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魔窟里,我在沮丧和绝望中数着生命的节点。
那微弱的希望伴随着日渐逼近的死亡威胁,时不时又闪出一点点火花,与干渴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交织在一起,袭击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我的手脚麻木,背部僵直,脚趾头疼得厉害,手指头已不能弯曲,细麻绳子勒得我浑身酸痛,疲倦慢慢霸占了我的意识,我的脑袋渐渐低垂下来,那身后的木杆子像钝刀子似的刮磨着我的背,让我一阵一阵的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重新拾起这可怕的噩梦。
我闭上了眼,阿慧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伸出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庞,一如我在她临死前颤抖的抚摸她一样。
那一年,她十七,我十四。
那一年那一天,我清清楚楚的记得,是寒假归来的第三天,我在她的小阁楼里,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口里、鼻里的鲜血喷洒在火塘边上的土灰里,一边喷洒,她一边伸出手指扒拉着土灰,不停的掩埋着,却还在安静的倾听着我神采飞扬的说话。
后来,她的脸颊越来越苍白,眼神越来越黯淡,身子开始剧烈摇晃,整个人儿止不住的颤抖,抖得头发、鼻子、嘴唇、四肢都抽搐了起来。
我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问她冷吗?她摇摇头,我又问,那你为什么抖?她笑笑说她控制不了。我的心开始被团团迷雾笼罩,感觉快乐在一点一滴的远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的血还在点点滴滴的流淌着,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层浓浓的血腥味。我急了,请求她赶紧去村里的卫生所,她轻轻抬起眼来,水汪汪的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
她喃喃的说,不要紧的,前两天就是这样,虽然眼睛不怎么看得见,但还能熬着。我跳了起来,那怎么能熬?她微笑着把我摁在板凳上,手指头在我的胳膊上只打颤,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过了一会儿,她用一种有气无力却是平静自然的语气讲起了她昨晚的一个梦,在梦里,她在水渠边洗东西,淌着鼻血,她的血就一点一点的滑落到水里,顺着水一摇一晃的漂走了,漂走了,一直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呆呆的望着她,她清瘦的脸上挂着一丝憧憬,黑黑的眼圈周围也渲染着一层层流露在眼中的幻想。她的脸颊和嘴唇虽然毫无血色,但整个人却好像浸润在火红的光泽之中,感觉她好像在回忆什么人似的。
忽然间,我想起了周永乐,阿慧是在想他吗?我这样想着我也就这样问了。不问还好,一问,阿慧就泪流满面。
她轻轻的说,她配不上周永乐,她希望他能完全把她忘光,希望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永远消失。我追问她原因,她不回答,不停的念叨着不要再提到他。她无力的抓住我的手,很急迫的想表达,嘴里却说不出话,也不管唇边流着的血,只是反复的重复着,“流吧!流吧!流光了,就不会再想对不起他......”
我再也忍不住了,蹦起来,就去砸那锁得严严实实的门,边砸边吼叫。
门在“哐当、哐当”的响,我的心在“扑通扑通”的跳,她的泪在“哗啦哗啦”的掉。最后,她用微弱的声音止住我,“别砸了,来,坐着陪我。”
我声嘶力竭的咒骂着,“他们还有没有人性?难道就这样看着你吐血?不管就算了,还把人锁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是我自己不好,不怪他们。”她柔柔的说,“我想得通,你不要骂我的父母和兄妹。”她悲哀的凝视着脚边的土灰,用一种缓慢得仿佛时间已经停滞的语调吐出一句话,“我已是一个不洁净的人。这是我的命。”
“什么?”我听不懂,只顾着狠命的踹门。
她越来越虚弱。
我决定把她从窗子里弄出去。
那窗后面有一个高高的长着樱桃树的土坎,我就是从那儿爬进来见她的。早上来她家的时候,院门紧紧锁着,进不来,院子里空荡荡、静悄悄的,似乎她的家人外出没有回来。
我仰着头望着这碉堡一样的房子,扯着嗓子的呼喊着她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有个女孩子伸出头来,我一看,正是阿慧。她用手势示意我从后窗爬进去,我照做了。
一见她,便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这哪里是我那如兰芬芳、如花娇嫩、如风空灵的慧姐姐?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凹陷的眼睛,苍白的脸,毫无生气的面容,脆弱得像一个玻璃人儿,一碰就碎。看着她这个样子,我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
怎么会一个寒假不见,她就像换了个人儿似的?
我们刚放寒假就没见过面,我跟随父母到远方外婆家玩去了。当开学第一天,我带着便当到学校上学的时候,我没见着阿慧。我到处问人,也没人回答。当我落寞的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她村里的一个人,那人告诉我,她生病了,在家里躺着呢。我便家也不回,立即要去看望她。
半路又遇上了一个年轻男人,他是我爸妈的同事,他一听我要去见阿慧,便阴沉着脸把我给拽了回来,说什么,阿慧得了可怕的传染病,不能接近。还说我要是偷偷去看她,他就去我父母那里告我的状。
我没有见着她。
入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等待着天一亮就去她家看望她,我对传染病根本没什么概念。只是想着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她,见了她我才会心安,心安了我才觉得生活充满着快乐和希望。
我想起了那些个难忘的日子,我和她,一块儿相约着上学,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块儿吃饭,逗着乐,打着趣,相互夹着对方的菜,吃得“咯咯咯”的笑,一块儿玩耍,总是她带着我疯,带着我尽情的享受着生活......就算她病了,也只不过是暂时失去了那股活泼机灵劲儿,人还是那个微微皱起眉头也如一阵轻烟,眼里闪着泪光也似含着浅浅的笑而略带忧愁的阿慧。
第二天一早,我吃过早点,背上书包,在上学的半路写了一张假条,请同学帮我向老师请假,便急急忙忙折回头去了阿慧家。一路上,我用书包遮住脸,奔跑着,怕人认出来又把我给拽回去。
但是,当我看到她的一霎那,我感觉我错了。阿慧像被什么彻底摧垮了一般,这样子的哀伤,这样子的无助,这样子的绝望……
在我小小的心房里面,我固执的想要改变这一切,我要那个鲜活的阿慧回来,我不允许她的血就顺着水渠一直流淌,我虽然嗅到生命的气息在缓缓消亡,但我绝不袖手旁观!绝不!绝不!我得帮她,用尽我的全力。
我拖着虚弱的阿慧出了窗,使出吃奶的劲头背着她连滚带爬的去往村卫生所,她的血顺着我的脖颈流淌,染红了我的整个衣领,我的膝盖磕破了,我的手臂刮伤了,可我一直没有放弃。我努力的背着她向前走,向前走,直到她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两只手臂都耷拉下来,在我的两边一直不停的晃……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形,至今忆来,我还是会手脚发软,心里发寒,背心发凉。
不管我怎么坚持,不管阿慧怎么努力,我们也没能把死神阻挡。
如今,我也在等待着死神拖着他的大镰刀缓缓向我走来。
我想不出任何办法,这时候的我才发觉毁容的做法也不过就是延缓了几日的生命,我面对的恶魔实在狡猾、恶毒和卑鄙,我斗不过他,我就像他手心里的一只小蚂蚁,轻而易举的就被他给捏碎。就像当初的阿慧,她也没能斗过那些有意无意残害过她的人,没人向她伸出援手,没人拯救她,而她只能像一粒尘埃一样缓缓落定,换来青冢一堆。
我不知道活着的阿慧为什么那样脆弱,而死后的阿慧却又为什么那样的怨毒?我一直在寻找答案,却一直没有答案,现在看来,这个谜也许要随着我的死亡而永远无解。
可是,我甘心就这样死去吗?难道阿慧的悲剧还要重新上演一遍吗?阿慧承受不住打击,放弃了,我也要这样做吗?我能这样做吗?一千个、一万个的否定在我的身体里沸腾,不!绝不!就算是一点点、一丝丝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生机,我也要抓住,牢牢的抓住,绝不放手。
想着想着,我忽然觉得我坦然了,我豁然开朗了,如果真要我面对死亡,我也坦然。但是我很有自信,我不会,我真的不会,在强大的求生欲望面前,死神也会望而却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