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回到朝内北小街的时候,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已经在王府内等候了。
四位大军机都已收到了东四城大捷的消息,传看过左宗棠、展东禄的奏折后,更加兴奋了。
“南疆的西四城,虽然地域广大,”曹毓瑛说道,“可是,只要喀什噶尔一下,其余三城,英吉沙尔、叶尔羌、和田,就是传檄而定的事情,既然伪洪福汗国的主力,已尽数就歼,那么,新疆的军事,就再没有什么可虑的了!”
“喀什噶尔既为伪洪福汗国的老巢,”文祥沉吟说道,“那个伯克胡里,必然还要纠集残部,殊死一搏——不过,琢如说的是,已不足为虑了!”
“说不定,”许庚身笑着说道,“就在咱们说话的当儿,克复喀什噶尔的报捷折子,已经上路了呢!”
倒真有这个可能!文祥、曹毓瑛、郭嵩焘,一齐含笑点头。
“实话实说,”郭嵩焘在奏折上轻轻按了一按,感叹着说道,“皇上登基在即,再没有比西四城大捷更好的贺礼了!”
这句话更加是“于我心有戚戚焉”了,在座之人,连同关卓凡在内,都是微微颔首。
“不过,还不敢百分百放下心来,”关卓凡说道,“现在,我剩下的唯一的担心,是喀什噶尔的汉城。”
几位大军机脸上的笑容,淡去了。
当年,整个南疆都反了,喀什噶尔汉城孤悬叛匪的汪洋大海之中,苦苦支持半年之久,弹尽之后,守备何步云终于向阿古柏献城投降。喀什噶尔办事大臣奎英、帮办大臣福珠凌阿举家赴难;官军的残部,在被迫皈依回教之后,得以保全。
“博川方才的担忧,”关卓凡说道,“其实不算过虑,伯克胡里狗急跳墙,是必然的,我怕……他会把最后一腔邪火,撒到喀什汉城上头。”
“似乎——”郭嵩焘试探着说道,“何步云和阿古柏那边儿,敷衍的……还不错?”
“那是!”许庚身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阿古柏纳何步云女儿为妃,何步云自个儿,另起了个‘库达来’的回教名字,还有,皈依回教的官军,依旧归何步云管带。”
顿了一顿,“你说他贪生怕死也好,委曲求全也罢,反正,他和阿古柏,还真是‘敷衍’的不错。”
“怪不得有阿古柏‘贿买’何步云之说呢!”郭嵩焘说道,“不过,何步云既在伪洪福汗国内颇受信用,那么——”
说到这儿,略一犹豫,打住了。
不过,他的言下之意,大伙儿都听得明白:何步云和“阿古柏那边儿”,既然“敷衍”的这么好,王爷关于伯克胡里“会把最后一腔邪火,撒到喀什汉城上头”的担心,是不是就——
“如果何步云继续这么‘敷衍’下去,”曹毓瑛说道,“伯克胡里也许不会拿喀什汉城‘撒火’,可是,何步云失节事敌,现在,朝廷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伪洪福汗国覆灭在即,他难道不要替自己打算、打算?”
“琢如,”郭嵩焘说,“你是说,何步云会……反正?以此……将功折罪?”
“我要是何步云,”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我就会这么干。”
“嗯,有道理……”
“何步云失节事敌,罪不可恕!”文祥叹了口气,“不过,我多少也要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顿了一顿,“论气节,何步云当然比不得奎英、福珠凌阿两位!这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无论如何,不至于受阿古柏的‘贿买’!彼时,喀什汉城,坚守半年之后,已经弹尽援绝——唉,其实还不止,‘援’,是从头到尾都不可能有的,谈不上什么‘绝’不‘绝’!”
再顿一顿,“何步云出降之时,喀什汉城已陷落在即,如果他坚持不降,城陷之后,阿古柏必定屠城,则朝廷在南疆的最后一脉,就彻底断绝了!”
说到这儿,转向关卓凡,“所以,王爷,我以为,何步云虽然罪不可恕,却是其情可悯,如果他果然反正,是不是……可以贷其一死?”
“可以!”
关卓凡点了点头,“博川‘最后一脉’说得好!我也是这么说的——出兵之前,函件往来,我不止一次叮嘱左季高和展克庵,暂不必介意喀什汉城守军失节一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保全这支‘朝廷在南疆的最后一脉’!”
顿了顿,缓缓说道,“该给什么处分,那是把他们救了下来之后,咱们自己人的事儿。”
“是!”文祥说道,“王爷睿见!”
“王爷也不必太过担忧,”曹毓瑛说道,“我看,能够坚守喀什汉城半年之久,又把阿古柏‘敷衍’的这么好,这个何步云,也不是无能之辈,他如果反正,必然是要先和展克庵搭上线儿,谋定而后动的。”
“嗯。”
“唉,”许庚身叹了口气,“都是阿古柏的妃子——如果毒死阿古柏的,不是那个‘热娜古丽’,而是何步云的女儿,该有多好?”
这可真是神论——不晓得该如何置评?
谈过了喀什汉城的安危,便进入今日会议的正题。
“正题”有三个:左宗棠、西北治理、新疆设省。
这三个题目,又是彼此关联的。
第一个题目“左宗棠”,是说,新疆乱平之后,该派左宗棠个什么差使?
左宗棠若回内地任职,两种去处,一是中枢,一是地方。
若是地方,以他敉平甘肃、新疆回乱的偌大功勋,只有两个位子可以安置:一个是直隶总督,一个是两江总督,略次一等的两广、湖广,对于左宗棠今日之身份、地位来说,都嫌低了些。
可是,督直的是曾国藩,是动不得的;督江的赵景贤,虽然还是“署理”,不过,已经内定,一过年,就要“真除”。大伙儿都晓得的,两江是轩亲王视之为根本的地方,好不容易请曾涤生腾出了位子,绝不会再让了出来,交给左季高的,因此,也不必考虑。
地方上,既没有合适的去处,那就只好中枢了——延左季高入军机。
一想到,从今往后,今天这样的会议,与会人士中,会多出一个左季高来,大伙儿的头,就有些大了。
“中枢的职责,”曹毓瑛微笑说道,“是燮理阴阳,调和将帅,左季高一向是被‘燮理’、被‘调和’惯了的,他那个脾气,请他去‘燮理’、‘调和’别人,只怕——”
说到这儿,转向郭嵩焘,“筠翁,你和左季高,是最熟的,你说呢?”
郭嵩焘微微的摇了摇头,说道:“季高能不能燮理’、‘调和’别人,我也说不好,不过——”
顿了一顿,“如果季高也在这间屋子里的话,必定声震屋瓦,由头至尾,莫说咱们几个了,就是王爷,也不见得能插得进去话。”
大伙儿都会心的笑了起来。
“真是这么回事儿!”许庚身说道,“我想起左季高进京陛见的那一次——”
微微一顿,“嗯,恭亲王设宴,军机全班作陪,席上,左季高逸兴遄飞,从赵翁孙讲到班定远,从两汉讲到隋唐,又大谈本朝事迹,圣祖仁皇帝三征准格尔,高宗纯皇帝之平准、平回,等等。整间屋子,就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谁插不进嘴去,他又中气充沛,真正是筠翁说的‘声震屋瓦’!我不晓得王爷、博公、琢如几位何如,我是……听得脑仁都疼了!”
关、文、曹三人都笑了,文、曹二人说道:“彼此,彼此!”
“其实,”郭嵩焘说道,“如果只是两个人面对面,季高还好——你一句,我一句,彼此都能说话;可是,不晓得为了什么,人愈多,他的话愈多,而且还爱抢话,谁的话都抢——上官的话,也照抢不误。”
顿了顿,“若是正经会议,那就更加不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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