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蝶端详那人片刻,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此时,只听一旁的谢静棠柔柔地唤了一声“哥哥”,才猛然忆起,眼前这名贵公子,不就是谢家老三谢毓松么?
当即起身笑道:“谢三公子。”
谢毓松今日过来妹妹院里,没想到会遇见客人,走上如意跺时,听见里头的谈话原本想离开,可再一听,发现是在聊选妃之事。身为兄长,他也很关心妹妹的状况,不由让丫鬟婆子们不要出声,自己驻足在门边听了片刻。及至绾蝶说,以后愿意帮助谢静棠时,他的心中不禁对这个女孩子有几分另眼相看,是以出声道谢。
谢静棠对哥哥介绍:“这位就是杜七小姐。”
他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女孩子,便是当年在扶南小客栈中救了自己一命的杜家小姐。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只见绾蝶梳一头清新雅致的偏髻,簪一支水晶卷草簪子,薄施粉黛,轻扫娥眉,身上穿一袭滚边对襟的细绢衫子,下身配着一条碧绫底子笼烟雨色轻纱的荷叶裙,腰间束着五蝠璎珞禁步,看上去虽不富丽堂皇,却是精致而得体,衬着她沉静从容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刻意的张扬与逢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小家子气。
不禁暗自点头,想不到一户商贾人家,也能教养出如此大方的女儿。
他先谢过了绾蝶当年的救命之恩,又寒暄了几句。
绾蝶笑道:“当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那件事后,三公子已经回报了我们杜家上下太多,就连阿棠也谢过我好几次,三公子要是再谢,绾蝶真是愧不敢当了。”
谢毓松道:“这是第一次当面致谢。”
两人又谦让几句,便扯开了话题。
绾蝶寻思着,谢毓松此时来找谢静棠,会不会是有什么事?又觉得自己一名未出阁的女子,不大好在深宅见外男,便琢磨着告辞。
谢静棠却留客道:“三哥不是外人,我又在这里,你多坐一会也无妨。”她是王爵人家的女儿,入京之后,不能与京官大臣过从太密,平日里的大多时间,都是安分低调地留在谢王府中绘画绣花,然而久在深闺毕竟无聊,难得有绾蝶来陪她,便不舍得放她走。
绾蝶踌躇了一下。
那边谢毓松也道:“原本我只是随意过来转转,没想到打扰到小姐与舍妹说话,倒是我的不是,要走也是该我走才是。”他的声调低沉悦耳,隐隐含着玉一般的凉润,说话的口气并不热络,却也不失礼,如月光拂过流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贵家风华。
听他这样一说,倒是绾蝶不好意思了,哪里有客人赶走主人的道理?
少不得坐下来,陪着他们兄妹说话。
谢静棠便问起谢毓松来:“哥哥从哪里来?穿得这样隆重。”
绾蝶听她这样说,又打量一眼谢毓松身上的服饰,那袭深紫色的锦绫长袍色泽幽暗,乍看上去十分的低调,细看却发现是用极好的质料和做工制成,尤其是上头的那只麒麟,四爪踏在五色云端,半睁着眼睛微微回首,造型十分别致,栩栩如生。
绾蝶蓦然想起,她来大雍这好几年的时间,还从未见过有人穿麒麟纹的服饰。听说,麒麟是上古瑞兽,而用上古瑞兽做服饰图纹的,非皇帝御赐不可。这么说,是皇帝陛下赐予了谢家服麒麟的荣耀,穿上这样的衣裳,便是身份的象征。
难怪谢静棠会说他“穿得这样隆重。”
谢毓松道:“早间约了沈安与郊外游玩,午时回城,在城南的仙客来酒楼吃了饭。”
绾蝶的心头一动,沈安?
自从上次杜家香铺一别后,也不知道约定的那件事他进行得怎么样了?此时听谢毓松说起这个她挂念着的人,便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听。
岂料,谢毓松说了这一句话后,便转移了话题:“你这里的香茶不错。”
绾蝶与他毕竟不熟,不好多问什么,指望谢静棠再多套些话出来,谢静棠却只是狐疑地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不再探究。她是王族贵女,再怎么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也是从小在深宅内院里靠着算计与厮杀一路长大的,天生就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城府在。
她了解自己的哥哥,那是多么稳重的一个人,若无缘由,是决计不会平白无故地穿着这样一身麒麟服饰,在雍京城招摇过市,还毫不避讳地结交太医世家的子弟。
必定有他的道理。
所以,她不问。
绾蝶见这兄妹俩都不愿深谈,也配合地聊起了别的:“阿棠,这香茶可是用今夏的白莲花水,调了些许的蜜,佐以高山雪水,泡的明前白芽?”
谢静棠笑道:“都说你鼻子灵,果然是真的,不管什么,一闻就知道。”
绾蝶谦虚道:“也是家中做香料这行,接触得比旁人多些。”
谢毓松不着痕迹地看她一眼,垂眸喝茶。
绾蝶被他看得心中有些不安稳。其实,这个人的眼神,比起三年前来已经收敛不少,三年前,他有一种仿佛可以一眼看透人过去未来般的洞彻,而如今,却如同深不见底的水面一般,把什么都隐藏收敛,连丝丝危险都让人察觉不到。
可越是这样,她却觉得越是不踏实。
谢毓松察觉到她一闪即逝的不安,却恍若未觉,依旧低头喝他的茶。他想起今日与沈安的会面,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温雅的男子此生也能为情之一字陷得那样深。提起杜家的七小姐来,沈安的整张脸上仿佛都焕发了光彩,他说,毓松,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谢毓松早就知道她,知道她善心,果敢,果决,可这些,难道就能令沈安这样见惯无数闺阁小姐的贵公子,非她不娶?简直是匪夷所思……
谢毓松亦有事托沈安相助,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今日,穿麒麟服赴约,便是与沈安的约定。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而沈安又为她付出了什么吧?
不过,别人家的事情永远是别人家的,谢毓松如今已完成了沈安的请托,就专心等着沈安完成自己的请托……
他想着,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耳边,是妹妹与杜七小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偶尔插句嘴,不知不觉,时光飞逝。
绾蝶又小坐片刻,便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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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杜府,正好赶上晚膳时间。
一家人围着一张大圆桌用膳,杜老爷与杜李氏坐上首,红姨娘、桃夭、杜怀瑛、绾蝶、玉双几个围着两人坐成一圈,看上去是多么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起码表面上其乐融融。
饭桌上,杜老爷谈兴正浓。
绾蝶却敏锐地发现,杜怀瑛的脸色有些不大好。
不止她一人,杜李氏也察觉了儿子的不对劲:“怀瑛,怎么了?”
“没什么,无非是在朝中遇到的一些事。”杜怀瑛有些疲倦地敷衍一句。
杜李氏十分关心儿子,闻言,非常不放心,不禁追问起来。杜老爷也十分关心这个光宗耀祖的状元儿子,唯恐他在官场上遇到什么麻烦,也忙不迭地问起来。
就连绾蝶,也关注地望着他。
杜怀瑛见躲不过,只好道:“有些地方官真是欺人太甚!”便一股脑儿说了起来。
原来,今年湖州大水,湖州巡抚上报给朝廷的说法是“百年不遇,天灾难测”,表示并非事先防汛不力,而是洪水太大,这才淹没了千顷良田,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然而,据说真相却不是这样。
湖州年年都有巨额的朝廷拨款,用以修筑堤坝,有人说,是湖州当地的官僚们侵吞了这笔款项,用质量极差的堤坝敷衍了事,才酿成了今夏的大祸。
原本,此时与新入翰林的杜怀瑛无关,不了解朝政内幕详情的他,也无法置评其中的真相,然而,那一日他下衙后,却在附近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探头探脑地张望。
杜怀瑛觉得可疑,就上前盘问了两句。
谁知,这一问不打紧,那流民却跪下来哭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说自己是湖州遭了大水的难民,他的老婆孩子都淹死在了那场大水中,如今家破人亡,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他上京是为了告御状——都是那湖州巡抚贪墨官银,湖州总督修葺堤坝不力,才致使大水泛滥!
杜怀瑛听了以后,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却义愤填膺。
“湖州百姓实在是太可怜了,被这些贪官污吏层层盘剥不说,就连修筑堤坝的救命钱也被夺去!此冤不申,公道何在!”杜怀瑛这样总结道。
杜老爷也被杜怀瑛的说法吓了一跳,不过,他担心的却是另一回事。
“怀瑛,这个浑水你可别趟,关你什么事?安安分分做好你清贵的翰林官就好,管他外头洪水滔天!要遭灾,也遭不到你身上!”杜老爷道。
杜怀瑛闻言蹙起了眉,严肃道:“我读圣贤书,考取功名,为的就是造福天下百姓,怎么能对这样天怒人怨的大事不闻不问?!这是我的职责,是每一个官员的职责!”
杜李氏也担忧地劝道:“怀瑛,听你爹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连绾蝶想了想,也道:“哥哥,此事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父亲与母亲说得对,不是你一个翰林官能应付得来的。”
杜怀瑛还待说什么,已经被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起来。
尤其是杜老爷与杜李氏,唯恐儿子出了什么差错,劝得十分卖力。
终于,杜怀瑛拗不过父母,长叹一口气,道:“也罢,容后再说……”
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只是经过方才的争执,气氛却依然有些沉闷。
绾蝶便有意笑着问杜老爷:“爹爹,不知最近京中有什么新闻没有?”
商贾的消息最是灵通,何况如今杜老爷成了状元郎的爹,大家都巴结着他,消息更是比往常灵通百倍,闻言,就笑道:“怎么没有?听说今日,那琅琊王府的三公子,与太医沈家的四公子把臂同游,十分亲厚,看上去竟是情同手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