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寿元极高的修士议论纷纷,没有结论,转而又问公子襄:“四样之中,只有四季石和天外人略有耳闻。不知另两样是什么?”
一旁有人插口道:“半魂躯,莫非是分魂的魔功?”
“倾城色多半说的是女人。”
“女人?说不定还是女妖。”
众说纷纭的议论一句句飘过韩姣的耳中,她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脑中已是恍惚一片,浑浑噩噩,犹如溺水一般,四肢百骸更是僵直无力,寒意如冰,直从手脚透入心肺之中。
公子襄环目一扫,见席中众人兴奋喜悦又强自压抑的样子淡淡一笑,最后目光落到了身边。韩姣垂着头,灯火幽幽,在她头发和脸颊上镀上白皑皑的一层凉色,如雪似霜。原本乖觉精灵的一双眼,此刻却黑沉沉不见底,极夜一般。公子襄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轻微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韩姣猛地一下缩回手,避之不及。
公子襄一怔,眸光沉了一沉。
鹤茂、熊廷、奇芳三族族长寿元最长,三人从席上走出,齐齐对主位行礼道:“还请魔主示下,这句预言是出自何处?”
公子襄道:“是我亲自从七派之首碧云宗内探知。”
风淮闻言一凛,往他看去,两人视线相交,公子襄神色不改。
众人讶然,尤其几位族长,更是精神一振,了解情况最深的,往往就是老对手——说起碧云七宗,离恨天大小族长比自己人更有几分信心。
“魔主好手段,竟然能从七派中套出这样的消息,”苏梦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笑嘻嘻道,“但是其中是否有什么古怪?七派放着吉祥天的消息不理,几百年来都不透风声,实在不合情理。要知道一清那个老东西,六百多年前就踏入天人境界,最心急的难道不是他?”
众人一听顿觉有理,目光炯炯望了过来。
公子襄道:“七派的做法的确出人意料,除了核心人物,他们连宗派内的弟子都全数瞒过。吉祥天牵连到两界各方的形势利害,兴许七派有所顾忌,也可能有其他隐衷。七派行事一贯藏头露尾,又讲究冠冕堂皇的理由。几百年都将预言藏起,花费如此大功夫,不会只是虚言。”
仍有胆小谨慎的妖族鲁直道:“七派都是狡猾阴险之辈……”
公子襄哑然失笑,笑声明朗悦耳:“要知道消息真假,最应该问的人应该是狼妖王。当日闯入碧云宗上峰,就是狼妖王一人所为,不然预言也无法轻易探知。”
众人讶然,目光又是一转。
左首席上的风淮不发一语,俊秀深隽的脸上寒意凝聚,对众人询问置之不理,目光如电,一下往韩姣扫去。心中疑惑当日的情形是否由她泄露。
韩姣猜到他的怀疑,身体陡然绷紧,脸色发白,良久,席间质疑声渐大,两耳间只闻嗡嗡一片。她忍不住侧脸过去,眼中所见是风淮隐含怿色的脸。她双唇颤动了一下,声音堵在了喉口,无从解释。
两人相视,隔席之间,将她宛然眉目、雪白的脸色映照得清清楚楚。
风淮见她眸中一片茫然无措,又隐隐含着坚忍难言。心头某一处紧弦仿佛崩裂,冰铸的沉毅神色顿时瓦解,仔细看了看,见她面无血色,心一软道:“你……还好吧?”
韩姣轻轻“嗯”了一声,心中一时百味杂陈,把脸转向一边。
青元哼了一声,声音响彻全场道:“狼妖王此时还有闲心关心别人。”
众人已觉得眼前这幕古怪,但对吉祥天的消息最为紧张,三三两两地追问风淮探知预言的情况。
公子襄朗声叹道:“络寒城的寒狼一族品行高洁,不会虚言搪塞。”
苏梦怀对风淮和韩姣各自眨眼,神态促狭,一脸了然,笑道:“风老弟不妨先解答这些疑惑。”
形势所逼,风淮再难沉默,只好道:“消息绝无虚假。”
他在离恨天名声在外,又是一副冰雪无暇的样子。只淡淡一句,就让众人信了大半。
苏梦怀面露苦恼道:“如此说来消息不假,我实在想不通七派联盟,藏上几百年不露风声是为了什么?”
青元事先已知道一些内情,正色道:“管他七派怎么想。那些老道士,脑子都快成了朽木,一向就是畏首畏尾。我们何必学他们。”
场内听到这话,均感解气,纷纷应和。
苏梦怀对此心中讥笑,眼睛一眨,却对青元飞了一眼,调笑道:“说的极是,极是。七派如何做法,我们凭空也猜不出来。索性来看看预言的四样有哪些可以找到。”
青元看不惯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脸色一沉转了过去。
凡是修士,对天材地宝没有不喜欢的。大部分人对预言中提及的四个茫然不知,只有刚才提及四季石和天外人的几位高阶修士还有几分头绪,于是三两个开口解惑道:“四季石在开天谱上有所记载,应该是在上古之前……”
不少刚进入化态的妖怪惊叹:上古之前,那得是什么时候?
长老道:“距今也有上万年了,据说当时天地未开,混沌一片,不分阴阳乾坤,后有神衹劈开天地,才使上清下浊,有了青天黄土。就这样过了上千年后,天地还是初开的样子,没有任何生机,神衹觉得奇怪,研究了上百年,终于明白,这是因为天地虽然已经分开,但是天地的气机没有流动,世间难以产生变化。想了许久,他用混沌的元气化为冷暖风雨,让灵气流动,世间果然有了生机。”
众人咋舌:“这么说,四季石是世间灵气的源头?”
几位长老相视苦笑道:“正是如此。”
席间七嘴八舌。
“第一个就这样难办,后面还怎么找,看来吉祥天也是虚无缥缈的了。”
“我就说吉祥天哪有这么容易就寻到。”
“不如喝酒,来来。”
公子襄见众人意兴阑珊,唇角勾起笑,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
长老们活到这个岁数,哪有不懂眼色的,顿时有人来打探:“魔主得到预言,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是不是有了什么线索?”
公子襄道:“正想借诸位的眼光看一看,是不是属实。”
各族的长老俱是心中一喜,口中却连称不敢。
韩姣在他话一出口时,心中骤然一沉,脸上神色风云变幻,本能地身体往后缩去。
公子襄却没有注意到她,而是对场外一召。
一个身穿缁衣、面皮白净的年轻和尚排开人群,从末席走了过来。旁观者见他宝相*,不知什么路数,纷纷避开。直到他走到主座下,合十行礼,对公子襄口称“主上”,一抬头,紫色的瞳眸,显得邪气无比。
原来是慧及,韩姣见到是他,心中顿时厌恶,微微别转脸去,又一下子看到了人群中的孟晓曦。她瞪着一双眼,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满是怨恨,连脸都扭曲起来。
慧及察觉到,回头往她所在的地方扫了一眼,孟晓曦双手攥拳,低下头去,不与他对视。
“画带来了?”公子襄不理会下面的暗潮汹涌,问道。
慧及回过头道:“带来了。”
“给大家看看。”
慧及毫不迟疑,双手一抬,一卷画轴就奉在手掌上,先送到风淮面前。风淮伸出手,还未接触到画卷,神色就为之一动。
苏梦怀见状,闪身到他的桌前,口中嚷嚷:“风老弟,老哥也来凑凑热闹。”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卷轴的一角,表情顿时变得讶然。
能让两位妖王同时色变,会是什么样的画,旁人无不好奇。
苏梦怀叹气问道:“这是成钧留下的吧?”公子襄默然点头。
风淮展开画,苏梦怀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抢先看去,口中高声赞道:“嗯……美,竟还有这样的美人,啧啧,真是无人能及了……”他的声音传遍了场内。
美人之间素来相嫉,何况还要分出高下,青元闻言闷哼了一声,不屑之极。
风淮见了画中人,微微惊讶了一下,心中却不起微澜,大概是死物没有生机,他心忖。念头才一闪,便情不自禁地抬头往韩姣看去,见她竭力压抑的模样,他心里也莫名地不舒坦,像是胸口梗着一块小石头。
苏梦怀已看到了留诗,拍案道:“倾城色原来是成钧所造的。”
公子襄从刚才就注意两人,苏梦怀虽然口中称赞画中美人,眼里却无一丝动容,最是无情冷漠的人。再看风淮,却有些神思飘忽,显然也没有为美色所动。
他低头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
画轴在席间传递了一番,又被慧及收走。只有高阶修士能看出其中玄妙,其余人也只是惊叹画中女子美色惊人。
鹤茂族族长寿元最长,在还是小妖时甚至亲眼见过成钧,此刻忍不住激动道:“此女我知道,原来这就是倾城色,”随即又变色道,“可是此女已经陨落,岂不是白费?”
公子襄微笑:“她并未死,还在七派某处。”
鹤茂族族长悚然一惊:“如果真如魔主所言,找到吉祥天就不是空想了——此女曾去过吉祥天。”周围的人都吃惊出声。
从之前刚听到吉祥天的预言,到后来解释四季石的来历,又再看到倾城色的画像,众修士心情经历了几起几落,此刻只觉得忐忑,一颗心不敢落到实处。
几人推推搡搡,由一个胆大的修士从站立的人群中跑来,跑到席间,抬头见到四大妖王在座,腿一软,跪倒在席间,颤着声道:“不知魔主还有没有其他佐证,光凭这么一幅画,就让我等认定吉祥天,太过、太过……嘿嘿……”他挠头搔耳,十足的猴样。
众人哄然大笑取笑他,笑过之后又看向上席。
看样子,在场之中,倒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是这样的心思,既想要相信吉祥天,又怕一切如同这几百年间一样,只是虚幻,因此不敢轻易相信,只能半信半疑。
公子襄唇畔的笑意逐渐淡去,在众人期盼之下,他忽然转头向韩姣看了一眼。
一句话未说,韩姣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窜起。
“姣姣,”公子襄语气温柔地缓缓开口,“你过去走一下那块兽皮。”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
韩姣吸了一口凉气,嘴唇微微颤动,盯着他的眼睛,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会……死的。”
公子襄眸光一沉,似有锋芒闪动,伸手将她鬂边的散发撩至耳后,韩姣头扭开,他一手握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别怕,年兽的皮,对你没有作用。”
韩姣轻轻摇头,只是不肯。
公子襄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哄道:“听话。”
韩姣似是傻了,半晌没有吐出一个字来,看着他的目光从额头上慢慢顺下,好像是第一天看到这张雍容俊貌。从他眉眼之中,流露出似有似无的情意,夹着一丝鼓动、一*惑,还有一丝淡漠。
“我不能,”韩姣心悸,声音也在发抖,“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我不能。”
她会成为世间唯一的异类,再没有安身立命之地——她心头悚然,一颗心怦怦乱跳,又惧又惊又怕,还有憋在心口的一丝怒火:“你要用我来取信他们。”
“怕什么呢?年兽根本伤害不了你,何况你还有我,”他揽住她的肩,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冰冷一片,不知是他的手太冷,还是她的脸太冷,唯一能感受的,只有寒冷彻骨。
他的心奇异地躁动了一下。
突然,一颗泪珠滚落,滑过他的手背,烫得灼人,他一愣。
韩姣有些恍惚,胡乱往脸上抹了一下,手上湿漉漉的,原来是自己的泪。
“你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她豁然抬起头,怔怔望住他,忽而一笑,轻声问。
公子襄摇摇头,一派温柔,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仿佛面对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在你刚开始修炼的时候,我问你,信不信天道。”
他提起了往事,韩姣不搭腔,只是沉默。
“那时你就是这个样子,”他缓缓道,“你不信天道。撇开根骨悟性天资,从一开始,你的心里对天道就存有疑虑,所以在引灵气入体这一关上尤为困难,你说曾在梦里见过没有法力的凡人,坐在铁皮盒子里飞翔起来,所以对道法存在心存疑虑。”
韩姣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这些事都是她随口说的,没想到他都记得,却在这个时间提起,她心里一时空茫、一时酸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反问:“那又怎么样?”
公子襄望着她,目光专注:“就因为不信,所以你一直没有想过,在紫霄神雷下苟全性命是既定的命运,属于天道的一环。”韩姣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又道,“你出现的时间,遇到的人,难道不是要把你引向吉祥天?”
听他这样说,韩姣立刻想要反驳,然而在内心深处,隐约闪过念头,似乎被说中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冷了脸道:“所以我就是一个道具?”
公子襄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五百多年都没有出现过天外人了。你不是道具,你是能解开飞升困局的希望,这是天道所归的命运,姣姣,为什么不能坦然面对?”
他叹了一声,揽住她的肩膀,力量不容拒绝,目光温柔,声音低沉:“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为何你总是不信?”
韩姣全身颤抖,肩膀上用不上半分力道,他绵长的呼吸几乎贴在她的脸上。韩姣说不出话来,不对,不是这样,她心里酸涩地想,这不是喜欢。
脑中兀自想起了许多……
当她刚开始修行,感受不到灵气,一筹莫展的时候,是他在身边提点。
三界镜照出她的身份,是他毫不犹豫地毁灭证据。
离开碧云宗试炼,她独自一个人在洞中面对鳌来,也是他及时出现……
她心潮起伏,沉沉噩噩,众多杂乱的念头纠结缠绕,整个人怔怔的,盯着他唇角温柔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透着酸楚:“喜欢我什么?”
公子襄和颜悦色道:“都很喜欢。”
韩姣神色难辨,嘴角往上一弯,却没有笑出来,良久,才低声道:“喜欢我和吉祥天连接的命运?”
公子襄顿了顿,低头看她,眉头紧蹙。
韩姣目光坦直,丝毫不回避。
他的手臂慢慢收紧,几乎要把她搂进怀里,只见她抿起唇,微微泛白,满是不自在,他不由得笑了一声,如情人耳语般:“明明害怕的要死,干什么做出这副表情。姣姣,我了解你,胆小又怯弱,没有拼命一搏的勇气,遇到不敢面对的时候,就装着镇定坚强。”
韩姣面色一白,身体挣扎,要推开他。
他扣住她,狭长的凤目里蕴含微光,似情意如水,仔细一看,怜悯中又藏着凉薄。
“你没有坚定的信念,”他抬手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滑下,抚着她的背,动作说不出的轻怜密爱,“只要环境逼迫,不管是碧云宗,还是魔道,你都会学,一味地随波逐流,苟且求生。”
听他口中吐出的话语,一股寒意从韩姣颈后蔓延,皮肤战栗,身体紧绷。
“既然没有勇气抗争,还要和我据理力争,”他嗤笑道,“在修仙界,你连自力的能力都算不上,莫非是看我一直袒护你,就觉得肆无忌惮?”
他的声音很轻柔,如远山上飘来,可每一句、每一字,犹如含着利箭,直刺她的心。
“你……”她冷得发抖,“放开我。”
“看看,如果不是性命无忧,仗着我对你的好,”他眼眸漆黑若谷,深不可测,“还敢这么说话吗?”
韩姣咬紧牙关,才让身体不再颤抖。
他道:“姣姣,你是聪明人,既然没有对天命鱼死网破的决心,就别再强作反抗。来,乖乖去走过那块兽皮,你放心,就算你天外人的身份被天下所知,留在我的身边,我也会保护你,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韩姣只觉得肝肠寸断,脸上一时红、一时青,最后如白纸般,殊无表情,只剩木然。
这个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温柔地逼着她走上预设好的命运。
“放开我,”她僵硬着身体,声音嘶哑,“我去走。”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没有松手,而是一寸一寸往上,扶着她的头颈,定定看了一会儿,说道:“早就应该这么听话。日后我会教你道法,让你尽快晋阶,找到吉祥天后,你的修为境界到了,也可以一窥仙境。好不好?”
他满含疼爱地说着,手指轻轻摩挲,触及的肌肤滑腻如脂,一时之间竟有种不舍的感觉。她面色麻木,已觉得费尽了力气,只僵着不动。他搂紧她,慢慢低头,喷息已在她的脸上。韩姣吃了一惊,身体打着寒战,抵触着要往后退,头颈后却一阵发麻。
他微俯下脸,双唇贴上她的脸,少女的肌肤上透着脉脉清香,如河边独自盛开的花朵,清冽幽芳,直透入肺腑之中。于是他又细细亲了几下,蜻蜓点水,从脸颊上缓缓移到唇角。
韩姣慌乱起来,两手推拒,口中冷冷道:“你发什么神经,不是让我去走吗?”
公子襄微顿,贴着脸,头埋在她的颈窝,半晌,长长叹了一声,手臂松开。
韩姣立刻往旁边一躲,动作避如蛇蝎。
他脸色登时一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抬起,两人之间被隔绝无声的空间瞬间被周围的人声给覆盖。
韩姣嘴死死抿住,也不敢朝四周看,细密微卷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出神地看着紫霞树下。
席间人声鼎沸,众人之前只见魔主低头和旁边的少女说了一句什么,主位上就突然被结界隔绝了声音。
静音结界并不稀奇,在座的就有几十种方法破解,但是魔主所设,众人也只能看着。随后两人说话再也无人能知,只能看情形猜测一二。
魔主说话的神态温柔又怜惜,席间不知多少女妖看呆了眼,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纷纷猜测少女的身份。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少女却突然变了脸色,看样子有些发怒。魔主没有半分气恼,只是一直劝说,到最后,甚至把她抱在怀里安抚。
众人有叹息魔主艳福不浅,也有惋惜少女不知好歹,众说纷纭,议论不休。等看到最后,人群中抽气声不断,眼前的一幕远不及往常所见的露骨,却不禁令人脸红心跳。几位长老互觑一眼,有些意外魔主挑选这个时刻儿女情长。
青元脸色铁青,在桌下的手已经抚在腕上,灵气压缩翻涌,让近旁的人避之不及。
苏梦怀嘻嘻一笑道:“哎呀,这丫头有手段啊,连公子襄都可以……”他语含深意,往青元一瞥,笑的更加开怀,又转头去看风淮,表情一滞,笑声立消,眼珠子转了转,又往主位上往来看了看,竟惊讶地一时无话。
风淮脸色灰败,如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唇抿成一条线,身上肃杀萧冷的气息越发浓烈。握着酒杯的手已经僵硬,精金所炼的杯口微微弯曲变形。
苏梦怀的笑声惊醒了他,风淮狠狠别开脸,却已经被苏梦怀注意到。
风淮放下酒杯,闷头不语。
心中有一处地方隐隐生疼,手掌握成拳,紧紧攥住。却仿佛有什么从心口上溜走了,无形无影,不可捉摸,他茫然若失,就连失去的是什么都懵懂不知,胸口堵住,吐息也觉得烦闷。无意识地再往主位上看一眼,心上一阵抽紧,又是闷又是疼又是酸又是苦。
比在镇魂之地那一次更让他觉得痛苦。
心头陌生的痛楚让他脸色黯然。风淮无处疏解,想要找人询问,却不能像平时那般坦然张口,苏梦怀朝他眨眼使眼色,他看了一会儿,半点没有领悟,拧紧了眉头,阖目平静了一下,眼前闪过的,却都是刚才那个叫他难受的画面。
主位上的静音结界消除了。
风淮低着头,逼着自己不去看。周围议论声更大了,随即齐声发出惊呼。他的心神全贯注在主位上,耳朵倾听,衣裙摩擦的细微声音从噪杂的声音里传到他的耳中。
风淮抬起头。
韩姣站了起来,不顾众人疑惑、惊讶、轻视等各异的目光,慢慢地走了下来。
公子襄斜倚坐榻,脸在灯火的阴影里,神色不明。
苏梦怀讶异道:“小丫头你要去哪里?”
韩姣不语,神色漠然,眼神直直的,有些空洞,又似乎有些惧怕,脚下没有片刻停留,朝紫霞树下走去。
风淮微微变色,冷肃道:“你往哪里走?”
韩姣停了下来,这才回过头来。
风淮看见她的脸,心头猛地一撞,像是有什么被打碎了,胸膛里怦怦如雷响动。
韩姣脸色青白,听到身后的声音,不禁回头张望一眼,瞥到席间众多表情。
主位上的公子襄双目莹亮,目光中似乎盈着若有若无的情意,席下的女妖都躲躲闪闪地偷觑他,只怕被那双潋滟双眸勾去魂魄。韩姣却清楚他缱惓目光下冷眼旁观的真实意图,暗自咬紧了牙根。
右首苏梦怀笑的眼睛弯起,开怀的样子直像看了什么趣事。
青元一手拨弄头发上的宝石,同样神色惬意,笑得媚态横生,不时目含冷光地打量韩姣一眼。
这种上位者藐视众生的态度,韩姣自从来到离恨天后就不再陌生,看见他们的样子,心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如坠在沉沉冰窟之中。
只有左上首的风淮,表情格外冷凝,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不知为何,韩姣生出一种感觉,他冰雪般外貌下藏有担忧的情绪。
她嘴唇微微颤动,抬手在脸上抚了一下,自嘲地想,都这样的情况了,还指望别人来解救吗?
于是不再乱看,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从席间穿过,往紫霞树下走去。
“师妹,”耳边忽然听到席间一声急促的喊,她慢慢转过脸,正好对上时于戎焦急的脸,他看出不对劲,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却被旁边方脸修士拦下。
韩姣和他眼神对上,百味陈杂,脚步又慢了下来。
时于戎板着脸对她喊道:“你是要去哪?快回来。”
韩姣心里又酸又涩,想着:若是从年兽皮走过安然无恙,她身为天外人的身份就会三界皆知,到时同门都知道了她的来历,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真心待她?
她垂下眼睛,回避二师兄的目光,心中却更加翻江倒海,一会儿觉得温暖,一会儿又满是苦楚。
经过验明正身,她的存在对修仙界来说,就成了一种介质,一个化物,一个道具,哪能还做碧云宗普通的小弟子。
一时间,只觉得命运弄人,讽刺无比。
韩姣在众人纷乱各异的目光中,慢慢走到了紫霞树下,小心翼翼地绕着年兽皮走了一圈。
“这小丫头是要做什么?”“着了魔吗?”有低阶的妖怪好奇地相互询问。
兽皮上灵力充沛,从皮毛上荡漾出一道七彩的光幕,从中透出一缕极淡极淡的远古气息,让韩姣感觉到莫名的熟悉。
对他人来说,有摧毁力量的时间缝隙,也许真的对她没有作用,韩姣心忖。
她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磨磨蹭蹭的样子。席间众人等的不耐烦,碍着魔主的面子没有发作,议论声却越来越大,嗡嗡地连成一片。
公子襄长眉一挑,正要开口。
韩姣已转过身来,面对着主位,对周遭一片嘈杂视若无睹,郑重其事,慢慢屈膝行了一礼。
妖修即使修炼上百年,也大多是顺应天性,野性难驯,只有到了高阶才能懂得礼仪宗法,因此大多妖修见了这样正经的礼仪,如行云流水,风姿高洁,倒一时新鲜,静了下来。
韩姣面色依旧微微发白,比之前却平静了许多,她看着灯火斑驳,目光飘忽,过了良久,开口道:“这些年你救了我好几次,要不是你,现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清脆娇软的声音传进众人的耳中。
公子襄隔着十几丈的距离,看着她微微一笑,叹道:“姣姣,别怕。”
任谁听了这样软声安慰都要心醉,韩姣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害怕的要命。”
众妖修哗然,妖兽大多具有残暴无畏的天性,从没见过能当着上千目光坦诚害怕的人,居然还是“害怕的要命”,顿时唏嘘出声,纷纷鄙视。
韩姣若无所觉,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之前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总想报答你一些。”
公子襄目光一动,神色和悦地看着她。
韩姣从腰上拿下乾坤袋,低头看了一下道:“以后我要是成了大修士,力所能及的事一定为你做。”
公子襄柔声道:“姣姣,乖!不会伤你的,我不是说了,以后会保护你,不让人欺负你。”
韩姣瞥了他一眼,噘了一下嘴:“天道探索永无止尽,你总有要闭关修炼的时候,哪能时时护着我。”
公子襄当她临阵胆怯,软语哄道:“依我之能,三界之内谁敢乱来。”语气理所当然,席间却无人反驳。
韩姣轻笑了一声道:“天下之大,话可不能说绝了。我就见过比你更有能耐的人。”话音未落,公子襄已是满目狐疑,脸色微微一沉。她又道,“我不敢拿命去赌,你的恩情只有以后再还啦。”
听到她最后一句,公子襄已觉察出不对,蹙起眉头,人虽未动,一股灵力已化为虚掌,往她扑来。
众人只觉得一股力量狠狠压来,小姑娘站立的地方尘土飞扬——人却刹那不见了。
当着众目睽睽,一个低阶修士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席间妖修都觉得不可思议。只有高阶修士明白,这小姑娘用的是极高明的遁术,而且灵气醇正祥和,暗合天道,所以才能施展得毫无动静。
只有苏梦怀嘀咕了一句:“哟,这丫头逃得比以前更快了。”
公子襄不防她临阵缩逃,一怔之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刚才目光闪动,分明是别有算计,可是听她软声软语,竟让他有些分神,未能细想,反而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姣姣,你这遁术还是我所授。”他喝了一声道。
灵力如水波荡漾,低阶的妖修都往后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阵推搡,只听到有粗哑的嗓子尖叫“谁背后偷袭?”话未说完又变成一声惨叫。众人吃了一惊,有循声看过去的,也有互相推挤的。
这头声音才闹起,另一边又有人号叫:“敢对老子施暗手。”砰的一声巨响,灵力碰撞在一起。
席下都是低阶的妖修,因不够资格,只能站着看热闹,人数众多,摩肩接踵地挤成一团,此刻内部有了异变,牵一发而动全身,顿时乱成一锅粥。先前还只是小乱,不知谁高喊“我的灵力没了”,众妖修大惊,还未辨明真假,此起彼伏的叫声不断响起,不少妖修都发现,身边微尘一扬,灵力倾泻而光。
这一惊非同小可,灵力是修士根本,忽然之间就消失无踪,无疑是修士最怕的噩梦。
公子襄锁定了韩姣的气机,看着她用灵遁术闪来闪去,想要捕捉却碍着挤得密密麻麻的妖修,不过片刻工夫,形势却发展成一团乱麻。
他面色一凛,声音冷了下来:“想趁乱逃走吗,姣姣?”
这一声冷喝如雷鸣般传出,在座的高阶修士不受影响,低阶修士却大受影响,挤作一团的人群瞬时东倒西歪,颜色各异的灵光不断从修士的身上闪起,众多灵力相互撞击,爆射出刺目的亮光。
韩姣身形一顿,灵遁术被强制打断,蓦然出现在人群中。
妖修们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周边有危险,挤得只留寸许的空间,各自警戒防备着。这时突然凭空闪出一个小姑娘,他们忽的一下把视线都投了过去。
韩姣头皮一紧,赶紧又换了木灵遁,瞬间躲到别处去了。
趁乱逃走——韩姣的确打的这个主意。
在紫霞树下,她到底还是不敢尝试。
经紫霄神雷死而复生,害怕死亡的心理已烙印在灵魂深处,又惊又惧之下,韩姣唯一想到能作为依仗的,只有乾坤袋里的无名土。
趁乱不一定就能逃走,但是不乱,就没有一点机会。
韩姣知道,机会往往需要自己创造。她飞快地遁匿到修士之中,在最拥挤的地方,先撒一把土,趁着妖修惊慌,偷袭了两人。妖修身体远胜人类,被她伤到的只是皮肉。今日在场的妖修来自离恨天各地各域,互相之间并不信任,遇到袭击之后首先就防备起身边的人,因此个个目露凶光,灵气外露,反倒是灵气挤压碰撞,伤到不少修士,从寂静无声到大呼小叫,不过片刻就乱作一团。
诸如“灵力没了”“又来了”“小贼找死”的叫嚷此起彼伏,韩姣用遁术不断穿梭在妖修之中,此时已没有人注意到她。
几百种灵气运作,以天人境界,也难以长时间锁定一个人的气机,公子襄一眨眼就失去了韩姣的感应,面色顿时一沉。他迅捷无比地动了一动,快如闪电地出现在众妖修上方,飘浮离地丈远,冷哼道:“全都站在原地别动。”
离地最近的妖修被他威压甚重的灵力震的眼、耳、口、鼻喷出鲜血,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整个殿前的妖修都轰动如雷,无不动容,一时到慢慢静了下来。
韩姣心知不好,先运起一道御风术,从乾坤袋中掏出无名土,顺着术法在风中撒了出去。众人只感觉到微风徐徐,不一会儿,一大群人都发现灵气一泻如注。
公子襄一霎就发现了韩姣的动作,手指一张,化作一道虚影裹了过去。
韩姣对无名土研究时日较长,知道用土性的灵布受到影响最低,因此事先包了一层在手掌上,一撒之后就运起了遁术。几乎在公子襄动作的同时,逃了开去。
一闪离开后,她还用灵力扭转了声音,大喊道:“魔主练了吸星大法,灵力都被吸走了。”
公子襄冷哼一声,站在空中用灵气追踪着她。
韩姣每喊一句就换一个声音,挪一个地方,每次驻足不过一瞬,不敢停留片刻,就这样也依然差点被公子襄的灵力抓到。
刚肃静的人群顿时又乱了起来,比之前更甚。妖修不知什么是吸星大法,不过光听名字就已觉得厉害得惊人,又听到耳边“魔主吸人灵力晋阶”“魔主杀人啦”“吸星大法太霸道”的呼声不断。站立的妖修大多境界低微,想法简单。韩姣又是一动一逃,公子襄追踪在后,在妖修的眼里,倒成了公子襄一动,地上灵力就被吸走了一批。
如此亲眼目睹,哪还能不信,口中跟着乱喊“逃命”,哄的一下逃散开来。
公子襄目露寒光,喝道:“别动,原地站住。”
妖修们听了反而更加害怕,已有人开始往山下的方向逃窜。
公子襄一向聪明自负,却没想遇上这样一个明知缘由,却也难以破解的局面。归根结底,还是在场妖修太多太杂,给了韩姣可乘之机。
眼看人群已四散开,那狡猾的小丫头肯定混在其中,他略有些烦躁的心里,反而有些发痒,回头看了青元一眼。
青元早已按捺不住,脸含怿色地坐在那里,看着人群两度起乱,心里翻滚不休。她冷眼旁观,最是清楚,若不是公子襄手下处处留情,哪能给那丫头搅起这样大的动静。闷气一股股涌起堵在胸膛,这时得了暗示,她立刻飞身而起,头发无风自动,从双臂间飞出十几根尺长的青铜棍子,雷电一般穿过人群,截在山头,互相灵力相吸,化成了结界,逃得快的妖修一头撞了上去,又弹了回来。
妖修们就像是困在笼中的乱兽,东闯西撞却没有出路。
韩姣心叫要糟,若是妖修们趁乱一鼓作气逃出去,她自然也能尾随其中。但现在被拦了下来,时间一长,无名土的作用消失,前面的作为就全白费了。
逃往各个方向的妖修都被青元的结界堵住,纷纷破口大骂,被青元狠狠打伤了几个后,躁动的更加厉害。
公子襄目光在场中巡睃,一一在妖修的头上扫过。
韩姣暗暗着急,混迹在人群中不敢轻举妄动,只听着耳边群妖嘈杂。
“姣姣,你还往哪里躲?”
公子襄的声音犹如在耳畔轻声响起,韩姣头皮发麻,看身边人毫无所觉,顿时明白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又被锁定了气机,她头也不敢回,一遁闪过大半人群。却又听见若有若无的轻笑紧跟着自己,仿佛戏弄一般。
失去人群庇护,再多手段也是无用,这就是境界之差。
连遁几次都无法摆脱,韩姣心急如焚。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一道人影蹿到上空,还伴随着朗朗大笑:“区区小辈,哪用魔主出手。”
苏梦怀的灵气疯狂如其人,说是霸道又很诡秘,此刻如同拔剑出鞘,凌厉地让人不容忽视。
他飞去的地方正好在公子襄和韩姣之间,顿时打断了公子襄的气机锁定,韩姣趁隙又遁走。不仅如此,苏梦怀还回头招呼:“风淮老弟,你愣着作甚,快来帮帮魔主。”
众人听了发噱。
在座高阶修士不少,在公子襄动作时却都只是旁观。一是形势不清,看魔主对那小姑娘的态度,实在暧昧不清;二是魔主没有招呼,众人也不敢插手。青元也是得了示意后才布下结界。
堂堂魔主,若是对付一个小成境界的修士都要劳师动众,离恨天的面子都要丢光了。
偏偏苏梦怀不理会这些,一阵风似的刮在低阶修士的人群上空,不停招呼座上:“风淮老弟,快快。”
那如临大敌的认真模样,倒像是要面对碧云大军,魔主需要援助似的。
风淮冷眼看着,不置可否,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场内乱成一锅粥的人群,想法让外人无从得知。
苏梦怀大呼小叫着“小贼往哪里逃”“站住”,袖子里激射出数道五颜六色的灵光,声势十分骇人,一股脑没方向地往场内乱扔,吓得一众妖修鸡飞狗跳。在座有长老仔细一看,灵光炸在修士身上,只不过受些轻伤,皮糙肉厚的妖修感觉和挠痒痒似的。苏梦怀在妖王之中素有疯名,也没有修士敢和他理论,只在下方躲着他逃,被灵光伤到就嘶吼两声,一时间好不热闹。
韩姣几次都险些被公子襄抓到,每次遇到关键时刻,苏梦怀灵气乱扫一通,反而让她躲了过去。
如此几番,公子襄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图,冷冷一笑,目光阴冷:“迦夜妖王这是何意?”
苏梦怀摸了摸头,神情无辜道:“魔主放心,有我在此掠阵,保证那丫头插翅也难飞。”
“青元。”公子襄呼道。
听到命令,青元几下固定住结界,反手一击,掌中两支短短的青铜棍子化为霹雳,对苏梦怀正面轰去。
苏梦怀“哎呀”一声,身体一缩一涨,变得纸片般薄,飞速躲开这道轰击,回头还咋呼道:“青元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们,难道那丫头与你有什么关系?”
青元大怒:“胡说八道。”
苏梦怀与青元一攻一躲,灵气连续撞击。青元本意只是牵制住他,并没有下死力,苏梦怀忌惮着公子襄,也不敢尽全力。两人互有来往,并无损伤,只是苦了场内妖修,强大的威压互相挤压,仅仅一会儿,就有几十个妖修被震死震伤倒地不起。
两位妖王如同两道彩色的电光,在空中疯狂窜动,时不时传来苏梦怀的疯言疯语和青元娇媚的怒喝。公子襄静立在半空,对两人的争斗视而不见,目光在场内巡过,几乎所有妖修都感觉到那种不可抗衡的灵力扫过身体。
韩姣只是普通人修,没有强硬的身体,一面苦苦抵御三大妖王的灵压,一面寻找活命逃走的机会,身心苦不堪言。在遁匿的途中,她趁机换了身上显目的衣裙,灰扑扑的毫不引人注目。
青元的结界是用青铜兽柱所布,每个结眼上都封印了一只异兽,妖修们硬闯不过,堵在结界边上,趁着青元和苏梦怀纠缠,对着结界一阵狂轰滥炸,光幕上灵光闪过几下,却没有丝毫松动。
修士越堵越多,密密的挤成了一团。
韩姣察觉情形不对,悄悄闪了出来,公子襄的声音已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姣姣,这次你可闹大了。”
苏梦怀回头想要故技重施,青元一手挡了下来。
四周压力骤然暴增,韩姣躲不过,抬头一看,公子襄微微而笑,袖子一扬,一股飓风卷起了她。
韩姣想要施展灵遁术,却发现体内灵气被缚住,难以动弹。
“你的遁术还是我教的。”公子襄轻哼道。
眨眼间,韩姣已被风卷起一丈,灵力百般运转,却不见成效,眼看束手无策,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千方百计,还是没有能逃出去。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梦怀虽然和青元缠斗不休,却一直关注场内,见韩姣被捉住,心里多少也有些发急。他并非对韩姣特别关心,出手相帮也是出于算计。先前见公子襄态度已是暧昧,若是普通碧云宗弟子,将离恨天的宴会搅乱成这般,早就被现场扑杀了,可到了这个地步,当着众人的面,修士不知伤了多少,公子襄还是雷声大雨点小,依然对韩姣轻拿轻放,毫发不伤。他已是天人境界,如此重视一定非同小可。
这小丫头身上定有古怪——苏梦怀判断。
当初他可是抽取了这丫头的一缕精魂,不怕她逃到天涯海角,何必将这好处让公子襄独占了。
苏梦怀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张口猛吸一口气,从鼻中席卷出红霞,一刹那将自身和青元都裹了起来。
青元只觉眼前红光一片,双手挥动,红霞被打散,随后立刻有更多的霞光笼罩过来,一时间倒很难破开。这现象倒让她想起离恨天大有名气的鸡肋法宝“禁烟霞”,传说为上古修士无意间锻炼出的,能将境界不分高低的人困在红霞中,一炷香的时间内无法脱离,时间一到就立刻消散,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苏梦怀,你不是疯了吧?”
苏梦怀不回答,躲在层层烟霞中,密声向风淮传音。
“风淮老弟,你还不去帮小姑娘一把?”
风淮看着结界内已一片混乱的形势有些出神,苏梦怀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那小姑娘拼了命要逃走,被拿住了还不知会受什么苦。老弟你若真是有心就该把她救下,”说着怪笑两声道,“男女之情,若是缘起救命之恩日后定是更加坚固。老弟你还犹豫什么。”
最后那两句石破天惊,风淮怔住,尤其是“男女之情”四个字,如定身法术施展到了身上,耳根处隐约有一丝酥麻,又立刻转为热腾腾的感觉。
在座的妖族族长、长老们,见场内已乱得情形难辨,妖王居然斗在一处,魔主看着场内不知搜寻什么,就是众人互相挤撞,大打出手,导致死伤的也不在少数。这可都是妖族的儿孙辈,日后妖族的主力青壮,平白折损了,真真叫人心疼。
首先开口的是戈坦族的长老:“怎么搅乱成这样,谁去劝一劝?”
族长、长老们都不应声,他转念一想,这还有一位妖王在座,赶紧朝风淮瞥去,这一眼又吓了一跳,风淮面色复杂,耳根却有些泛红。
“殿下,”座间有人响应,“妖修造化不易,如此枉死实在可惜,您出面劝和吧。”
风淮收敛心神,闻言看去,果然有不少死伤躺在地上,心中也有些不忍。再仔细一看,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被公子襄幻化的风吸去,灰陈的衣裳皱皱的,一张脸白净清透,眼睛紧闭起,微卷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一副难受的样子。
那种奇异陌生的感觉又来了,风淮的心似被揪了一下,又酸又疼,难以疏解。
还未想清楚,人已经腾挪消失在原地,转瞬出现在广场上空。
韩姣被提到空中,臂膀被大力钳住,微微生疼,睁眼一看,公子襄脸色平静,眼底却一片阴鸷。
“你看看,”他轻柔地说道,“我该怎么罚你才能服众?”
韩姣早知山峰上出现了死伤,虽不是她动的手,却是直接因她而起。可她连自己的安危都没有保障,哪里有悲天悯人的闲心,内疚的心情不过一闪而逝。现下见公子襄阴恻恻不同往常,倒真有些害怕,咬着唇面色发白。
“上次你逃跑时我说过什么?”公子襄一手拿捏着她,语调冰冷,“再有一次绝不轻饶。”
这一下勾起了韩姣的痛处,想起这一阵的担惊受怕和他不动声色的算计,怒火一撩一撩地拱了上来,豁出去道:“少假惺惺的,难道你之前饶过我?装模作样地对我好,不就是为了逼着我坦诚身份,好让你们找到吉祥天,省得到时候得道飞升找不到去处。事到如今还多说什么,这些修士是因我伤的,我都认了,要杀要剐随便吧。只有一点,以后少说什么对我好的话,平白恶心人。”
公子襄万没有料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在他想来,韩姣看似坚强,实则怯弱,圆滑狡诈,最是识时务的人,只需吓唬一下自然就乖巧了,谁知她不讨饶,反而硬顶着来,说的那些话,莫名的让他感觉刺耳难受。
他猛地一下收紧力道,灵力压缩,周围的空气中噼啪发出响声,下方的妖修更是遭罪,几乎气都喘不上来。韩姣直接受到压迫,难受得咬紧牙关,浑身颤抖。
“好,好。”公子襄怒极反笑,一派温柔风流的模样,摸了摸韩姣的头发,“原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亏我一直顾惜你,不舍得伤你。”
韩姣被他的表情、语调吓住,脊椎后窜起一股凉意,直往心口爬。她刚才一时激愤脱口而出,实则心里还有依持,公子襄不会真拿她怎样。这一刻才想起,预示里只说了“天外人”,可没明说要活的还是死的。再说她只有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光她所知能把灵魂从身体里抽出的法术就超过一只手的数。
“嗯?姣姣?”公子襄睨她。
韩姣只觉得他温柔的样子瘆人得慌,身抖如筛,颤着唇犹豫是否要服软求饶。
公子襄一把提起她,嗤笑了一声:“杀和剐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我这就把你交给蜮族的长老处置。”
蜮族是鬼魅一族,最喜凌虐人类。
他手一扬,就要将她扔到席上,韩姣见他动了真格,吓得面无人色,尖叫了一声,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公子襄见她睫毛还微微颤动,半点不信。可见她头发蓬乱,脸唇苍白,着实可怜的样子,心软了一下,手作势一扬,并没有真正松手。再转念一想,这次定要真正吓住这个胆大的丫头,省的她以后闯下更大的祸来。
斜里蓦然疾冲而下一道白蒙蒙的寒气,带起的劲风如同寒刀般划过脸颊。公子襄的手背寒风缠上,一股股强有力的冲击连续撞击过来。
一个呼吸间,寒风席卷了整个山峰。公子襄一怔之间,手上的人已经被卷走了。
公子襄哼了一声,手指点向前方,寒气倏地破开偌大一个洞,风淮飘浮在淡雾后,一手托着韩姣。
“你是什么意思?”公子襄皱了一下眉。
隔绝在两人之间的雾气飘散得很快,风淮没有说话,低头仔细打量了韩姣几眼,又抬头望向公子襄,说道:“这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你又何必一直为难她。”
公子襄含笑轻佻道:“闹成这样我都没有责怪她,何谈为难。”说完伸出手。
风淮纹丝不动。
“你应该最清楚,第三界天是否能打开全维系在她身上,给我吧。”
风淮没有动作,只扫了一眼广场内,说道:“当务之急应该先安抚各族,不适合再公布她的身份。”
公子襄脸色略沉,广场内哀号嘶吼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已很长时间没有间断,他四下一睃,心知各族长老已有不满。若让酒宴就此不欢而散,日后再想聚集离恨天内*的妖族就要多费一番波折了。他当机立断,对风淮道:“好好擒住她。”想起这丫头狡猾得像云瑶山上的狐狸,不禁又多加一句道,“别被她骗了。”
话音一落身形已拔地而起,腾起七八丈高,登时凌驾在众人的上空,身周的灵光几乎能照亮夜空。
公子襄振臂一挥,灵压暴涨,空气涌动,瞬间生出难以抗拒的吸力,卷起地面上的灰尘,群妖被淹没其中。一个假婴境界的妖修站在结界边上,张口大骂:“奶奶个熊,谁让老子……”公子襄双指曲弹,妖修突然双目暴凸,就像有一个无形手掐住他的喉咙,生气被掐断,“砰”的一声,妖修昏倒过去。
这一手做的不费吹灰之力,大部分妖修都被公子襄震慑住,纷纷住手,四周气浪渐渐变弱,露出众人又惊又疑又怕的表情。有几个胆大的囔囔道:“就算你是魔主,也不能不讲理。”“没错,魔主也得讲理。”“把我们诳来吸我们的灵力……”
公子襄闻言冷嗤:“微末灵力我要来何用?”
妖族天性崇尚强者,听到公子襄如此狂傲的话,不但不怒,反而心里暗暗折服,再看叫嚣的最厉害的几人都不过小成境界,不少妖修嗤笑起来。吵闹的人闹了个大红脸,还要再辩驳,忽听人群里有人喊:“灵力回来了。”
无名土功效虽然神奇,但时效并不长,众妖折腾了许久,这才发现灵力已恢复,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公子襄对席上各族长老道:“先清点一下伤亡。”
长老们立刻各自施展道术,救助族内青壮,仔细一盘点陨灭的数量,更是心疼,妖族要从普通生灵迈入大道,必须要有极为难得的机遇,还要经过最少上百年的苦修,大多生物无法开启灵智,就这样糊涂地从生到死。部分虫族,也许只能活短短几天,妖修修行不易,天劫又难抗,居然在这里莫名其妙地折损了,各族长老不糊涂,仔细一想,事情的起源就是韩姣。
鹤茂族族长仰视公子襄,拱手道:“魔主,我族死一个,伤两个,用灵药也需要十年才能恢复。”
“带回族里好好医治,”公子襄淡淡道,“青元,打开库房,各族按伤势轻重取药,若有损修为,可取三百年份的灵药。”
青元皱眉,不甘不愿应了一声。
鹤茂族族长道:“灵药倒是其次,每族都是应魔主邀请而来,却莫名其妙受了蒙骗,伤的伤,死的死,还望魔主能主持公道,给个说法。”
奇芳族长老私下拍了拍他,鹤茂族族长不解。
“公道?说法?”公子襄一笑道,“什么时候起妖族也喜欢弄这些文绉绉的了。”
鹤茂族族长还没张口,就被奇芳族长老拦下。
“怎么?”他悄声问。
奇芳族长老低声道:“怎么这么不识眼色,看不出魔主要包庇那小娘皮吗?”
鹤茂族族长恍然,摇摇头哑声不语。
公子襄四下一扫道:“离恨天修道从来与碧云天不同,不讲究玄道理法,从来就只有适者生存,适人者与人同寿,适天地者与天齐寿,你们既已得了修道机缘,开启灵智,就该好好想想如何运用智慧,今日这番,全都因为你们盲从才导致这样的结果,怪不得任何人。”
众人面面相觑,见场中各族长老都皱眉思索,没人出头,最后也只能沉默应下,不再吵闹要说法。
风淮将韩姣平放在一张兽皮上,分了一小股神识关注着,回头观望席间事态发展,没一会儿身边就起了异常。韩姣先是蜷起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他眉头动了动,没有理会。
她微微动了一下,紧跟着身体瑟瑟发抖。
风淮轻咳了一声,望着席间怔怔不动。
韩姣哆嗦不停,手掌在兽皮上紧紧攥着。风淮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如云堆起,遮住了她整张脸,几缕头发散落在斑斓的兽皮上,随风颤动。
他紧抿唇,思索了片刻,弯下腰仔细去看,微弱的灯光罩在她的脸上,苍白如纸,双唇紧紧咬着,已泛起青色。
他伸出手,轻轻推她的肩,触手的地方微微发烫,他的脸上闪过诧异。
“韩姣?”
没有反应。
他皱眉,手掌落在她的脸上,拨开散碎的头发,她眉头深锁,长长的睫毛间还隐隐挂着泪珠,那可怜样儿,就像一只断奶不久离开母亲的猫仔。
风淮发了一会儿呆,一手搁在她的颈旁感受脉搏跳动——忽紧忽慢,十分紊乱。
难道是公子襄下手太重,他犹豫了一下,解开她身上的限制。
韩姣慢慢睁开眼,眼眸已被泪水浸润,沉沉地看着风淮不语。
风淮感觉胸腔似乎被大石堵住了,一口气憋着吐不出,顺不进。
“难受?”他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