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阿慧又来了,在我的梦里。
那是一片长满参天大树的森林,潮湿而神秘。我在曲折泥泞的小路上行走,不知要去哪里。我很饥渴,很累,很疲惫,没有食物和水。
突然之间,我发现了几缕幽光,朝前走去,看到了阿慧蹲在那松软的、散发着点点腥味的泥土里,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衣,披散着头发,我呼唤着她,她抬起头,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我,指了指泥土,泥土里有一角衣物。
我不敢近前。
阿慧便低头伸出手指刨起土来,任由她的双手沾满了泥。这时候的我,心里忽地袭进一丝寒意,恐惧如潮水般的向我涌来。我想转身跑开,双脚却像钉在原地一般,挪不动半步。我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挖,看着她的十个手指渗出了鲜血,与湿润的泥土混淆在一起,慢慢的凝固,看着她的白衣沾满了泥土,还有殷红的痕迹。她不停的刨,刨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大坑,渐渐的陷了进去,仿佛被泥土淹没了一般。
一瞬间,整个森林消失不见,我又置身在空旷的原野。黑黑的云层挤压下来,白亮亮的天边划过闪电。
阿慧和她的坑还在,在漂浮的原野中缓缓旋转。
我忍不住伸出脖子想要看个究竟。结果,我像被谁拉扯着,挣脱了大地的羁绊,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我瞧见了大大的泥坑中立着阿慧小小的身影,她那月白色的长衣在狂风中“簌簌”直响,长发在风中狂舞。
我的心一阵剧痛,从空中倒栽了下去。在空中,我翻了个滚,像棵树一样的扎在了阿慧身后的泥土里。阿慧静默着,低着头。我的目光不由得穿过她的身体,朝前看去。我看见狂风中盘旋着好多块血肉模糊的骨头和肌肉,它们慢慢聚集在一起,自动拼合成了脸庞、躯干和四肢,是一个男人的脸庞、躯干和四肢,尽管鲜血淋漓,但他还在微笑,他向阿慧敞开了怀抱,她大声哭泣着扑了过去。
猛然间,我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脸貌,他,竟然是周永乐。
狂风肆虐,像要摧毁一切。
周永乐的脸庞、躯干和四肢开始分裂,重新变成好多块血肉模糊的骨头和肌肉,在风中盘旋。
阿慧跌坐到泥土里。
我走上前去,蹲下来,扶住了她,想把她搂到怀里。她缓缓抬起脸来,满脸血泪纵横,可怖之极。我惊吓得大喊大叫,想要离开。阿慧一把扯住我的手,我恍然间仿佛听到她胸口的幽鸣,“帮我!帮我!我要他回来!我要他回来!”这幽鸣是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震耳欲聋,那样的凄楚无助......
狂风还在肆虐,一切已被摧毁。
我怎么能拒绝一个鬼魂?一个这样子的鬼魂?一个这样子的期盼和祈求?
她的眼里开始涌出了泪水,流淌过她的脸,慢慢的洗尽了血痕,我又看到了那张清丽朴实、可亲可爱的面容。
我又上前拥她。
她的喉咙里发出野鹤一般尖利的叫声,纤细的双手猛然把我推向坑外肆虐的狂风,我像个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在这漂浮的原野漂浮......
我给公司请了长假,尽管那个凶神恶煞的主管想要用解雇来威胁我,我还是毫不迟疑的请了长假。
我得去办一件事。
我得去实现一个承诺,一个在我心中永远鲜活的承诺。
坐在长途汽车上,我沉睡过去,没有见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如画的风景。我闭上眼,世界是昏暗的原野,我睁开眼,世界还是昏暗的原野。
回了家乡,来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在一个鸟语花香的三月。
我从阿慧家那个熟悉的院子前面路过的时候,朝里看了看,院落里静悄悄的,还是那条小水沟,长满了嫩草,草丛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粉红色的小花苞。
还是那个石头大水缸,上面横着一块板栗木条,大水瓢就搁在上面。
还是那个篱笆院门,细密笔直的竹条已经由绿转黄,褪了色,歪歪斜斜的插满整个房前屋后。
还是那座土石混砌的房屋,如同一个碉堡,隐藏在枝繁叶茂、树影婆娑之中。
我绕到屋后,一眼便瞧见了那棵樱桃树,矮矮粗粗的半人高的枝桠。一晃眼,阿慧仿佛就在树干上慵懒的依靠着,垂着两条长腿,前后甩动着,那树时而是繁花似锦,时而又是累累的果实。阿慧青春勃发的脸庞上露出迷人的、**的笑容,采摘着树上红得透亮的樱桃,一颗一颗的含在嘴里,牙齿一咬,嘴唇一抿,退了皮的樱桃子又一颗一颗的掉落下来……
我迟疑了会儿,没有走进院门,而是向着湾子里的周家村走去。
一路询问着村子里的人,我很快找到了周永乐的家。他的爷爷已经过世,父母的双鬓斑白,满脸是慈祥和蔼的皱纹,弟弟周永刚长成了一个蛮敦实的小伙子,也是古铜色的皮肤,浓眉白牙薄嘴唇,好看的脸上总带着傻傻的笑。妹妹周小云出落成一个如水女子,晶莹剔透的肤色,小巧的唇边绽放着羞涩纯真的香甜,活脱脱的又一个阿慧。
我的心总算暂时静谧下来。当晚就住在他家的阁楼。周永乐的老母亲一直念叨着不让我住阁楼,她已经给我在厢房里铺好了床铺,但我坚持要住阁楼,因为那里曾是周永乐的房间。
阿慧和我提及过,很多时候,她来找周永乐,在他家吃过晚饭,她都会与他一起坐在阁楼的窗户前面,眺望着远处的山峦,绵绵不断的山峦,起伏跌宕的山峦,葱葱郁郁的山峦,感觉那些山峦就像在他俩心尖上一样绵绵不断,葱葱郁郁,起伏跌宕。
周永乐很动情,他一把抓住阿慧的手,凝视着她,见她羞红着脸,却并不躲避,便又把她拉到自己的胸口,两个人一起静静的倾听着两颗心不规则的跳动。
对于这幅画面,我很着迷,经常想象当时的情景,想一遍就激动一遍,那种纯真朴质的爱情让人心里很快乐很踏实。
我在周永乐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他们下地,我就在家帮着周小云做饭,做家务。我很喜欢周小云,这样一个温柔、甜美、朴素的农村女孩,脸上随时挂着自然、腼腆的笑容。这一点,阿慧又跟她不同,虽然也温柔甜美,但她喜欢搞点小小的恶作剧。
很奇怪,在死去的周永乐的家里面,我没有再做关于阿慧的梦。
一段时间过去了,我都不忍心提及周永乐的事,但最终我还是问了。
一提这个事,他的家人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霾,好不容易忘却的伤心事又点点滴滴的涌上心头。当我说出我想看看周永乐的坟冢时,他的老父亲沉默了,半响,他告诉我,儿子当初被炸得粉碎,找不回来了,只有个衣冠冢,在后屋山上的桃树下。我请求他让我去祭奠一下,他便让小儿子领着我去了。
在那棵开满桃花的树下,落英缤纷,花瓣片片洒落在周永乐的坟头上。我鞠了几个躬,然后让那个淳朴的小伙子告诉我周永乐的故事,还有他出事时的那个山坳的准确位置。周永刚低垂着眼睛,满怀伤感的告诉我,当时哥哥才二十二岁,年轻得很,一家人听到他罹难的消息都很意外,哥哥是个壮实快活的人,平时做事都很细致,很用心的,为什么那天会出这样的事?看着他痛苦的、不解的眼神,我的心也跟着抽搐着,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静静的听他谈了好多好多。后来,我艰难的问起坟里是否有周永乐的遗骨时,周永刚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使劲的摇头,我从他抽泣的、断断续续的话语当中,大概了解了整个过程,他哥哥出事之后,下起了倾盆暴雨,把一切都冲刷殆尽了。后来,全村的男人都去山坳里寻找他的尸骨了,漫山遍野的找,还是一块也没找回来。
周永乐的血肉永远的随着风雨渗进了沙土,骨头也永远的埋进了沙土,他和沙土融和在了一起。
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那个山坳。傍晚的时候,我请求周永刚陪我一块去,领着我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没问什么,答应了。
我第一眼见到那个山坳时,就看到三面的斜坡上,那些碎石流沙中间,有些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走近了,却都是些干燥的沙石。我用手刨了起来,刨啊刨啊,一天下来,什么也没有。周永刚就站在旁边看着,一直看着。后来,他两眼湿润的加入了寻找。我们就这样一直寻找着,从中午找到了傍晚,从炎炎的烈日正午找到了夕阳西下,落日斜晖。
我们俩坐在斜晖照耀下的山坳里,望着最后一缕阳光慢慢沉下去。周永刚就问我了,“我哥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点点头。
“要是他还活着,那该多好。他会把你领回家的。”周永刚说着,古铜色的脸颊上有一抹绯红。
我笑笑。
周永刚定定的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