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人心的谋划永远敌不过天意。
萧婧原本想着,将皇位禅让给萧骥后,她便同夏昱一道离开,珍惜彼此能够相守的日子。若他果然不治,她也会毫不犹豫随他而去。
然而,命运捉弄,在她以为还有时间时,结局已猝不及防袭来,根本不给她任何改变的机会。
是惩罚吗,因为她做出了那样的抉择?因为她已决定放弃夏昱的生命,所以上天就在她眼前夺去他的性命,让她承受猝不及防的失去,品尝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
萧婧站在宫阙最高处极目远眺,半空中一片红叶随风飘荡许久,最终落在她伸出的手掌中。
红叶,相思,倘若魂魄有知,是否会入得梦来?
说她懦弱也好,说她守诺也罢,那天她决然扬起的匕首,最终还是没能刺入胸口。在最后关头,她竟然可耻地晕了过去。魂梦中不曾寻觅到他的身影,他的话语却反反复复就在耳边。
她的夫君,留给她最后的话,不是山盟海誓、刻骨相思,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是现在”。
她也曾用同样的话语来乞求他留下,他做不到的,却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而她,就不得不继续背负着遗憾走下去。
虽然并不甘愿,但萧婧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她要看到萧骥平安登基,看到战祸消弭,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夏昱,已经将属于他自己的恩怨了结了,但她还没有。
她醒来后表现的那样若无其事,叶青和宋易离开时,想必是抱着对她的怨怼的吧。其实不止是他们,连淳于昭心里也是有疑惑的,他那样的人,什么心事都是摆在脸上的,一看便知道。
萧婧淡淡笑了笑,人死万事空,她就算抱着那具尸首不放手,又能挽回什么呢?这一生与他出生入死,却是聚少离多,其中缘由固然种种复杂,但她的任性妄为也难辞其咎,为彼此平添许多麻烦。
如今再想起来,并不是后悔当初,而是她想最后听一次他的话,或许,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了。
今天一大早叶青他们就扶柩出了城,如今,也不知是到了何方了。她今日晨起就坐在勤政殿里批阅折子,他们前来辞别时,她也不过是从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头望了一眼,就为了这个,宋易险些要当场闹起来。
“果然女人薄情,他好歹也是为了你死的,你竟连他的身后事也这般漠不关心!”宋易一向玩世不恭,这是唯一一次对她怒目而视。叶青虽没有说什么,但看他眼底的神气也是极度失望的……
罢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既然没有重来的机会,后悔又有何益?
萧婧正自沉思,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宫中法度严谨,宫人是不允许这样造次的,这脚步声的主人也只剩下一个了。
萧婧回转身的工夫,面上的忧思已被温婉笑容取代。
“皇姐,”萧婧已来到面前,微微仰了脸道:“邹原他们找了你许久,原来在这里。”他今年已满十一周岁了,个头也只比萧婧矮一点罢了,假以时日必会长成挺拔少年。
彼时已是秋日,萧骥大约是跑得急了,额上也见了微汗。萧婧拿了帕子替他擦了汗,才开口道:“对朝中重臣怎能直呼其名?要叫邹大人。”
她的语气虽然轻柔,但也带了些责备的意思,萧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是邹大人找了……”他又疑惑道,“那若是按着规矩,我也不应该叫你皇姐,该叫你陛下,为何你不责怪我叫你皇姐,却要责我直呼邹大人的姓名呢?”
这话说的稚气未脱,让萧婧忍俊不禁。从前穆淑妃和穆炀对他的课业举止要求都是极为严格的,所以在萧婧的记忆里,他说话做事都十足小大人模样,与外表并不协调。果然还是年纪幼小的好处,穆家倒台也不过一年工夫,没了那些时时刻刻监督他言行的人,他便做回了自己。
萧骥大约天生是个热心肠的孩子,虽然他们之前几乎等于没有什么交往,只是这个把月来萧婧才时时把他带在身边处理政务,他却已将萧婧视作了最亲近的人。他越是如此,萧婧就越是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大约只有拥有这样宽厚心肠的人,才能成为一代明君吧。
萧婧携了他的手下楼,谆谆教诲道:“咱们是姐弟情分,自然与君臣情分不同,况且,将来你少不了邹大人他们辅佐,若连这点基本的敬意都没有,怎么能成了?”
萧骥的表情却突然黯了黯,半晌才小声道:“可是,从前母妃……不,是穆氏罪妃,她说臣子只不过是我们手里的工具,必得使他们敬畏,他们才会……”
萧婧猛然收住脚步,萧骥身子一震,忙改口道:“皇姐,我说错了,若是她说的对,怎么会落到那样的收场……”
萧婧紧盯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道:“那是你的母妃,旁人可以那样称呼她,但是你不行。”
萧骥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可是,他们都说她……图谋不轨……”
“没有什么可是,不管她做了什么事,生身之恩大过天,而且,她的本意也是为了你好,只不过用错了方法而已,”她拍拍他尚自单薄的肩头,“记住,将来你做了皇帝,一定不要对任何人妄下断语,行事更不能冲动,就算再坏的人,也总有好的一面,反之亦然。”
萧骥似懂非懂地点头:“皇姐的意思太傅也说过的,这便是所谓的以德治天下,是不是?”
萧婧微笑:“以德治天下固然是好的,只不过凡事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论,这些皇姐是教不了你了,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教你,只能靠你自己体会了。”
他们又向前走了许久,萧骥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父皇传位给了皇姐,皇姐才是皇帝,为什么说我将来要做皇帝?”
听他提及景帝,萧婧心里不免黯然,只好搪塞道:“父皇是要把皇位留给你的,不过因为你年纪小,才让皇姐替你看守些时日,等时候到了,自然是要还给你了。”
萧骥想了想,才摇头道:“我不想做皇帝,从前……母妃和外祖父总是要逼我学这个学那个,日子过得一点也不痛快,还是不做皇帝好。”
萧婧哑然失笑,正想慢慢劝导,邹原却已远远地迎了上来。
他的神情身为凝重,匆匆向萧婧行了礼便道:“阏于的忽阑王子递出话来,说是一定要见您。”
萧婧的面色也沉重下来,半晌才道:“你先带了三殿下去勤政殿,忽阑那边我自己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