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蝶眼见着众小姐都围去了温家姐妹处，自己这边无人问津，却也不往心里去，依旧怡然自得地调了一杯香茶，递给青萝道：“你去前头端给母亲，她忙了这大半天，一直在招呼客人，想必是渴了。”为她奉一杯茶，也是她当晚辈的一片孝心。
青萝把香茶端去的时候，杜李氏正与一名保养得宜的夫人寒暄。
那夫人穿一袭烟岚色织暗纹芙蓉花的衫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窝丝髻，这种发式乍看上去简单，却是最吃发量的，普通人只能盘出寻常居家的感觉，而要盘得雍容好看，非有一头浓密华美的长发不可。眼前这位夫人就把窝丝髻盘得极为富丽端庄，上头错落有致地插着一整套鸾鸟报喜的嵌宝头面，步摇与璎珞错落有致地低垂而下，堂皇绮丽。
她的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小姐，也是一头乌黑如瀑、华美如云的长发，穿一袭绣着游鱼戏莲纹样的衫裙，外头罩了层如烟如雾的八重纱，眉眼间与那夫人颇有几分相似。
望着青萝，那小姐的眼睛微微亮了。
那贵妇人正在与杜李氏寒暄，语调里带着客套的夸赞：“杜夫人真是好福气，府上小姐孝心可感，这样忙碌的时候还不忘给夫人亲手调制一杯香茶，遣人送来。“
杜李氏听了，心中受用得很。
绾蝶这个丫头聪明会来事，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给她长脸。
口中却谦虚，笑道：“沈夫人哪里的话？我家那七丫头笨手笨脚的，也唯有调制香茶的手艺可以见人了。哪里及得上您家闺女，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这样水灵了。”
花花轿子人抬人，寒暄本就是这样互相贴金的事情，两位夫人又各自谦虚了几句，吹捧了几句，执手相视笑了。这一套过场走下来，显然距离拉近了不少。
贵妇人身侧的那位小姐，打量了青萝一眼，趁着杜李氏与那贵妇人说话的一个间隙，那小姐仰起头来：“杜夫人，不知杜七小姐眼下可在府中？前些日子，我随着哥哥去慈安寺进香时见过她一面，有幸同游一场，分开后甚是挂念，不知她近来可好？”
这位小姐，正是沈安的妹妹，沈柔。
而那名雍容华贵的夫人，便是沈安兄妹的母亲沈夫人。
绾蝶曾与杜李氏说过这段渊源，杜李氏知道沈家兄妹曾与自家儿子、绾蝶几人一同游玩慈安寺，沈家是太医世家，杜李氏颇想留一份善缘，当即对沈柔和颜悦色地道：“七丫头这些日子也一直念叨着你。今日事多，她本来想要跟在我身边帮忙，我怕她年纪小，身子熬不住，就让她去后头陪诸位夫人小姐了。”
说着，对她笑道：“让青萝引你去后头的花厅，就能见着。”
又吩咐青萝带沈夫人与沈柔进去。
青萝应了，引着两人往花厅走去。
花厅外间，是一些夫**奶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说笑，站位看似随意，细究起来却极有讲究，官家的夫人不会和商家的夫人站在一起，世家门阀的女眷与清流之家的女眷也颇少有凑着扎堆的。不少人见着了沈氏母女，便笑着颔首致意。
沈家是太医世家，家主沈知鹤更是深得皇帝倚重的掌院，连带着沈氏女眷在京中的贵族圈子里也十分的受欢迎，沈夫人少不得对众人逐一颔首还礼。这可不是小事，万一不小心漏了谁，就算沈家再受圣眷，也是要被人记恨的。
这样一来，步子便慢了下来，几位夫人说笑着朝她围了过来。
少不得又是寒暄一阵，众人先是说沈夫人最近气色不错，又夸沈柔出众，话题转了好几转。青萝见她们停在这里，便微微躬身低头，告了退。沈柔眼巴巴地看着青萝离去，别看她的闺名十分和婉，本身却是个活泼的性子，最是不耐烦这样的寒暄，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找绾蝶玩，却碍于沈家的脸面和教养，不得不耐着性子陪母亲在这里说话。
所幸沈夫人最是了解女儿。
抽了个空子，沈夫人道：“你去后头玩吧，有什么事情，就遣人过来找母亲。”
沈柔的脸上这才漾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甜美笑容，忙不迭地应了，轻盈地转身，朝花厅后头走去。望着她轻快的步伐，沈夫人的眸光却不易察觉地暗沉了一下。
她的这一双儿女，怎都如此喜欢杜绾蝶？
不过是个庶女罢了，到底，给她的儿女灌了什么迷魂汤？只要一想起前几日沈安跪在她的面前，对她说出的那番话，沈夫人就觉得心头一阵怒气翻涌——
“母亲，杜七小姐心地好，性情好，儿子欲娶她为妻。”
“母亲，她虽是庶女，却比很多嫡女更聪慧大方。”
“母亲，请您先不要急着回绝儿子，请您去杜府相看之后，再做决定。”
“母亲……”
沈安的请求，一字一句言犹在耳。
从小到大，沈安都是个孝顺听话的儿子，才华出众，性子也踏实温和，从来没有求过她什么。沈夫人更是把这个儿子放在心尖儿上宝贝着，恨不得什么都给他最好的，更别提婚姻嫁娶这种大事，她原本打算好好地给他挑拣，非名门嫡女不娶，岂料，他却不知怎地迷恋上了这样一个不上台面的庶女，真真要把她气得吐血。
还不是什么显赫门第的庶女。
只是一介商贾之女。
诚然，她的哥哥考中了状元，可大雍朝三年一次春闱，状元爷虽然稀罕，却也不是只有杜怀瑛这一个。更何况杜怀瑛是商贾之家的儿子，就算本身改成了士籍，在朝中也是无根无基，算来门庭便不算太高。而绾蝶还不是嫡妹，是隔了一层的庶妹，姑且不论她这种尴尬的身份将来能借到杜家多少力，单说娶庶，沈家便丢不起这个人。
可沈安竟然十分坚持。
沈夫人本来打算推掉这场宴请，叫沈安死了这条心的，可沈安背着她去求了老爷子，这些年来，这个儿子不但是第一次求她，也是第一次求老爷子。老爷子沈知鹤是家中说一不二的主人，对这个孙子的疼爱，又比她这个亲母更甚。听闻这件事后，便叫沈夫人一定要来相看一番，无论能否相中，总要全一全沈安的心。
于是沈夫人只要按捺着一腔怨闷来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一边与周围的贵妇人们谈笑风生，一边拿眼睛望着沈柔的方向。杜府的这间花厅十分广阔，外厅与内厅用一道青藤垂花帘隔开，层层叠叠的碧叶花影之间，内厅的千金小姐们的身影绰约可见。
沈夫人望着自己的女儿一路穿过垂花帘，在一众莺莺燕燕中招呼了几声旧识，又轻盈地转了几转，便停在一处不大起眼的香茶桌案前。
那里，一名面生的年轻小姐正双手捧着茶，闲观落花。
这就是杜绾蝶了。
沈夫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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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柔已经在绾蝶对面落了座，接过绾蝶递来的茶：“累死我了，还是你这里舒服。”
语罢，也学绾蝶的样子双手捧住茶盏，品尝一口后，眯起眼满足地叹息。
绾蝶便笑：“是要你开道了还是要你做东了？累？也不怕人家笑你。”她知道，沈柔的脾气直爽而活泼，与玉双有几分相似，是以便轻松打趣。
果然沈柔不在意：“大清早的起来，又是梳洗打扮，又是听教养嬷嬷训礼，还要早早赶路，马车一路从城东驶过来，能不累么？”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你家的宅子买得太远了，如果在城东该有多好，我们也可以时常走动。”
杜家的宅子买在城南。
绾蝶苦笑：“城东的宅子哪有这样好买？既要地方够大的，又要现成能住人的，还要卖主好讲话，立即就愿意出手的……能在城南买到已是运气。”
雍京城规制，城东是达官显贵、名门望族的聚居地，城南是其余的官员官差、平民百姓的聚居地，最热闹的市集也在这边。而城西则以贫民和贱民、流民居多，城北则供着宗庙社稷，散居着一些平民与几户宗亲人家。
城东的地寸土寸金，而且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沈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好意思：“姐姐不要怪我，我一时说话没过脑子。”绾蝶比她年长半岁，她是以叫绾蝶为姐姐，“姐姐说得是，城东哪来几户现成的空宅邸？更别说这么大、这么讲究的了……要说有，也只是先帝的潜邸与谢相府……”
说到这里一时按住了嘴，紧张地左右看看。
绾蝶“扑哧”一声笑出来：“没人注意你。”
沈柔这才放心地收回了手，有些怏怏：“我又口快了。”
先帝的潜邸岂是好随便议论的？所谓潜邸，就是在皇帝未登基前，在皇宫之外居住过的府邸。一旦皇帝登基，那府邸就再也不能住人，必须得空着，封存起来。
潜邸的地位等同于皇宫。
沈柔方才把潜邸与谢相府、杜府相比，那是十分的不敬。
也难怪她后怕。
绾蝶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好啦好啦，我什么也没听到。”又望着沈柔直笑，“你这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与我家九妹妹真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