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曹毓瑛微笑说道,“如果再扯到李少荃,那就是更加、更加的不得了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在人前批评李鸿章和淮军,确实是左宗棠的一大爱好,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见识过的。
“左季高的这件‘雅好’,”文祥微微摇头,“真不晓得叫人该如何置评?左季高如果进了军机,‘燮理阴阳’、‘调和将帅’,第一个‘燮理’不来、‘调和’不来的,大约就是李少荃了。”
“何止‘燮理’不来、‘调和’不来?”许庚身说道,“我看,李少荃上折告病致仕,都是有可能的!”
“唉,”关卓凡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左季高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爱出风头、言大而夸,叫人头疼。”
“爱出风头”、“言大而夸”,既是的评,也是定评,此评既出于轩亲王之口,则左宗棠的不宜进军机,就是确定了的。
左宗棠内调,地方上既没有合适的位子,又不宜进军机,那么,就是说,左宗棠不能内调。
“我曾经给左季高写信,”关卓凡缓缓说道,“说,仗打完了,人心的效顺,却不过刚刚开始,西北的王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非二、三十年不能见功,这是华夏的千秋大业,遍顾天下,除了季翁,我还能托付给谁呢?”
几个大军机相互以目,微微颔首,彼此默喻。
“左季高的回信,”曹毓瑛说道,“嘉言傥论甚多,王爷不忍掩其美,流布于外,其中一句,可谓黄钟大吕——”
顿了一顿,微微提高了声调,“‘何须东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门关!’”
“好个‘何须东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门关’!”文祥赞道,“闻之有金石之音!”
“季高大才斑斑,又素以经营西北为平生志愿,”郭嵩焘说道,“王爷以此相托,可谓得人!”
“筠仙说的好!”关卓凡说道,“‘大才斑斑’者不乏其人,‘素以经营西北为平生志愿’者,也未必就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但是,二者兼于一身,遍顾满朝朱紫,实话说说,却只有左季高一人了!”
方才,为了把左宗棠挡在中枢之外,不能不拿他的“爱出风头”、“言大而夸”,踩他一踩;现在,为了把左宗棠留在西北,一转头,又对左宗棠大肆吹捧,这个,嘿嘿。
不过,虽然是吹捧,却也是实情。
“大才斑斑”、“素以经营西北为平生志愿”二者兼于一身的,中国之大,未必仅左宗棠一人,可是,再加上一个“朱紫”——即有足够的威望和资历的大员,三者并兼,除左宗棠外,就真的不做第二人想了。
因此,吹捧归吹捧,并没有人听着不服气。
轩亲王的言下之意,清清楚楚:左季高既然“大才斑斑”,“素以经营西北为平生志愿”,同时,本人也有“何须东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门关”的表示,那便没什么可说的,这个,就请他留在西北吧!
“最紧要的是,”关卓凡说道,“咱们经营西北,这个‘经营’——”
说到这儿,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要彻彻底底的换个思路了!之前历朝历代——也包括本朝,经营西北,说一千,道一万,都还存着一个‘西北为化外之地’的意思,用的还是‘羁縻州’的办法,时至今日——”
微微一顿,“这个‘意思’,这个‘办法’,要彻彻底底的改过来了!”
几位大军机,凝视着关卓凡,等待下文。
“当然,”关卓凡说道,“以前没有电报、没有铁路,也没有连珠枪、后膛炮,西北遥远辽阔,不‘羁縻’,亦不可得。现在不同了!电报、铁路、汽……呃,汽船,还有,连珠枪、后膛炮,都有了!所以,经营西北,再不能以‘羁縻’为满足,要视西北、内地一例,要叫西北,不但归于版图,还要真真正正,归于王化!”
真真正正,归于王化。
几位大军机,皆怦然心动!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关卓凡说道,“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有深孚众望、文武兼修、德才兼备的柱石之臣,长期坐镇西北,统筹安排,指挥督办——拿句《西游记》里的话来说,就是要有个人,做西北的定海神针!”
顿一顿,“还有,西北贫瘠,所谓‘经营’,所谓‘王化’,其实是筚路蓝缕,胼手砥足,开创局面——实话实说,这是一件苦差事!这位‘柱石之臣’,得愿意吃苦、能够吃苦!而且,不是吃一、两年的苦,而是吃至少一、二十年的苦!”
这段话,既十分实在,也十分深刻,尤其是“愿意吃苦、能够吃苦”八字——
譬如,拿曾国藩、李鸿章师弟来说,同为“深孚众望、文武兼修、德才兼备”,曾国藩就做不来这个“坐镇西北”的“柱石之臣”,除了对西北的军事、政治、地理的研究、认识,比不上左宗棠之外,曾国藩就算“愿意吃苦”,也做不到“能够吃苦”——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已吃不住西北的风沙了。
另外,曾国藩心气已衰,没有“再立新功”的欲望了。
至于李鸿章,正值壮年,身体状况是“能够吃苦”的,可是,他自认军功已足,已根本不再“愿意吃苦”了。
另外,“德才兼备”四字,能不能放在他身上,也很可疑。
只有左宗棠,既“愿意吃苦”,也“能够吃苦”。
“所以,”关卓凡轻轻叹了口气,“就算左季高没有什么‘爱出风头’、‘言大而夸’的毛病,我也得请他留在西北——西北今后一、二十年,实在少不得此人!”
这是更加公允的说法,几位大军机,一齐点头。
不过,想叫人家留在西北吃苦,就得给人家合适的名义——左宗棠不在乎服御饮馔享用,但是,功勋名衔地位,他可是十分在乎的。
“我想,”关卓凡说道,“第一,挂了起来的那个‘协办’,该给左季高了。”
两个协办大学士,一个是文祥,另一个,一直空着——所谓“挂了起来”。朝野上下,都有默喻,这其实是一个“留待勋臣”的“赏格”,而这位“勋臣”,除了正在西北用兵的左季高,不做第二人想了。
因此,轩亲王此说,自然无人异议。
“第二,”关卓凡说道,“左季高的伯爵,该晋侯爵了。”
“好!”
郭嵩焘第一个赞成,他拈须笑道:“不但拜相,而且封侯!人臣的极峰功名,左季高都有了!”
郭、左恩怨纠葛数十年,但是,在拜相封侯一事上,郭嵩焘却是真心为老友高兴的。
“左季高对曾涤生、李少荃师弟,”曹毓瑛微笑说道,“一直心结难解,现在,既拜相,又封侯,勋业地位,压过李少荃,直追曾涤生!我想,这一回,左季高心里头的这个疙瘩,终究该消解掉了吧?”
郭嵩焘呵呵一笑,“琢如如是说,我亦以为然!”
关卓凡笑了一笑,说道:“第三,陕甘总督一职,不足尽状左季高职责之重,嗯,要替他换一个名目了。”
除了“不足尽状左季高职责之重”之外,陕甘总督,名义上算是“二等总督”——逊直隶、两江一等,和两广、湖广相等,可是,陕甘的出息,比两广、湖广差的太远了,陕甘总督一职,责任虽重,地方却苦,在官场中的分量,其实比不上两广、湖广,左宗棠以“爵相”的身份,出任陕甘总督,颇有头重脚轻之嫌。
“王爷托付西北于左季高,”文祥说道,“这个‘西北’,自然是包括新疆的。新疆设省,左季高的‘陕甘总督’,是不是可以加一个‘新’字,改为‘陕甘新总督’?”
“‘陕甘新总督’?”关卓凡一笑,“十大总督之中,这可是唯一的‘三字总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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