幼儿坐地啼哭,便抱起来送到那女子手中,那女子见爱子失而复得,喜极而泣,将那幼儿紧紧搂在怀中,又是哭骂又是亲吻。那女子向我颔首致意,我见她明眸皓齿,面含娇羞,眼角犹有泪痕,一如梨花带雨,那精致的唇角边上更是漾着一个深深的酒窝,一时便被勾走了魂魄。"
众人心说,这女子虽然是个美人,但却已有了孩子,必然名花有主,只怕是空欢喜一场。
祖甲眉飞色舞地道:"我尾随那女子到得她家中,只见她家中只有她孤身一人和她那尚在呀呀学语的幼子,便隔三岔五送一些钱粮用度过去。谁知那女子一概不受,将我送的东西尽数丢了出来。我看那母子二人可怜,便不辞劳苦地仍是隔个三五日到她家中探望。日子一久,那女子也就接纳了我,但却要我对她断却任何非分之想,因她一直坚信她丈夫能够从北疆活着回到她身边。"
众人听到这里果然觉得自己猜想不错。
祖甲接着道:"后来,有一个与她丈夫同在军营中的邻居回来,告知她丈夫已经战死。还拿出他丈夫的一只断手给她,吓得她当场晕死,待她醒转时便疯了,将满屋的家用物件砸的砸,摔的摔,弄得污烟瘴气,只顾成天抱着她丈夫的那截断手,反反复复地说她丈夫就要回来了。"
左烈听到这里,一阵心悸,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妻子,孤苦伶仃带着一个孩子,难免也要受尽人世折磨。
又听祖甲道:"我见那女子神志不清,幼子无人料理。便将母子二人接回王府,教一个老奴为她们洗衣做饭,抚育幼儿。如此过了四五年,那女子的疯病方才渐渐好转。终于肯答应嫁给我。"
众人听他抱得美人归,连声叫好。
祖甲听了众人的叫好声,却低下头来长叹了一声,道:"那女子嫁给我后,找了一个匠人做了一只精美的盒子,将那只已经风干发黑的断手放在盒中,每夜将它抱在怀中卧榻就枕,教我根本近不得身。我与她所谓的夫妻实在有名无实。等她儿子长到十岁,她更在王府中腾出一间空房,摆上香蜡纸烛,给她亡故的公公做了一个灵堂,让她儿子早晚祭拜,祈祷先人显灵,保她儿子平安成长。"
众人听到这里,虽然对祖甲一片痴情怀抱同情,却又觉得那女子对亡夫有情有义,实在世间少有,皆唏嘘感慨不已。左烈却是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有一士兵好奇道:"那么这湖底密室又是何人所建?"
祖甲转头望向他,道:"我正要说到这间秘室。自从遇上那位美妇,我身边便突然出现了许多杀手,我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幽灵一般无法摆脱。我怀疑她母子暗中给杀手提供了我的踪迹,为了保护自己,便瞒着她母子,暗中请人在湖底凿出这间秘室,借以憩身,每日的饭食皆由我在王府中安插的亲信送来。如此我才过得几年安宁日子。"
旁边另有一士兵赞道:"这湖底鱼游虾戏,倒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祖甲叹道:"这里冬暖夏凉,若是还像往日在此静养闲住,确然不错。但如今听将军说到天下离乱,王室有难,我若还在这里修身养德,岂非苟且偷生,这心中又如何安生得了?"正色道:"如今你等若能救我脱离险境,护送我北归继位,你等人人皆可加官进爵,封地受赏,传富贵于子孙万代。"
众人心说,自己亡命军旅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未等祖甲说完,满腔热血已然沸腾起来,胸膛里更是涌起蓬蓬勃勃的男儿血性。
祖甲立起身来,道:"我等就趁着这夜色潜出城外。"他领着众人出了秘室,沿着窄巷委蛇来到洞口,将耳贴在门上听得洞外无人,轻旋洞门机关,鱼贯而出。众人登上湖岸,见西面城楼上挂一轮玉钩,星疏云飞,已是凌晨时分。
左烈道:"此时四面城门未开,只有乘船到盘龙湖与江水交汇之处,从那里的断墙缺口出去,再向东划行数里,折入磨子山下的汤仁海湖面上,舍船登岸,找几匹马向北去。"
士兵中有一人指湖滩上的芦苇丛里道:"我在那里藏了一艘渔船。"
众人跟这士兵下了湖滩,那士兵钻进人多高的芦苇丛中,果然从里面扯出一条船来。另有两名士兵跑上前帮衬着推到湖中,按住船头,让众人跳了上去。
昨日那划龙舟的小头目拿起长篙在滩头一点,那船便破浪向前,哗哗哗地轻响着向南驶去,到了湖中央,船影、人影、月影、云影皆投映水面,又有如烟的白雾在水面上冉冉升起,煞是好看。
众人无心领受这无边月色,换着手直往湖江交接的地方划去,不想略走了一阵便望见湖面尽头城墙高耸,显是那处缺口已被堵上。
左烈又令士兵掉转船头,靠近渔港,众人舍舟上岸,钻进岸边茂密的芦苇丛,约莫走了二三里地来到一处城墙根下。因连日雨雪,那城墙表面十分湿滑,众人抽出短刀匕首,插入墙头,扶墙而上。眼看一伸手即可捞着城头上的垛口,那城墙顶上突地咣咣咣金锣敲响,从墙头探出无数弩箭向众人射来,左烈与众士卒的肩头各中了一箭,忙舞起腰刀护住祖甲,手上却一松滑落墙根下。
左烈向那城头高声道:"王弟祖甲在此,城上众兵放下兵器,莫要误伤王弟。"谁知话音未落,那箭矢仍嗖嗖地如疾雨射来,反比此前密了许多。好在众人有了防备,将腰刀轮起圆阵,将箭雨纷纷扫落在地。
左烈领着众人复又钻回芦苇丛中。
众人在枯黄的苇林中狂奔出半里地,方才慢下脚步。祖甲被两名士兵架在肩上,双脚拖在地上跟着跑,却也累得气喘吁吁,他抚着胸口出了几口长气,向众人道:"一报祖甲之名,那城头士兵射得更猛。看来这城中士兵已尽数被人控制,只不知何人如此大胆,公然加害于我。"
左烈与众人将插在肩头的箭杆折断抛在地上,道:"我等势单力薄,留在城中定然凶多吉少,必要想个法子逃出城去才是。"
众人一时也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皆沉吟不语,却听见身后苇丛中窸窣直响,似有追兵赶来,左烈忙示意众人猫腰,向来时的港口跑去。到了那里,引众人躲进滩涂上的渔网阵中。
等那一群追兵搜完远去,祖甲让众人跟着他快步登上湖岸,沿着岸边跑到王府一处院墙外。
左烈想起那位送饭食给祖甲的人正是从这处院墙出来。
只见祖甲曲指在墙头敲了数下,墙头便掠出一个人来。祖甲与他耳语了一阵,那人复越进院中,过了一阵又从墙头跃下,后面跟着二三十人跳了出来,手上都拿着刀枪矛戟一类长兵器。祖甲让众人各自挑了称手的拿在手上,令众人沿街向北城城门走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远远地看见有一路巡逻兵向众人走来,走在前面的骑着一匹马,显然是个小头目。
祖甲等人忙闪到旁边阴暗角落中,只听那骑马小头目道:"说来奇怪,那祖甲乃是商王兄弟,与商王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也都是武丁之子,怎的却跟方国联起手来对付他哥哥?"
他身后一人道:"武丁妻妾成群,儿孙多了去了,那些子弟兄弟为夺王权,哪有什么手足之情。"
那小头目道:"那也不至于叛乱啊?"
祖甲听了这话,心头火起,心说我几时叛乱了啊?
只听那队伍中另有一人不屑地道:"这还不明白,当初武丁喜欢祖甲,立祖甲为太子,却被他二哥祖庚抢去了王位,祖甲心里自是不平,这些年祖庚活蹦乱跳他不敢造反,如今祖庚得了怪病活不了几天了,祖甲当然要趁机夺回王位。"
祖甲皱着眉头,听见一人抢白道:"你这样说狗屁不通,祖甲是怕祖庚将王位传给他的儿子,才与那方国联起手来反祖庚的。"
祖甲直骂这卫兵胡说八道。
又听那小头目叹道:"哎,原来听说那祖甲已经在盘龙城中消失了三年了,今天夜里却突然听到有人喊'祖甲在此';。他既已经造反,这城中哪里还容得下他,还回来作什么?"
他身后那人道:"是啊,商王早已下令全城卫兵对他格杀勿论。"
左烈听了这话,和明白原来是商王祖庚下的追杀令,怪不得刚才一报祖甲名字便招来一阵箭雨。一面又想祖庚派自己到此迎接祖甲,却未料想这祖甲竟成了叛贼,所以祖庚才又下令缉杀祖甲。如果是这样,那我当然不能再护着他北归,不如借机拿住他,也算是为大王除了害。但转念又想这祖甲若已暗中勾结方国,却又如何孤身在这盘龙城中等死?直觉于理不通。他回头向祖甲望去,那祖甲正为那些巡逻兵的诬蔑之词怒气冲冲,跃跃欲试地要跳出去将其碎死万段。
左烈心说,瞧祖甲形貌宽厚,倒不像个叛逆之人,会不会有那方国奸细假商王之手夺他性命,如果自己杀了他,岂非正中敌人奸计,偌大的帝国岂不是连个合法继承人都没了...
左烈心里左思右想,无法确定真相,心说眼下只好留着他一条命,待救他出城后查个水落石出,再做了断也不迟。
就在左烈左思右想之际,那一队巡逻兵又走近了不少,只听那头目身后有一人道:"想起祖甲这人本身倒不坏,他在这城中时百业兴旺,百姓富足,兵民之间秋毫无犯。"
那头目不屑道:"谁让他叛国呢?"
他身后那人道:"为了王权你欺我骗,谁又知道个真假。这帝国史上不是有那九世之乱吗?"
左烈听了这话,越发觉得要弄清事实真相,不能鲁莽行事。
那头目又道:"想那么多干什么,我等只不过奉命行事,保得饭碗就是。"
...
那一队巡逻兵你一言我一语地渐渐走到众人藏身之处。
左烈借着月光数了一下人头,总共有十五个人,领头的一人骑着一匹马,手拿一支方天画戟,走在最后的手里提着一柄剑,腰上系着一面锣,想是走在后面做警戒的。
祖甲早已按捺不住,从下属手里拿过一支弩,瞄着那头目的咽喉射去。那头目捂着喉咙一声未吭地倒毙在马下。祖甲又当先一人跳出来将走在前面的巡逻兵的头砍了下来,余下巡逻兵见了吓得纷纷后退,却被祖甲的亲兵拦住拣要命处杀翻在地。最后那个巡逻兵转身就逃,一面举起木槌敲响铜锣。祖甲的两名精壮亲兵三两步追上他,从他后背一枪将他刺了个对穿。
其余的二三十个亲兵忙将那些横在地上的死尸丢到街坊后的草丛中,换下死尸的衣装,回到街上列队,祖甲穿着那小头目的衣裳刚一坐上马背,就望见身后有两队巡逻兵向这边跑来。他不动声色地领着众人向前行去。因在夜里,那些巡逻兵看不清他面容,只问道:"刚才是谁敲的锣?"
祖甲的一个亲兵正在将锣系在腰上,笑道:"刚才不小心将锣掉在地上响了一下。"
那些巡逻兵气愤地道:"你这混蛋着打,害我们腿都快跑断了。"各自骂骂咧咧地向其他地方散去。
祖甲领着众人望东城走去,途中遇着几支巡逻兵,对方见他们着装与自己毫无二致,也就任由他们自由前进。不多时他们来到东城门下,祖甲看了看十数个守门的士兵,令其打开城门。那帮士兵以为他是自己人,便欲登楼吊起城门,谁知有一个从他身边经过时偷眼一瞥,竟认出他来,遂高声呼喊:"叛贼首领在此!"一面举矛来捅他。
祖甲的亲兵忙上前护住祖甲。
因这帮士兵有了防备,一时间无法将其杀尽,众人只好护着祖甲向城上退却。
那城上的卫兵听见呼声也潮水一样向城门下涌来。
祖甲见形势危急,大吼一声,跳到队伍前头,拼足力气连连砍翻数人。城上卫兵惧他气势,被唬得倒退数丈。祖甲又大声骂道:"我乃当今商王的亲兄弟,尔等竟敢阻挠我。当心灭尔九族。"
城上卫兵正欲作势再扑,听了他这一番话又内心迟疑,不敢举步向前。
祖甲乘势领着众人一鼓作气冲杀出一条通道,直奔到城上,来到城垛下。有一名亲兵从身后拿出一根长绳,一头系在城垛上,一头扔到城外。祖甲跳到垛口上,攀住绳索,一跃而下。他身后的一二十人也都扯住绳索滑向城外,前面几人才到地上,后面的仍还吊在半空,那绳索因承受不了重量,嘣地发出一声闷响,断作两截,还攀在绳上的一二十人尽数摔向城下。
那守城的士兵见他们要逃,蜂涌而来,没来得及爬上城垛的那几人被无数的戈矛在身上搠出无数血窟窿,倒毙在血泊中。
城外墙根下一片哀号,有的摔断了腿,有的摔断了腰,有的折了胳膊。
城头的守军看不见墙根下的情形,便纷纷举起弓弩对准墙根一阵乱射,祖甲舞着剑大声疾呼众人将身子贴着城墙,那些折了胳膊腿儿、又离城墙较远的来不及躲避箭雨被射成了刺猥,离墙根稍近的忍痛咬牙将身一滚皆滚到墙根下的草丛中,还有几人中箭未死,在黑暗中传出他们的惨叫声,那城头上又循声射来一阵箭雨,又有数人中箭,哀嚎不已。
祖甲按住身边一名亲兵的嘴,压低了嗓音道:"切莫出声!"那众人遂咬住双齿不再作声,有巨痛难忍的便在草丛中摸了一把草囫囵塞进嘴里,有的干脆将头埋进土里咬得满嘴的泥,强迫自己不出声。
祖甲在眼睛贴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黑黢黢的洞,知道那是北城门的门洞,便引着十数个尚能动弹的贴着墙根爬进洞里。
众人一夜奔逃,早已疲惫不堪,身上又伤痕累累,酸痛难耐,皆呲着牙呻呤不已。好在洞门深达数丈,城上守军的箭射不到这里,可以放心躲避一时。等众人渐渐习惯这种疼痛,又感觉天寒地冻,牙齿咯咯作响,肚子里也开始打鼓。
熬到次日天明,天上又下起了雨雪,这城门洞中越发潮湿阴冷。灰暗的晨光从城门上空落下来打在祖甲的脸上,他双手抱膝,下巴无力地放在膝头上,倚墙坐着,头发、眉毛、胡髭凝着白霜,嘴唇发乌。
祖甲睁开有些浮肿的双眼,瞧见城门洞里横七竖八地卧着亲兵们的尸体,数丈之外有几个还活着的都靠着墙根依偎在一起,有三个在他近前,其中一个小腿折了,白哗哗的骨头刺破了裤管露在外面;一个腰断了,上身下肢各扭在一边;还有一个背上插着四支箭,有一支从他胁下穿入自肩井处穿出,血从他身上流到地上,已经变成一滩黑迹,他一只手按在肩头,双眼泛白地望着祖甲,目光定定的,似乎他的魂魄随时都会从他身上溜走。
祖甲目睹惨状,想起140年前,王室贵族为夺王权互相残杀,发生了九世之乱,直到盘庚迁殷之后方才消除乱象,如今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再次上演,自己却被困在这里,无法阻止。祖甲想到这里,心中又慌又乱,腹中一阵绞痛,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咬紧牙关,用双手按住腹部,强忍疼痛站起身来活动麻木的四肢。待疼痛稍稍减轻,他小心地绕开战士们的遗体,来到城门口下查看地形,数丈之外是护城河,跨过护城河,约有一里远的空地,之后是一片隆起的丘林,如能通过空地,潜入丘林,逃生的机会将大大增加。他试探着向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立刻听见城上的弩箭破空而来,连忙缩回身来。
那些从天而降的箭矢全都射入了草坐中。
祖甲估计城上依然有守军轮班监视城下,如果离开门洞必然被箭阵射成刺猥。但是,如果守军从里面打开城门,他们就会完全暴露在敌军阵前,更加无法逃脱。
这时,听见城上有一女子高喊:"众将士听令,凡斩获祖甲首级者皆可获得重赏,赏给土地百顷,家奴五十。"那女子一连喊了数遍。听这声音赫然便是祖甲的妻子婉儿。
祖甲与婉儿婚后,身边便时常出现刺客,影子一般跟着他,无法摆脱。祖甲曾经设想婉儿做了杀手的内线,却找不出他为杀手提供情报的原因,现在她公然号召守军斩杀自己,使祖甲忽然明白,原来婉儿竟是祖庚的爪牙。听她刚才的言语凶狠无比,而自己与她朝夕相处这多年,竟全然不知。想到这里,祖甲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祖甲心说,如果婉儿令士兵打开城门,她定要问问婉儿,那祖庚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竟能让她对自己的丈夫痛下杀手?
时近正午,城门洞中还活着的人能听见城上守军换防的声音,但城门仍然高挂紧锁,毫无动静。从那盘龙湖底的石室出来后祖甲滴水粒米未进,肠子都饿得打了结,到了这时身上越发没了力气。他靠着厚重的城门坐到地上暗想,即便守军不开门进攻,就这样困在这里饿也要饿死了。或许那些守军知道如若开门来攻,我们这些人必然以死相拼,所以就用弩箭困住我们,教我们冻死饿死在这里。
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亲兵呻呤了一阵,便感觉身上开始变得麻木起来,意识也渐渐模糊,迷蒙中直觉饥肠辘辘,缓缓睁开双眼,又觉得身上酸痛难忍,摸摸身上没有半粒可食之物,方才后悔昨日走得匆忙,未带些食物在身上,转见祖甲倚坐在城门角落里,便爬到他身边倚靠着坐在一起。
门洞中这些亲兵俱是王都子弟,曾经跟着祖甲征战多年,与祖甲的感情甚笃,非同一般,如祖甲袭任王位成功,他们也必能成为帝国的重臣宠将。因此,他们将青春韶华和生死命运押在祖甲身上,与之齐进退,共荣辱,同生死,如果没有他们在身边,流亡南方的祖甲也活不到现在。人生成败对于这些亲兵而言也就是一个忠字——只有忠才能让自己出人头地,只有忠才能让自己在帝国的权势版图中拥有一席之地,为了这个忠字即便慨然赴死也是值得的。
这也是大多数战士在战场上慷慨赴死的原因。
在过去的征战中,这些亲兵也曾面临敌军万千重,命悬一线,但他们从未面对过眼前这种局面:势单力薄,孤立无援,连活下去都成为一种奢望。他们知道没有救兵到来,因为这次的敌人是拥有天下的商王,他要祖甲死,举国都会诛讨祖甲,祖甲连半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这是王室子弟之间的生死游戏,远比战争残酷,手足亲情在王权面前变成了狗屁,变成了一件能用即用、不能用就扔的道具,不幸的是,这些亲兵与祖甲成了这一次游戏中的猎物,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在这种举国皆欲杀的情形下,想要保住自己的命,似乎只能靠命本身,而不是靠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个人力量。
冬季的白昼本来是短暂的,可是门洞里的人们却觉得这一天似乎像整个冬季那样漫长,熬来熬去也熬不到晚上。好不容易,挨到门洞外面的天空暗下来,一群寒鸦咕咕叫着掠过渐渐变成灰色的山林。一只山鹰从空中俯冲而来,落在门洞入口处的一堆尸体上。那些尸体有一些是守城的卫兵,有一些是祖甲的亲兵。
众人气若游丝,无力起身上前驱赶,有人摸着一粒石子掷过去砸在鹰的脚边,鹰跳开两步,看看四周,复又走近尸堆。祖甲也扔了块头过去,可距离那畜生还有丈余远就坠在了地上,够不着。那山鹰侧首向门洞里望了望,大摇大摆地走到一具尸体前,跳到他胸口上,张开尖利的喙,尖嘴钳一般准确地插进那尸体的眼眶中,将已经发硬的眼珠像衔出来,仰首吞进入腹中,再用钩子嘴将那些曾经鲜活健美的鼻子、面颊、嘴巴撕成碎片,囫囵吞下。随后又有数只寒鸦敛羽落在尸堆上,将尸体们的肠肝心肺扯得满地都是。这些畜生从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类身上找到了快感,对门洞里众人的呵斥充耳不闻,肆无忌惮,动作又快又准又狠,似乎每一下都啄在那些活人的心尖上,让活人们觉得恐怖,撕痛,恶心得直想作呕,而那些尸体却一动,好像十分乐于被肢解,享受原始的天葬带来的快感,不做任何抵抗——而那些活人却止不住地联想到自己的身体器官,计算着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一天?一个时辰?或者是半个时辰之后,就会成为这些天空杀手利爪下的碎片。
流血是可怕的,尤其在严寒的冬夜里流血不止,因为寒冷会加速身体变成尸体。
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看见自己走过最后终点的样子,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
到这时,那城门越发显得厚重巍峨,凛然不可犯,而城下门洞中的人们越发显得微不足道。
一名两鬓斑白的老兵,在腮帮下支起一支胳膊,侧卧着,背靠城门,也许是想驱走心头的恐惧,竟轻轻哼起家乡的歌谣,声音时有时无,飘飘然然,十分虚幻,毫不费力地就将众人的思绪带向了远方。
老兵身前紧靠着数位年龄相仿的年轻士兵,其中一人脖子僵硬地伸着,丝毫不能动弹,有一支箭插在他脖颈上,但他却能说话。他笑着道:"兄弟们,我就要死了,说说话,道个别吧。"
另一人腿上穿着一支断箭,鼻梁被砍断了,他闭着眼豪迈地笑道:"说什么——哎哟,真疼啊!咋不一刀砍死了干净。"过了良久才又一字一停地道:"道,别?不、是、活、生、生、的么?"
与他背靠背的一人却是腹部被戈刺中,肠子被拉出一截,他将肠子塞回肚子里,用布条缠紧腹部,但是血仍然止不住向外渗出。那些布条被血液浸湿后渐渐冻成黑色冰条,而他腹部的疼痛感却渐明渐强,痛得他厉声呼嚎,直到嗓子彻底嘶掉哑掉,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浑身绷紧的神经才渐渐麻木,缓得一口气过来。这时听见众人说话,便想起自己还未过门的女人,接着前面那人的话道:"你们,都娶,媳妇,了么?"后面两字声如蚊蝇,显然是怕说话牵动腹部,放低了音调。
紧贴在他身后那个被砍断鼻梁的道:"你、有、媳、妇?"
前者颇得意的道:"那是,当然,有!"
祖甲听到这话,脸上掠过一阵苦笑。
断鼻梁的又问:"老三,你呢?"这话中的老三显然是指最先要众人道别的那位。连问了三遍都未有回音,众人回过头来见他已经倒在地上,双眼翻白,用手摸他的鼻息已然没了呼吸。
一名只有十五六岁的士兵,双腿齐胯折断,像两截木桩拖在地上,他一寸一寸地挪到祖甲脚跟前,右手向前送出一柄血迹斑驳的匕首,吃力地张开被冻血与冰霜凝住的嘴唇,抖抖索索地嗫嚅着。
祖甲听不见他说什么,将耳朵凑到他唇边,隐约听见他说:"帮——帮——我!"
祖甲认得这名士兵,他父亲是自己母亲的一个远亲。母亲在世时,为了扶他当上太子,夺得王位,帮他从自己的族中物色了不少人安置到他身边加以培植。这名年轻士兵的父亲在一次北伐战役中被一支冷箭射中心脏死去,他便顶替他父亲的名额参了军。为了照顾他,祖甲将他放在自己的身边,直到带他来到盘龙城。
年轻士兵仍然僵硬地捏着匕首向前伸着...
祖甲知道,这位年轻士兵难以忍受疼痛的折磨,祈求自己帮他结束生命,但祖甲哪里下得了手,在其他人面前,他显得过于年轻。
祖甲将他拉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搂着,就想搂着自己的儿子一样,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一暖身子,可却无奈地感觉他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变冷...
城门洞外开始簌簌地飘雪。
祖甲想起在这门洞中一直未见着瘸子将军——左烈,不知烈是死在了敌军的乱刀中,还是从城上跳下时摔死了,抑或是在城墙根下的荒草堆中被箭雨射成了刺猥。他想不起烈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就突然不见了。心说,不见了就不见了吧,既然他自称是祖庚派来此地迎接自己北归的,而今祖庚又是下令捕杀自己的人,那么左烈理所当然是他的爪牙。难怪自从跟他从湖底的石屋上岸来就步步遇险,危机重重。
这样一想,祖甲便觉得左烈死了更好,但又猜想他不可能死,可能藏到某个地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