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她又入梦。
我仰面躺在床上,头顶是明晃晃的荧光灯,浑身散发着惨白的气息,刺得我睁不开眼。恍惚间,她悄然而至,俯身看向我,长长的头发浓密得看不到一丝缝隙,好像泼墨似的,黑黝黝的一片,从耳旁倾泻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脖颈和身体上部,她一言不发,我只瞅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们相互凝视着,我只觉得心跳得很快,身子紧绷绷的,动弹不得,耳朵里全是“嗡嗡嗡”的声音,有些细小的如菟丝般的什么从我的脚底顺着腿部慢慢的,慢慢的攀沿上来,我挣扎着想要扯掉它们,可触摸到的是我柔软的、光滑的、富有弹性的肌肤,最终,它们在我的胸口扎了根,那些根系生长得很快,一下子便穿透了我,侵占了我,在阴阴柔柔的疼痛中,我看到它们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笑。
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她还在凝望着我。有一阵子,那眼里的水越积越多,竟然哗啦啦的流淌出来,淋湿了我的整个脸庞,这些泪水仿佛硫酸一样,灼伤了我,我热得厉害,燃烧了一般,痛苦得禁不住呻吟起来。我下意识的腾出一只手,想要抹去脸上这可怕的东西,却猛然看见,我的五个手指头上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我在梦中发疯似的尖叫,在这个静默的早晨惊醒。
我点燃了一支薄荷味的烟,猛抽了几口,让那种甜腻清新的味道在舌尖打了几个转,逐渐在云雾缭绕中镇静下来,尽管背心里还流淌着冷冷的虚汗。
很长时间以来,我感觉很累,累得人都仿佛衰老了好多岁,额头生出了密布的曲线,嘴角下垂,双眼迷蒙,气息不均匀,心门都生了锈。
凝视着镜中的我,虽是如花的容颜,却掩饰不住那些个最柔软、最不可碰触角落里渐渐滋生的无尽的哀伤,它们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噬咬着我的心,痒痒的、莫名其妙的、不可捉摸的,时不时给我一阵钻心的疼,仿佛在警醒什么,在启示着什么。
我试着去抚摸它们,安慰它们,讨好它们,却赫然发现镜中的我已不再是我,已是另外一副模样:微胖的略带松弛的脸颊,枣红和蜡黄相间,眉眼额头微微带点浅黑,微醺的眼睛无所谓黑与白的概念,已经分叉的发梢在不知哪里刮来的风的吹拂下,随时准备骚扰这时过境迁、年华不再的旧地,有些枯萎干裂的嘴唇后面隐藏着白生生的牙,它们在咯吱咯吱着想,配合着缠绕得紧紧的眉头,一副纠结隐忍的模样。
那是我吗?那是我吗!我禁不住把头摇晃得像个破浪鼓一般,剧烈的眩晕当中,再次凝神相望,镜中的我又恢复原样,依旧如花。
关掉头顶的荧光灯,我总觉得它像极了放在死者脚边的长明灯一样,给回门的鬼魂照亮脚下的路,于是,我夜夜开着,在梦里等着,痴痴的盼望着,她的魂魄还是不曾来入梦,直到昨晚,她终于来了。
可是,她不是以我想象的样子出现的。在我想象的梦里,她穿着洁白的、曳地的、绣着精致**花边的长纱裙,带着风掠过就散发着浓郁花香的百合花冠,乌黑的披肩长发在若隐若现的、纹着淡金色玫瑰的头纱里微微颤动,在她光洁而圆润的脖颈上佩戴着如水滴般的、晶莹剔透的美玉项链。她的眉眼带着淡淡的笑,红唇上洒满了淡紫色的唇蜜,闪闪发亮,白里透红的皮肤吹弹可破,脸颊抹上了绯红的胭脂,修长的手指环扣着一簇五彩缤纷的花朵,缓缓向我走来。
这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完美的无可挑剔。
那是我想象的。
可她不会如我所愿。她会以她独特的方式回来,即使是鬼魂,也会以独特的方式。在现实世界里,我左右不了她,在鬼魂世界里,我更是无能为力。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拉开窗帘,对着刺目但温暖的阳光胡乱化了点淡妆,提上手提袋走出门去。
萧条颓败的窝棚前面,我与她相见了。
我一边与她热烈而漫不经心的谈着话,一边环视着周围。那些低矮的破旧得不成样子的牛毛毡小房屋,被简陋粗糙的木板隔成一个又一个狭小、潮湿、脏乱的空间,黑洞洞的朝我们张着大口,似乎随时在等待着,伺机吞没一切可被吞没的东西,刹那间,我的心不由自主的袭进一丝丝撩人的寒意。
她斜靠在板条上,脸上挂着凝固的、有些做作的浅笑,剪得短短的染过的黄头发一根一根的竖向天空,带着些许倔强和绝望,在风中做着努力伸直了的挣扎,风来,略弯了头,风过,又一如既往的立。虽是笑着,我总是毫不犹豫的被她突兀的两颗白里透着斑驳黄痕的当门牙所吸引,我在琢磨,那厚实的深色嘴唇要控制好它们,是不是有些不太容易。
说着说着话,窝棚里忽地传来两三声婴儿的啼哭,她扭过头朝里望了望,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在了,朝着我嘟哝了一句,“别管她!”然后自顾自的大声说起话来,似乎想用自己的大嗓门压过婴儿越来越大的哭声。
我听她说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那襁褓里的孩子也继续声嘶力竭的哭闹着,便打断她的话,不容置疑的让她先瞧瞧孩子,她的笑容立即隐退,转换成了极度的不耐烦,她叫嚷起来,“这个死丫头片子,让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哭!哭!就知道哭!你爹不管我,抱都不抱你,亏得老娘我养你,唉!把你养大也是白养,你就注定是人家的!也不知道谁来给我养老送终?”说完,她无可奈何的摊开双手,给我一个抱歉的眼神,弯腰想要钻进窝棚,我一把拉住她,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塞到了她的手里,她愣愣的望着我,我咬咬嘴唇对她说,“给孩子多买点营养品!好好养她,她长大会孝敬你的!我走了!”半响,她带着哭腔问我,“你还会来看我们吗?”我肯定的点点头。
一瞬间,她泪如雨下。
她叫阿福,我叫阿香,她是我梦中人的妹妹,阿福的姐姐叫阿慧,已经死去十年了。
十年了,我仍然孤身一人。
一个女人,仍然孤身一人。
我活着,只不过是期待着在梦里与她相见。我也曾想过死,可我怕,我死了,就会把她忘却,奈何桥和孟婆汤都是伤人心的东西,所以,我宁愿活着,活在梦里。
活着,才有记忆,才会相见,哪怕是在梦里。
活着,她才是我,我才是她,我们才是一体。
我想,这世上,再也没人会如此的深沉,如此的执着,如此的热烈的,惦记着她,永生永世。
清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握着一把暗黄的油纸伞缓缓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这是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撑着红黄蓝错综交叠的塑料伞,跟在阿慧身后,无数次在它们上面印下了一连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十六岁的阿慧已是个亭亭玉立、风华正茂的少女,撑着暗黄色的油纸伞,束着一条黑亮亮的大辫子,身材修长,背影窈窕,白底小碎黄花镶蓝边的旧式姊妹布衣上装,从高高的圆领子开始,一排深蓝色的盘花扣从侧面开襟斜扣,衬托出她流水似的线条,飘逸的荷叶袖口露出白玉般的手腕,下着一条深黑色的九分棉布裤,裤腿上绣着清雅的兰草,她在雨中一边扭动着腰肢一边迈着步子,飞溅的泥水在她脚边跳跃,晶亮的水珠在她身后尾随,整个一画中仙!让后面的我看得羡慕极了,那时候的我,刚满十三。
这路的尽头种满了淡紫色的鸢尾花,碧绿宽大的叶片在风雨里摇曳,花丛中,有一个馒头似的红土丘,土丘周围堆砌着大大小小的青色石头,石头缝里冒着葳蕤的野草,不仔细看,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土丘,一个标志,一种深深的缅怀和悼念。
我在土丘旁边找了块草地坐了下来,潮湿的风轻轻的拨弄着我的头发,鸢尾花也争先恐后的挤了过来,依靠在我的后背上,我凝视着旁边的土丘,用手温柔的抚摸着青色的石头,这是有人特意垒起来的,一块一块,把土丘围了起来,为土丘遮风挡雨,多年过去,野草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和这遍地的鸢尾花一起做起了土丘的守护者。
我站起来,深深的鞠了一个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叹气?”阿慧侧过了她的脸,在问我时候,她并不停下她灵巧的手指头,她在用一把黑木梳子把头发束起来。
我托着腮帮子,愁眉苦脸的回答:“那个男孩子不理我。”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取笑我?”我急了,脸一红,就趴到桌子上,把头埋了进去,心里像装了只小鹿子一样,“怦怦”直跳。
她用手碰了碰我,呵呵的笑着说:“我没有取笑你,我是想起了我自己。”
“怎么?”我抬起头,眼睛发亮了,“你也有个男孩子不理你么?”
“不是……”她开始咬着嘴唇,眨巴着眼睛,考虑着要不要告诉我,见我满是期待的眼神,她终于含着笑,轻轻的说出了口。
那一天,父母都下地干活去了,她一个人在家做饭。突然有个青年男人自顾自的打开院门子就走了进来,他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看了看她家虚掩着的门,大声叫唤了几声,“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阿慧就走了出来。在他俩对视的一刹那,阿慧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个青年男子眼里闪烁的晶亮东西,她脸一红,有些不知所措。那个男子怔怔的望着她,嘴里不由自主的轻轻的重复着一句话:“有人在么?哦,不是,我,我想到你家找口水喝。”
阿慧瞧了他几眼,顺手掀开屋子旁边的大水缸,用木瓢舀出满满一瓢水递给他,这男子脉脉含情的盯着她,抬着水瓢忘了喝水。她忍不住提醒了他一下,他“呵呵”的傻笑着,一仰头,一口气灌下了一瓢水。阿慧从他手中抽过水瓢,放到缸里,过了好一会儿,见他还不走,一副痴痴的样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于是,一扭头,甩着长辫子就进了屋。
青年男子回过神来,长臂一伸,撑住阿慧家的门框,有些结巴的朝里面问起话来,“哎,姑,姑娘,你,你定亲了没有?”
把自己藏在堂屋阴影里的阿慧心神一荡,她感觉脸颊像被火红的火石烙过一般,辣乎乎的,止不住的燥热。她一声不吭,又听到门口那男子鼓着勇气说了一番话:“姑,姑娘,你要是,要是没定亲,就等着我!我是隔壁湾子里的周永乐,我正在县里上高中,会做农活,家里面有田有地有粮食,父母都在,爷爷也在,他们身体都很好,是不错的劳力!我是老大,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你,你一定得等着我啊!”说完,见阿慧不出声,便打开院子门一溜烟的跑掉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阿慧一边讲着,一边捂着嘴的笑,炉火映红了她的脸庞,让我忽地想起了早晨天边的璀璨的红霞,在太阳要喷薄而出的一霎那,云彩背后的万道霞光。
后来我问了一句,“那个周永乐长得好看吗?”
阿慧立即笑得前俯后仰,笑够了之后才回答:“好是好看的,就是有点傻!”接着又忍不住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笑得有些急促和调皮,其实是想要跟上她银铃般笑声的节奏。
再后来,阿慧就和周永乐好上了。
我见过他。在我的印象里,周永乐是个中等身材、蛮敦实的小伙子。古铜色的皮肤,眉毛浓浓的,油亮油亮、黑白分明的两个眼珠子,一笑起来,弯弯的,薄薄的嘴唇也笑得弯弯的,露出白得明晃晃的牙。我感觉他的肩背特别的宽,想起了一个形容词,“虎背熊腰”,如果他生活在都市里,一定可以和时尚的健美先生媲美。
但是,我又要残忍的打破我们美好的东西了。
阿慧死了不久,周永乐也死了。
他在山里跟着工友们一起凿石头,包工头让他去埋炸药,他点燃了引线,没来得及下来,就被炸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