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客堂中,有个六七岁年纪的小沙弥迎上前,合掌道:“女菩萨,斋饭未妥,还请稍后再来。”香兰合十还礼,退出来,在院里转了一圈,四处观瞧,只见院中几株红梅都开了,另有苍松翠柏,纵已入冬,却也瞧着极为繁盛。香兰觉得这梅花开得好,有心折一支插在瓶里供佛,便走到梅树跟前,伸手去摘上头的花儿,忽觉似有人在偷窥她,心里一凉,猛转过身,却瞧着四周空无一人,唯有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杜宾隐在门口,又偷偷侧了身从门缝往外瞧。只见梅底下俏生生立着个穿大红猩猩毡斗篷的美人儿,光瞧侧影就袅袅娜娜,这会子转过头,露出白玉样的脸儿,容色照人,愈发惊艳了。杜宾手指尖都痒起来,暗道:“多日不见竟比先前还有颜色,怪道林锦楼那样的风流客都让这小娘儿缠软了腿,待明日也将她一并掳了,让侯爷将她赏给我,如若不然,也总该让我尝尝滋味才是。”
这里秦氏和王氏服侍了林老太太一回便各自回了房,用斋饭等不在话下。到了下午,林老太太、王氏和林东绫等到后头高楼里听戏,各处游玩,秦氏仍去礼佛。至晚间,林老太太白天耗过了精神,又吹了山风,身上便不好,大夫开了一剂方子,喝了方才睡得安稳。秦氏怕出好歹,第二日见林老太太健旺了些,便分了一半人护送林老太太回家,不在话下。
一时无事。待到第二日晚间,众人都将要歇了,香兰同红笺一并住在秦氏与林东绣的卧房的外间,红笺服侍了主子便吹熄灯自顾自睡了,香兰却睡不着,披衣裳坐了起来,取出个芍药撒花的包袱,抱在怀里出神。这是她前几个月一针一线精心缝纫的,对旁人说是为了给定逸师太贺寿才做的针线,实则是比对着自己身量裁的。定逸师太如今去了扬州的寺庙做了大住持,她原打算悄悄从林家溜走,先到附近的静月庵找她师姐们,结伴一并到扬州去投奔师父,过几年,等事情淡了再接她父母亲,孰料被林锦楼刺中心事,又以双亲之命要挟,直接掐断了她的心思。香兰叹口气,倘若一时半刻走不得,还不如把这衣裳供养寺庙的僧人,也算积德行善。
忽听有轻软的脚步声,只见林东绣从屋里走出来,香兰忙要站起来点灯,林东绣摆摆手,轻声说:“不必了,我是睡不着,听见外头有动静,找人过来说说话儿。”说着坐在香兰身边。
原来林东绣也辗转难眠。她自小便羡慕林东绮和林东绫是太太肚子里托生出来的,又有个争强好胜的性儿,却难在众姊妹间出头。林东绮这等知道顾全人脸面的尚好,可林东绫却有意无意的压她一头,说话又刺人,平日里让她生了不少闲气,暗暗生出怨恨,如今林东绫将要做出没脸的事,可让她能把这胸中一口恶气出了,更可能白捡一桩上好的婚事,这渔翁得利的好事,她又何乐不为?只是……她到底觉着良心不安,觉着什么地方不对,偏又说不上来。
香兰低声道:“我看你晚上用得少,这会子怕是饿得睡不踏实,太太还有半匣子点心,姑娘就着茶好歹用两块罢。”说着便起身,到桌前去端茶,另取点心匣子。
林东绣站了起来,深深吐出一口气,慢慢踱到门前,暗道:“那戏子说今晚便动手,不知是什么时候拐带三姐姐私奔。”
香兰端了茶走过来,笑道:“你看什么呢。”从从门缝往外望去,此时三更已交鼓,只见天幕上挂着半轮月亮,院子里仿佛撒了一层银霜,晶晶亮亮的。忽然,对面厢房顶上猛地冒出七八个身影,轻轻巧巧的落在院里,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来到院中,领头人打了个手势,那进人先往东厢房去了。那房里正住着王氏和林东绫。
香兰心头一跳,慌忙捂上了嘴,转身对林东绣道:“大事不妙,来了歹人,姑娘别声张,快去穿衣服。”说着去摇红笺,快步走到内室去叫秦氏。
林东绣原以为是林东绫的相好夜晚带她私奔,心道香兰大惊小怪,可扒到门缝一瞧,只见院子里已站了十几个高壮的男人,顿时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到卧房,见秦氏已起来,便带着哭腔道:“太太,真来了歹人,手里都提着刀,怎么办?大,大哥不是留了侍卫和护院么……”
秦氏登时也慌乱起来,忙不迭抓了件披风,只听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撬门闩,红笺早软了腿,同林东绣抱着抖成一团。
香兰暗道:“护院们没动静,不知出了何事。”她手脚冰凉,心怦怦跳得将要从喉咙蹦出,但见屋中女人皆是一副慌张模样,反倒镇定下来,低声道,“趁歹人不知道咱们已察觉,咱们先从禅房后门溜出去,后院正有扇门,通着僧人们的寮房,住着几个小沙弥。今早老太太回家带走二十来个侍卫,这会子前院还有二十多人,咱们叫他们赶紧过来救人。”说完折回身,顺手抄起自己缝的那件厚棉僧袍披在身上,把禅房卧室的门掩了,走到后头茶水间,果见有一扇门,拨开插销轻轻推开,见外头静悄悄的,忙扶着秦氏出来,几人踉踉跄跄,行了没几步,便听一声凄厉的尖叫,依稀像是紫黛的声音,高声哭嚷道:“别杀我!别杀我!我就是一个丫头,太太小姐跟大爷的小妾都在旁边屋,冤有头债有主,万别找到我身上哇!”
这一叫,惹得一阵犬吠,院子里瞬间大乱起来,紧接着紫黛便没了声息。疏桐与紫黛共处一室,想来也凶多吉少,林东绣只觉浑身一阵冰寒。
香兰心里一沉,这样大的响动,如何也要惊动护院和侍卫了,可外头竟静悄悄的,显是对方早有准备,遂紧咬着牙根,死死抓着秦氏的胳膊,头也不回的往前冲,到跟前一瞧,只见后院的小门已上了锁,只听身后动静越来越大,已隐隐传来踢门和脚步声,林东绣腮上挂满泪,将要哭出声,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正惊慌间,香兰忽见墙角有个柴禾垛,高高耸着,顿时大喜,忙扶着秦氏过去去爬那柴堆。
幸而因是寺庙的内院,故墙也不高,四人七手八脚的爬到墙头,闭着眼跳下,摔在一片种着花草的软泥地上。香兰朝四周看了看,道:“因咱们到这寺里,僧人都被驱了,连住持都往别处去住,余下的都是不到十岁的小沙弥,实在不堪指望,我小时随恩师到过栖霞寺,依稀记得僧人寮房钱头便挨着藏经阁,那一处极隐蔽,不如过去躲一躲罢。”
从方才香兰便成了这四人的主心骨,众人无有不应,互相搀扶着到了藏经阁,香兰捅破窗纸,伸手进去将窗户上的扣儿拨开,托着秦氏等人钻了进去,最后轮到她时,红笺伸手来拉她,香兰却道:“藏经阁有个二楼,你们上去躲着罢,一时半刻他们搜不到这儿。”说着便要合上窗。
秦氏忙问道:“我的儿,你要干什么去?”
香兰道:“他们迟早搜到这里来,不能坐以待毙,我去钟楼敲钟,栖霞寺的僧人本就宿在附近,听了钟声便知寺中有异,他们一来,太太便得救了。”
秦氏一怔,忙上前去拉香兰的手:“可歹人听见钟声,必要来捉你了!你也进来躲罢,方才闹了这么大动静,这会子前院的护院侍卫们也该听见了。”
香兰摇了摇头:“前院的护卫们恐怕不中用了……”秦氏脸色一变,却见香兰对她笑了笑,放低声音道:“倘若我要有个好歹……还求太太厚待我爹娘,能找人为他们养老送终……”言罢合上窗子便去了。
秦氏怔住了,红笺却哭出了声,哽咽说了句:“大仁大义呀,香兰姑娘……”捂着嘴,浑身哆嗦着,已哭成泪人,却见秦氏顺着墙壁便滑坐到地上。红笺慌忙去拉,低声哭道:“太太千万保重身子,好歹咱们先上楼去,别辜负香兰的一片心。”硬将秦氏搀扶起来,摸着黑往楼梯处走去。
秦氏仿佛痴了一般,良久叹了一声道:“先前是我错待了她……”一语未了便泪如雨下。
林东绣跟在后头,早已哭得满面是泪,把拳头塞到口中再不能言。她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不堪,分明是她三姐要同戏子私奔,怎竟会引来歹人?早知如此,她从一开始便该告诉秦氏才对,可事情已到这般田地,她一句话都不能再说,只能死死咬着唇儿,任泪珠儿簌簌的往下滚落。
半月高悬,寒风萧杀。香兰拔足狂奔至钟楼,气喘吁吁的扶着楼梯到了顶上,抱着钟锤朝那洪钟撞去,只听一阵“咚咚咚——”的钟声狂鸣,直令人振聋发聩,杜宾登时色变,叫一声:“糟了!”立时带着人往钟楼赶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