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布家宅院。
今天天气不错,暖日高升,秀才老爹大早起床,按照惯例,把观风口那群马贼召集起来,就在院子里教他们识文断字。
那些马贼按照布老虎安置的身份,都是锦程钱庄的长工,这辈子等于说就是布老虎家里的人。
秀才老爹身为布家老太爷,希望将门庭打造成书香世家,是故从十天前,他每天都会教导那些“长工”们读书认字。不求他们各个出息,只希望外人能看到他布家的“涵养”。
上观风口马寨的大多都是泥腿子、苦哈哈,这年头能读书识字,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所以当秀才老爹微微传下话,这群马贼比在山上可勤快多了,天没亮先是咬着炭笔在门口蹲着复习,等到秀才老爹招牌的咳嗽声响起,小板凳码好,挺胸昂首,倒有几分求学的劲头。
等快到响午,秀才老爹十分满意底下“学生”们的用功,布置完作业,便吩咐丑娘杀两只鸡煲煲汤给他们补补脑,自己就去参加生苑举行的儒会。
丑娘还是那么纯朴,虽说布老虎在观风口给她找了两个侍婢使唤,她还是喜欢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厨房炊烟袅袅升起,忙活了大半个时辰,肆意浓香的鸡汤,油嫩可口的小菜,香甜的米饭在院子里摆好。观风口马贼在洋子的调配下,有序的拿着大碗盛满饭菜蹲在地上吃喝。
从厨房里抱了坛好酒出来,丑娘这些天发现家里那群大老粗都是无酒不欢的性格,手里拿着个舀勺,她低着头,瞧蹲地上谁的碗空着,就去给他倒满酒。
那些马贼各个嗜酒如命,丑娘给他们倒满,立马仰头满饮,可怜兮兮捧着碗还想在讨一勺,丑娘抿着小嘴轻轻的摇头,马上就走开了。这倒不是丑娘小气,只是先前布老虎有嘱咐,这些人惯不得,一顿饭最多舀满勺酒就得封顶,否则喝多了原形毕露折腾点事出来,扰了邻里乡亲还算小事,让秀才老爹看出端倪,那乐子就大了。
洋子是坐在井口旁扒着碗里的饭,他瞧见丑娘像自己走来忙双手捧着碗迎了过去。待一碗酒下肚,这小子有点鬼机灵,舔舔嘴唇,他见丑娘要走开,忙低声求道“嫂子,嫂子,在给半勺吧,咱知道,老虎哥给咱下禁酒令是害怕咱折腾出事,可有嫂子您看着,咱就是在长十来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闹红脸是不?嫂子,在给半勺吧,不坏事。”
丑娘听到洋子那声“嫂子”不由羞红了脖颈,低下头,她紧紧抱着怀里酒坛子,轻喃道“别胡说,我,我不是你嫂子。”
“嘿,嫂子,咱们都是跟老虎哥打江山的弟兄,不待开玩笑的。你,就是咱观,不,就是咱锦程钱庄的少夫人,咱们的嫂子,如果换做别人,哼哼,咱都不认。”
“好啦,好啦,你,你别胡说了。”低着头,丑娘脸颊上飞来两朵红晕,她想了想,给洋子舀了满满一勺子酒。这时附近的马贼看出端倪来,齐齐的举起空碗嗷嗷叫道“嫂子我也要,我也要。”
沉浸在一声声“嫂子”中,丑娘懵了,模糊中,她只知道怀里的酒坛越来越轻。等她回过神来,发现怀中酒坛见底,抬起眼角她见到周围人朝她嘿嘿发笑,忙捂住发烫的小脸,回到了厨房里。
.....
后院子厢房,丑娘手里提着竹篮走到门外,驻守在门口的洋子瞧见了忙过来主动招呼道“嫂子你是来给小艺送饭的?”
微微的点点头,丑娘移步就要开房门,洋子大惊,忙阻道“嫂子,你把食盒放这里就好了,老虎哥发话了,任何人都不能柴房。”
“可是...”丑娘紧了紧手中竹篮,柔声道“小艺她还小,又是个女孩子家,不能饿着呀。”
“没事,没事,嫂子,咱求你了。你把食盒给我,我一会一定给你送进去好不。”洋子急道。
自打昨天关小艺被送到这里来,这小妮子像发狂般到处伤人,好在那会丑娘跟秀才老爹不在。后来等他们回来,洋子机灵,随口谎称关小艺是布老虎几年前认下的干妹妹,脑子前些年月受过伤,天气冷了就会发狂。由于洋子这人能说会道,秀才老爹也特别喜欢他的聪明劲,于是也就没细问,放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倒是丑娘心善,她不好意思问东问西,昨晚上想借送饭的功夫去瞧瞧被拒之门外,这会儿又来,洋子生怕惹得丑娘不高兴,只是期盼着这位“嫂子”能在通情达理些,不让他难做。
好在丑娘是个心软的性子,瞧见洋子愁眉苦脸的摸样也不想为难他。正要把手中竹篮放在地上,忽然柴房里响起砰砰的闷响,就听关小艺在里头破口大骂道“洋子,你个挨千刀狗日的,老娘平日对你不薄,你自个掂量下在老娘手里欠了多少钱,老娘现在饿了,给老娘快点送饭进来。”
柴房又传来连串的闷响,洋子有些窘迫的瞧了眼丑娘,见她紧紧提着篮子上了台阶,这会儿洋子无可奈何,只好顺从的把门打开。
进了柴房,这里面已经打扫过了,除了略有些霉味,屋里上下还算干净。
关小艺此时被绑在一张椅子上,观风口的人都知道这妮子一双手厉害,洋子特别用两条麻绳分别把她双手紧紧捆在了椅背上动弹不得。丑娘拎着衣角进了房门,看到捆成粽子一样的关小艺,她愠怒的看了眼身边洋子,放下了手中竹篮,她上前就要给关小艺解绑。
洋子被未来的“压寨夫人”给瞪了眼正吓得手足无措,好在他还知道孰轻孰重,忙扑身上前双手分开挡在丑娘面前哀求道“嫂子,您行行好,别为难我成不?老虎哥您是知道的,他吩咐的事,咱底下人办砸了,抽顿鞭子,那还是轻的。”
布老虎待自己人的确好,可是相对的也十分严厉。
就拿上回马贼朗子护送丑娘去学女红,后来丑娘偷跑着去驴庄打下手,为了这事布老虎大发雷霆,后来回家,趁着秀才老爹不在,由叶毛亲自行刑,剥了朗子身上衣服就是三十鞭子。
当时丑娘跪在地上哀求着布老虎,可是这厮认定的事情无人能改变,为了这事,丑娘两天没搭理布老虎。
知道洋子并不是拿话诳自己,丑娘不忍的看了眼浑身捆绑的关小艺。
倒是关小艺蛮有兴趣的上下瞧了几眼丑娘,扬着眉毛,像个假小子用吊儿郎当的口气道“你就是阿丑?布老虎的姐姐?”
点点头,丑娘报以微笑,她发梢遮掩的左脸月牙胎记微微显了出来,就像一朵摇曳的木兰花,纵然不是美艳,却让人钟意她的芬芳。
“我叫布婵娟,你可以随老虎叫我,也可以叫我丑娘。”
低下身,丑娘把竹篮里热腾腾的鸡汤拿了出来,关小艺也有几天没吃东西了,闻见香味不禁肚子饿的咕咕叫。
“来,张嘴,我喂你吃。”用汤勺舀起鸡汤,丑娘细心的吹凉些喂给关小艺喝下。
小妮子估计也是饿急了,这会儿老实的跟小猫咪一样顺从,洋子见得心中放宽,却不敢放松警惕站在一旁。
等关小艺喝了碗汤又吃了两个包子,丑娘摸她小手凉冰冰的,心中又是一酸,小跑着去房里给她拿床被褥盖上。她又瞧见小妮子脚上穿着双破草鞋,脚趾头在那翘的别提多欢畅。
从厨房里把烧好的热水倒进盆里端了进来,丑娘笑着摊开怀里小包裹,里面是双绣花鞋,蓝底子绣牡丹金丝打边,料子里外都是上等,十足的苏州锦缎。
“这双鞋是老虎送我的,我还没穿过,送给你穿了。”丑娘双手把鞋递给关小艺,忽然她发现小妮子正捆绑着结实,忙不好意思的抿嘴笑了笑,把鞋放她膝盖上。
“我不要,别人穿过的东西,我关小艺才不会稀罕!”猛的挪身,关小艺愤怒的把膝盖上的绣花鞋甩开,同时她脚尖重重的碰在了洗脚盆上,哎呦一声,热水洒向了丑娘的裤脚,疼的她弯下腰眉头紧皱了起来。
站在附近的洋子有些看不过眼,这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身份怒吼道“关小艺,你还是人不!”
“我,我,我是不是人不要你管,布老虎他骗我,他阻拦我报仇,你们统统都阻拦我报仇,你们才不是人。”关小艺不甘示弱的瞪圆眼大喊。
复杂的瞧了眼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关小艺,丑娘煞白着脸,摆手让洋子不要担心他。
这时丑娘做了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她走到关小艺身边,把小妮子手臂上的绳子解开。洋子在后面大急,想要不顾一切阻拦,可是看到丑娘脸上的坚定,他只能伸手摸向后腰上的短刀,静静的警戒着。
当把关小艺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开,面对小妮子疑惑的眼神,丑娘轻咬着嘴唇,柔声道“你如果恨老虎,那,那你就杀了我吧。”
“不要!”
附近的洋子大急,拔出短刀就要护住丑娘,这时候关小艺比他更快,伸手如电,她两根手指掐住丑娘咽喉,起身喝道“滚开!”
“关小艺,你他娘的疯了,你伤害嫂子,当家的不会放过你的!”洋子怒红了脸狂吼。
这时候在外面看守院子的马贼听到动静连忙闯进了柴房,当看到丑娘被关小艺挟持,这些经过鲜血考验的汉子各个吓得脸色惨白。
“你们全都给我让开!”关小艺恶狠狠狂吼。
马贼朗子推开左右同伴昂着头道“关小艺,哥儿今天跟你撂下话,你要是敢伤嫂子一根毫毛,老子不管你什么身份,就是挨千刀也得跟你玩命!”
“不错,给老子放人!”
群情激昂,那些马贼住在布家院子里,早就对丑娘的温柔善良深深打动,他们拔出不离身的短刀红着眼脸狂吼。关小艺看到以前对他有说有笑的“哥哥”们对自己亮刀子红脸不禁神智有些恍惚起来。
这时候还是洋子脑袋转的快,他丢下短刀砸的地上哐当一声,摊开双手道“关小艺,只要你放了嫂子,这道门老子做主了,你大可畅通无阻!”
“对,放了嫂子。”
其它马贼有样学样,把短刀丢地上让开条岔路。
关小艺这时认清了现实,她试探性的压着丑娘走了几步,果然那些马贼没有丝毫异动。关小艺心中没来由松了口气,可又不敢放下警惕,毕竟他面对的是群马贼,一群狡猾似狐恶毒似狼的马贼。
把丑娘当做挡箭牌,关小艺背靠院门缓缓后退,洋子等马贼的确守信用,他们已经决定,哪怕放走关小艺也要保证丑娘的安全。
一步,两步,当关小艺默数着离院门槛还有不到五步的距离,她正要松手推开丑娘,忽然自背后传来森寒的杀气。
“给我站住!”
一声怒吼石破天惊,手提着一个包裹的布老虎怒目瞪圆立于门槛上,在他身边的是满脸惊诧的青蛇儿,还有愤怒想要前冲却被叶毛几人按住的布老九。
关小艺猛转身习惯性脱口道“哥...”立马,她又认清现在情势,又改口吼道“布老虎,你给我让开,我要杀了刘群。”
“给我放开她!”
倒八字怒眉,布老虎身躯如屹立的山峰,散发着巍巍气势,铺天盖地朝关小艺压轧而来。
“亮刀!”
布老虎又是一声怒喝,从柴房里鱼贯而出的洋子等马贼尽皆高举短刀。
“三声令下,关小艺,你若不放阿丑,我誓杀你!”
须发皆张,布老虎怒急了如卧石而起的丛林之王,无边威煞。
关小艺是第一次看到布老虎冲她发火,小妮子被仇恨蒙蔽了内心,先前一切都是靠着一股“怨气”在作祟。这会儿她看着怒目狰狞的布老虎,只感觉天旋地转,全身失了力气瘫倒在地。
布老虎猛吸了口气,一步三跨走过去拦腰抱住脸色惨白的丑娘,他尽可能让怀中的可人儿在他臂膀下不要颤抖、害怕。
无比复杂的看了眼地上呆滞的关小艺,布老虎将手中包裹丢在她脚旁,闭上眼昂头,他语气生硬道“从今以后,我不要在见到你!”
如遭雷击,关小艺猛的看向布老虎熟悉的背影从她眼中消失,在看以前熟悉的马三放、叶毛、莫桑槐...
他们眼中曾经的怜爱化为冷漠、躲闪、无奈,忽然,没来由的关小艺感觉心脏传来阵阵绞痛。
或许....
在看到刘群死不瞑目的人头从包裹里滚了出来,关小艺无悲无喜,她知道,自己的任性,已经深深伤害了所有宠爱她的人。
......
关城有雨,整整下了三天。
这场大雨浇熄了城里刘捕头院子的那场大火,彻底沦为废墟。
同时在大的雨也浇不了关城百姓的怒火,因为就在三天前,从底下四个村庄来了数百乡民把县衙围的水泄不通。
愤怒的乡民怒砸了他们视为高高在上的县衙大门,那天大雨滂沱,满城哭嚎,在刘群那间成为废墟的院子里头。六具女尸,这是谁也抹不掉的血腥铁证!当刘群无头的尸体被认了出来,失去亲人的乡民彻底疯狂了,他们撕咬着,乱拳、农具敲打的,直到高雄率领卫兵赶来,刘群的尸体成为了一滩肉泥,惨不忍睹。
在民愤的催使下,高县令不得不大义灭亲,刘群已死,所有财产充作公用。同时,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高县令抢在乡民上登州府告状,主动请罪上级,并将县丞以下,衙门所有人来了个大清洗。
卫家驴庄,今天下午整个二楼被布员外包场,自打楼梯道上,五名背负双手,脸色肃冷的大汉充当门将。
而在二楼一张拼好的大桌子上,自布老虎大马金刀座于上首,下首排席乃是观风口各大把手。
叶毛、马三放、莫桑槐、陈丧狗、钟轮。
新晋的还有布老九、卫泊、王屠夫、青蛇儿。
等众人依次落座,布老虎率先亮话道“今儿让你们大家来,一来,很简单,熟悉熟悉。这边几个,王屠夫王叔,算的上老子半个老师。”
王屠夫身穿红底儿员外袍给大伙笑着拱拱手。
布老虎又道“卫泊,老子徒弟,这就不用多介绍了。”
“至于老九,这小子你们几个当哥哥的以后多教教,别没事整那些下三滥的勾当。”
“还有小青蛇,嘿嘿...”
布老虎眼含笑意的瞧着流口水的钟轮,这在座数人,恐怕也就这厮还没跟青蛇儿打过照面。
“嘿嘿,我叫钟轮,妹子可以叫我大轮子,以后多亲近亲近。”
钟轮起身笑着端起酒杯想跟对面的青蛇儿碰个杯,仿佛看出了这人的心思,冷面寒霜的青蛇儿冷哼一声,摆在桌下的右手抄起一道寒光就朝钟轮伸来的手扎去。
要说钟轮自打跟了布老虎受到提携,他隔三差五便去找断魂刀大力讨教几手硬功夫,这些时日没一天落下,这手段较之以往可是大有长进。
他瞧青蛇儿刺来的剔骨刀又毒又刁,眼眸中的色欲骤然收敛,站起身子用酒杯抵住刀尖,顺势化力,反将剔骨刀扣在桌面上。借此,他松手做擒拿,稳稳抓住了青蛇儿的手腕,这才笑道“妹子,哥儿敬你酒不吃,莫非是要吃那罚酒?”
“大轮子小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