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翠竹搭建而成的幽幽小屋内,画面已然停滞了一个时辰,作为主导者的朗远静默不语,怔怔出神,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似悲似喜,即愧且坦,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全然忽视了旁边的楚乔。而楚乔,却将自己的视线全部投射到了朗远的面部,没有一丝保留,紧紧盯着朗远变幻多端的表情,统统映入眼中,记在心里,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此时的局面。
过去的十日里,她几乎都泡在了青云门的万卷楼。万卷楼是青云门的藏书之所,里面不仅收有各种功法典籍,更有其他涉及修仙各个方面的玉简,包罗万象,期堪称门派的大型图书馆。万卷楼共有四层,分别对应相应的修为层次,每一层存放的功法法术和各类典籍都是与弟子的修为层次相匹配,如若达不到要求似悲似喜,借阅就需交付灵石或者是付出相应的门派贡献点。但是第四层,则只对元婴真君开放,不是灵石可以解决的。
而她为了全面了解朗远,做到知己知彼,为自己争取尽可能多的生存希望,便一心扑在了搜罗信息上。因为在其他方面,她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通过查看典籍传记,借以了解此人的过往,看看他与倩娘可曾有所瓜葛。
这是她镇定下来后,仔细揣摩朗远的传音,从中推测出来的。之前,她对朗远所陈述的迷雾山之事是她花费了四天的时间重新整理出来的,整个陈述宛若行云流水般没有一丝阻滞,根本就不会引人怀疑。而冥夜的存在,当时她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没有强调,也没有刻意忽略,自然地随口一说,却偏偏引起了这位化神妖修的注意,不明所以地让他抓住了这个一闪而过的线索,更让他突如其来的试探得逞,捅破了自己的伪装。是以,她猜测朗远可能会认识倩娘,且对八千年前的变故有所了解,否则他不会从偶然提及的一只六阶黑狐身上联想到九尾狐。
为此,楚乔专门去拜托了师父阔云真君,请求进入万卷楼的第四层,借口便是她想要获得有关炼体的典籍。虽然阔云真君当时有些诧异,但还是为她要的了特权,让她可以在第四层逗留两日。
于是,她便花费了整整九天的功夫,从第一层到第四层查遍了所有关于妖修的记载,而这些记载不仅囊括了祁阳大陆,也概述了整个修阳界的妖修,尤其是第四层门中的元婴真君乃至化神道君的传记,更是让她喜出望外,因为有一枚玉简中直接记录了朗远此人。而刻录此玉简之人便是八千年前的始作俑者卦乾道君。
“朗远,祁阳大陆莽域盛林之六耳猕猴,五千六百四十一岁成就元婴,修得人身,一万三千七百岁晋级化神,望步大道。擅变化,通人性,于灵降大陆化神期秘境相识。此人貌纯良,实奸诈,乃小人也。”“小人”二字被卦乾道君在玉简中用红字大大标出,是其他字体的两倍大小,亦是卦乾道君对朗远此人的评注。
但最令楚乔赶到意外和震惊的是,在卦乾道君的记录中,倩娘和她的夫君胡天竟然也明晃晃的出现在了化神期秘境的篇幅中。
“胡天,祁日大陆万妖山妖王,九尾狐族,资质非凡,九千七百一十岁化神成功,开启天赋神通,实乃万妖之首矣,吾自愧不如。”
“倩娘,胡天之双修道侣,亦属九尾狐族。其貌倾城,妩媚艳逸,实为吾平生之所见第一佳人,当得绝色二字,修阳界之女修无人能出左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寥寥数语,字里行间非但没有刻意贬低,反而处处流露出欣赏之意,真真切切,没有半点掺假。而此枚玉简乃是卦乾道君飞升前特意为宗门留下的传记,上面标注的时间明确表示此枚玉简是在倩娘一事发生后的第四十五年飞升前的一夜刻录完成的。整枚玉简,没有半句话诋毁他曾经痛下杀手的倩娘,也任何迹象显示卦乾道君在化神秘境的历练后与倩娘有所交集。
而最特别的是,卦乾道君记载他在庆云镇设下八方降妖阵的原因竟真的是出于守护故土的目的。据他所记,那日突现出现在公羊山的迷雾中混有警跌香的气息,虽然其浓度偏低,不足以号令整个公羊山的妖兽发动兽潮,但却让他身边的灵兽黑灵犬敏锐地感应到,于是立时就通知了他。自小便经历过恐怖的兽潮,且双亲亦死于兽潮之中的卦乾道君不忍庆云镇的百姓再受此磨难,因此化神期大圆满的卦乾道君便耗尽平生之所学在此处布下了法阵,避免此地再造生灵涂炭的兽潮。而在这之后,卦乾道君便闭关冲击分神期,仅仅四十五年,便飞升灵界。
虽然卦乾道君作为传记的作者难免会在有意无意中美化自己的形象,刻意回避掉一些不光彩的事,但观其文知其人,言语之间自然流露出来的胸襟和气度只使楚乔觉得卦乾道君实乃性情中人。嬉笑怒骂,只凭个人所感,对人的评述亦是仅依自己的喜恶。欣赏之人便不惜笔墨大肆褒扬,厌恶之人便毫不掩饰直接嘲骂。
尽管她不能评定这样的人便是好人,而严格意义上的好人,在修仙界也根本就不存在,都是双手沾满鲜血之徒,只有立场不同,没有对错之分。但楚乔却相信自己的这位老祖不会屑于在倩娘分娩之际痛下杀手,他有他的骄傲,亦有他的坚持,就像陆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样,那是他心中的道,更何况其中还有另一人的相助。如果卦乾道君真的是见财起意,意图夺宝,那他起码会给予对手相应的尊严,正大光明的对战,便是他所修的浩然之道。
可倩娘讲述的往事也犹言在耳,不似作伪。同样身为当事人的二人,对同一事所说的话南辕北辙。在没有看过卦乾道君的传记前,楚乔并不怀疑倩娘所说的话。可时至今日,她动摇了。难道倩娘就不会说谎来骗取她的同情?抑或借此挑拨她对青云门的感情?
她忘记了,信任他人在这个世界中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仅从言辞便相信一人是最愚蠢的行为。真相,只有通过自己的探查才会浮现出来,他人的告知,只不过是有待证实的命题。在未辨清真假虚实之前,不能先入为主,大意轻信。这是个走一步看三步才能活的长长久久的世界,草率马虎之人只会半途夭折,将性命葬送在自己手中。
十天来,各种繁杂驳乱的信息在楚乔的脑海里缠成一团,理不出头绪,但她却隐隐觉得点破冥夜身份的朗远是这一堆七缠八交的乱麻的一根线头,是八千年多前倩娘一事抽丝剥茧的关键。而她的生机,也就是在把她暴露出来的冥夜身上。
“她怎么样了?”沉静多时的画面终于出现了声响,回过神来的朗远幽幽问道,眸中竟出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前辈她在阵破之时便圆寂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面前略有伤怀的朗远,声音却异常平静,没有丁点波动。
听此,朗远长叹一声,充满悲忧,很沉很沉,好似将一生的苍凉凄切统统倒泻出,眸中尽是愁云惨淡,哀伤之意夺眶而出。画面再次安静下来,朗远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面部表情扭曲狰狞,好似受了挖心刺骨的巨大痛楚一般,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栗,但是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片刻的功夫,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汩汩淌下。而楚乔,却被这位化神大能的真情流露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楚乔已十分确定此人钟情于倩娘,而且是爱之入骨,爱之入髓,否则不会在听闻倩娘陨落时这般痛彻心扉,悲痛欲绝,以致忘却她的存或者就是根本控制不住流下自己的男儿泪。
这般痴情的男子,以前她只在电视上见过,原以为在冷漠无情的修仙界根本就不存在用情至深的男子。如此浓烈的情感,在这崇尚无情大道的残酷世界比任何宝物都要珍贵,都要让她动容。虽然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将真挚的情感弃如敝履,绝情忘爱以求那无上大道,将它比作脚底的尘埃,但在楚乔看来,这却犹如稀世珍宝,因为太过难得,太过易碎,也太过危险,她要不起也不敢要,所以对能拥有它的人万分佩服,即便那只是一人的单相思。
可无论怎样,看到此景的楚乔心下一松,暗暗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下大半。或许此次的赌局她已然赢了,因为眼前之人能够如此深沉的爱着倩娘,虽然可能不会爱屋及乌,但也不会伤害冥夜和她的性命。至于迷雾山一事,完全推到倩娘的身上,她最大的秘密也不会暴露,事情远比她想的要好的多,至少自己不会在二十岁是英年早逝。
然而,就在楚乔预想未来美好生活之际,一旁的朗远突然止住了自己的伤悲,刚刚还是泪水泉涌的双眸瞬间干涸,归于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只剩冷冷寒光。
猝不及防,一股凛冽的杀意在空气中骤然蔓延开来,汹涌翻腾,兜头而降,立时便将楚乔紧紧包裹在死亡的黑暗阴影中。
“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到极限的时候,就成了恨。”莎士比亚的名言警句霎时涌现在楚乔的脑海中,让她已被忽然冒出来的腾腾杀意吓白了的脸色更加雪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