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脸去的时候,这个男人转过了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极瘦极高,竖起衣领的风衣做工考究,黑得就像夜空一样深邃,戴着一顶黑缎礼帽,仿佛是从欧洲的十七世纪回归,长发齐肩,双手隐藏在深兜里,看那修长的胳膊,可以想象那兜里有着修剪得非常整洁的手指头,这个养尊处优的男人正要迈开大步,离开这里。我叫住了他,“先生,请留步!”
他站住了,并不转身,淡淡的回了一句,“有事吗?”声音很冰冷。
“没事就不能说说话吗?”一听他语气里的冰冷,我皱了皱眉,带着些许挑衅回话了,虽然有些不礼貌,但是我很想看清楚这个在我背后琢磨我的男人,我不想再当一回傻蛋,再遭一次罪,我对陌生男人有种很敏感、很深刻的戒备。
他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了笑,用一种很柔和的迷人嗓音回应,“当然可以。”
我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他。
他也在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我。
我的头脑里一下子就浮现出“智取威虎山”的场景,他就好比那只座山雕,我就好比孤胆闯敌营的***,两个人都在相互打量着,思忖着,看怎么对付对方。
我们对视了两分钟之后,他的唇边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而我开口了,说出的话让我自己都匪夷所思。我指了指他的风衣,皱起眉头说,“你不热吗?”
“我为什么要热?我又没见着辣妹!”他嘴里虽然说着这样无礼的话,但态度还是像刚才一样的谦恭。忽地,他走近我,在我耳边轻轻的冷冷的说,“知道吗?我一见着村姑,我就感觉很冷。”说完,他立即跳开两步,稍稍欠了一下身,仍然带着微笑说,“很高兴见到你,可爱的姑娘!”
我一下子愤怒起来,感觉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我涨红了脸,很生气的回顶过去,“先生,你不用这样挖苦我,讽刺我,一个乡下女孩子,一个村姑,并不需要什么虚假的赞美,但也不需要这种阴阳怪气的嘲笑,你说,是吧?”
他压在礼帽下的眼睛像两粒寒星闪烁了一下,即刻消逝。他又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姑娘,如有冒犯的地方,请包涵!”说完,转过身便离去了。他刚走不远,我就看到什么东西在地上闪光,走近一看,原来是块金怀表,我捡了起来,拔腿朝着他追过去。
这人一听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便停了下来。还没等我说话,他忽地转过身,脸上开始带着不耐烦的神情,又是冷得瘆人的语气,“还有什么事?”我一见他那副马脸,也不耐烦起来,没说一句话,气喘吁吁的伸手抓出他的手臂,把金怀表往他手掌里一扔,便转身离去了。
离去的时候,我竟然想着要给他一个最酷的背影,比他还酷。
回到周永刚家,我坐在阁楼上,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刚才的那个怪模怪样的男人,心里憋着一肚子气。我走到镜子跟前,好好的看了看自己。
一件圆领的白绸衬衣,带着荷叶花边的手袖,下着一条墨绿色的绣花绸裤,脚蹬一双黑缎粉花的布鞋,扎着马尾束,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真是一副村姑的模样。我向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做了个鬼脸,嘴里不由咕嘟了两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管他做什么?”说完,便爬到床上,蒙头便睡。
我又做梦了,却梦见了周永乐。
他跌坐在那个三面有崖环绕的山坳里面,怅然若失的样子,脸上刻着深深的落寞和不由自主的恍惚。他呆呆的坐着,身旁放着成捆的炸药。良久,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轻轻抚摸着那捆炸药,有几滴湿湿的东西掉落在上面。他用手指头默默的擦去,湿湿的东西又掉落下来,他再也无法忍住,捂住脸嚎啕大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听到包工头在很远处的叫嚷声,“周永乐,你磨蹭什么?快点点燃引线,赶紧下来!听到没有?”
周永乐止住了哭声,他用手掌抹去了脸上的眼泪,哽咽着,深深吸了几口气,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朝山下喊了一句,“听到了!”
便开始忙碌起来。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周永乐坐在沙石上,仰起头,闭上眼,鼻孔微微一张一翕,仿佛在做什么决定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来,朝着湾子里自己家的方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合拢手掌,念叨了两句,便狠狠的磕了几个头,额头都磕破了,流了一些鲜血下来。他任凭它们的流淌,眼睛里的情绪阴晴不定,时而欣喜,时而忧伤,时而痛苦,时而解脱,终于,他喃喃的说了一句,“爹娘,对不起了!儿子不孝,你们的恩情,我,我来世再报!”两行清泪流淌出来,冲淡了脸上鲜血的痕迹。
山下面的人又催了。
周永乐站了起来,拿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打开,里面跳出一点火苗,他凝视着火苗好一会儿,颤抖着手指,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阿慧,等着我!”他停了停,铿锵有力的念叨着,“生死不离,永结同心!”伸手便点燃了炸药的引线,然后他一屁股坐在了那捆炸药上,带着一丝喜忧参半的微笑。
当爆炸声响起,周永乐高喊的“我来了!”立即就被淹没在了惊天动地的响声之中,他的身体也被重重的抛向天空,再飞花碎玉般的散落下来,仿佛下了一场红雨。
我惊叫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下子就从梦中惊醒过来。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也忍不住了,立马从那个灰色的布袋子里轻轻拿出那张破旧的、脆弱的信笺,捏着信角,迟疑了会儿,深呼吸了一口气,便展开阅读起来。
这封信的确是周永乐写给阿慧的情书。但是,情书的内容却让我吃了一惊,让我始料不及,我埋着头一口气读完了它,心头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