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门楼时不同,吕布军这一次同样是走入了穷途末路的绝境,做为吕布军唯一智囊的陈宫倒没有过多的责怪吕布,在陈宫看来,吕布军走到这一步,除了因为对手太强之外,再有就是吕布军没有坚定维持联陶抗曹的盟约,自己断了唯一后路,而导致陶吕联盟最终破裂的,吕布有责任,陶应有责任,陈宫本人更有责任——如果不是陈宫也在贪图徐州五郡,几次都赞同吕布趁火打劫的主张,也不会彻底激怒陶应,让本来很有前途的陶吕联盟彻底破裂。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次心中有愧的陈宫没再责怪吕布的不纳忠言,也没责怪吕布不听自己的策略,选择了与吕布同生共死,在吕布意志消沉终日借酒浇愁的情况下,陈宫毅然挑起了督师守城的重任,吃住都在城墙上,不仅多次组织军队打退曹军的明攻暗偷,也再也没有返回城内家中,探望老母妻子一眼,为吕布尽最后一份忠心,也为吕布争取最后那一线渺茫得几乎不存在的活命希望。
这一日,陈宫率领亲兵队巡视完了昌邑城东西两门的偏师战场,又回到了南门的主战场城墙上,同样对吕布忠心耿耿的高顺也正好在南门城墙上,还象普通士兵一样抬着沉重的石锤,喊着劳动号子,夯补一段被曹军破坏的城墙。陈宫左右观望不见高顺的上司魏续,便走到了高顺面前问道:“高将军,魏续呢?他是南门主将,为何不见他的踪影?”
“哎呀么嗬哎,哎呀么嗬哎!”高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喊着号子与士兵一起把土石仔细夯实,然后才放下石锤,擦着脸上的汗水说道:“回禀公台先生,魏将军见曹军没有动静,便回城休息去了,临走时魏将军交代,如果曹贼来攻,就马上敲锣报警,他马上回来。”
“混帐!果然又私自回城去了!”陈宫有些发火,“南门是曹贼攻城的主战场,他身为南门主将,几乎统率我军一半兵马,竟然还敢再三渎职懈怠,简直就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高顺沉默,没有附和陈宫对魏续的指责,也没有半点愤愤不平之色,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就好象老僧入定一般。而陈宫派人去传令魏续,命令魏续火速上城督促士兵修补城防之外,又把高顺拉到了旁边僻静处,低声向高顺说道:“高顺将军,你可知道,徐州军队又往昌邑西门增兵了?”
高顺老实摇头,并不说话,陈宫则低声说道:“我刚才巡视西门之时,见袁绍军的南营之内,多出了许多徐州军队的旗帜,如果不出所料,昨天傍晚进驻袁绍军大营的那支队伍,应该就是徐州来的援军了。除此之外,我还听军中士卒传言,说是陶应已经与袁绍缔结了同盟,又和曹贼签了停战协议,罢兵言和,陶应出兵昌邑,就是帮着曹贼和袁绍来攻打昌邑城的。”
高顺继续沉默,许久后才轻轻叹了口气,无力的低声说道:“是我们对不起他,他这么做,我们无法指责。”
“未必……。”陈宫本想指出在陶吕决裂一事中陶应未必就没有罪责,但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只是也叹了口气,然后才低声说道:“高顺将军,有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徐州军队入驻袁绍军大营之后,陶应究竟有没有派人与你秘密联络?兹事体大,望将军千万如实回答,不要有丝毫顾忌和隐瞒。”
高顺摇头,神情中也露出了一些无奈,低声答道:“不瞒公台先生,当日末将与曹性离开徐州时,陶使君曾经说过,我们如果愿意和他保持联系,可以随时派人下书寄信或者直接去找他,但是为了不让温侯误会,他将不会主动联络我们,以免……,造成更多的误会。陶使君是诚信君子,履行了诺言。”
“陶应真说过这话?”陈宫的言语中带上了一点欢喜。
高顺不再说话,只是郑重点头,陈宫素知高顺忠诚有信,不打诳语,顿时更是欢喜,忙又低声说道:“高将军,既然陶应有此承诺,那么能否拜托你遣人出城去与陶应联系,向他递上一封书信?”
高顺一楞,忙向陈宫问道:“公台先生,你想做什么?让主公知道这事,我还想不想活了?”
“放心,不是叫你去背叛主公。”陈宫低声答道:“恰恰相反,我是想让你为主公取得与陶应的联系,然后请主公恳求陶应看在旧日情分上,对我军网开一面,放我军一条生路,只要此事得手,我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远胜过在昌邑城中坐以待毙。”
高顺又沉默了,又过了许久,高顺才轻声说道:“只要主公允许我这么做,我可以派人去和陶使君联系。”
“主公那边,包在我身上。”陈宫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道:“一会魏续来了,我就马上去见主公,向主公说明此事,请主公亲自对你下令。”
陈宫话音刚落,没等高顺答应,箭垛旁的吕布军士兵忽然喧哗了起来,原来远处的曹军阵中走出了一个手打白旗的使者,同时让吕布军将士意外的是,这个打着白旗的使者竟然穿着破烂的吕布军士兵服色,显然是一个被曹军俘虏但还没有被收编的吕布军战俘。而那战俘走到城下叫城之后,急于掌握敌情动态的陈宫也没有犹豫,马上叫人放下吊篮,把那战俘绞上了城墙,并且在南门城楼中亲自接见了这个战俘。
很是出乎陈宫的意料,这个战俘被押进城楼后,不仅没有求见吕布,还从怀中拿出了一道书信,解释说是曹操命令自己送来的,还更加出人意料的介绍说这道书信的收信人竟然是陈宫本人。陈宫不疑是计,一边向那战俘问着曹军情况,一边接过书信打开,拿出其中信缣观看,而仔细一看信中内容,又看到好几个关键处被人用墨涂抹,几个关键字也被涂改替换,陈宫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差点以为老朋友曹老大犯错误将草稿寄来,但稍一盘算后,陈宫的小脸却一下子就白了…………“坏了!中计了!这次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陈宫一拍额头,下意识的就想把这道书信撕毁,但是双手刚扯开书信,陈宫却又猛然醒悟过来,暗道:“不行!这封信不能毁!如果毁了,主公肯定更会怀疑我做贼心虚!”
想到这里,陈宫赶紧双手举起手中书信,向左右的士兵大声说道:“众位将士,你们请看仔细了,这道书信我陈宫只是打开看了,并没有提笔涂抹修改一字,一会主公问起,各位将士请千万做一个见证。此事关乎陈宫身家性命,请各位将士千万不要忘了!”
左右士兵一起答应间,城楼外却走进了吕布的小舅子魏续,带着满身的酒气大声笑道:“公台先生,何事如此重大,关乎先生身家性命?还有,曹贼又没有攻城,先生急匆匆的派人把我叫回来,是为何事?”
“将军来得正好,南门战场请将军暂时掌管,宫必须马上去见主公。”陈宫这会也没心思去追究魏续的擅离职守之罪了,只是拿着那封书信站起身来,向左右士兵吩咐道:“你们都随我去见主公,这个信使也带上。”
说着,陈宫捧了书信大步走向城楼大门,那边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魏续却张手拦住了陈宫等人,很是警惕的问道:“公台先生,你手里的书信是那里来的?还有,这个信使是那里来的?”
“一会再告诉你,我必须马上去拜见主公。”陈宫怕越抹越黑,不敢对魏续介绍实情,只是无比苦恼的说道:“我中计了!我一不小心就中了曹贼的离间毒计!曹阿瞒,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奸贼,如此毒计,也亏你想得出来!”
“曹贼毒计?”魏续心下更是疑惑,忽然一把抢过陈宫手中捧着的书信,陈宫大惊下本想夺回,但手伸出时又猛然想去如果争抢书信,那么就更加证实自己的做贼心虚,所以陈宫也只能满头大汗的说道:“魏将军,你看可以,但你一定要听我的解释,这封书信我可没有涂改一字半句。”
陈宫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仔细看了这封坑死人不赔命的缺德书信后,魏续马上就疑心大生,喝问道:“陈宫,这信上的关键之处,你为何用笔涂抹修改?这道书信的本来内容,到底是什么?”
“不是我涂抹的,是曹贼!是曹贼自己涂抹修改的!”陈宫满头大汗的解释,“此信乃是曹贼毒计,曹贼素知主公多疑轻断,又与我稍有前缘,便用此毒计离间我与主公,想让我军内部生乱,方便他乘机破城!”
“你还是去向主公解释吧,来人!”魏续那里肯信,只是大喝士卒上楼,大队士兵涌上城楼后,魏续又指着陈宫等人喝道:“把他们全部拿下!仔细看好!待我亲自去见主公,请主公来此料理他们!”
“魏将军,这是毒计!这是曹贼毒计啊!”陈宫大惊之下赶紧呼喊,但魏续后面的吕布军士兵那里肯听,一轰而上后首先包围了陈宫,然后又强行了其他几个吕布军士兵的武装,魏续也拿着那封书信急匆匆下楼去见吕布,留下陈宫在城楼中挣扎着大吼大叫,“魏将军,这是计,这是曹贼的毒计啊!曹阿瞒,你这个天杀的奸贼,这么阴损卑鄙的毒计,也亏你想得出来!奸贼!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奸贼!”
…………………………昌邑南门城楼上如此大的骚乱,当然不可能瞒过城墙下方的曹军斥候眼睛,斥候把消息飞报到了曹军大帐中后,曹老大顿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大笑道:“好,肯定是得手了!陶应小儿这一计可真是够歹毒的,陈宫匹夫除非是当着吕布的面打开那封书信,不然的话,就算有再多的人给陈宫做证,吕布那个匹夫也非得怀疑他们都是陈宫同谋不可!”
“主公,敌人内部既已生乱,末将等请令立即攻城!”好几员曹军将领出列,一起抱拳请令攻城。
“别急。”曹老大挥手制止众将,笑道:“这个时候发起攻城,只会帮了陈宫,会让吕布匹夫专心守城,没有精力去找陈宫的茬。耐心看好戏,等确认了吕布收拾了陈宫,然后再攻城不迟。”
曹军众将无奈退下,那边程昱却拱手说道:“主公,如果顺利的话,此番陈宫就算不死,也必然会被剥夺兵权,吕布匹夫为了预防万一,也定然不许陈宫再留在城墙之上日夜守城。陶应小贼又曾说过,那魏续乃是贪杯好酒之人,既如此,我军今夜三更过后,何不发起一次偷城?没有陈宫捣乱,我军偷城不仅很有希望得手,且就算不能成功,贪杯误事的魏续也必然会被吕布重责,让吕布军内部隔阂更深,更利于我军下一步的攻城行动。”
曹老大笑了,先点了点头同意程昱的建议,又吩咐了于禁准备夜间偷城,然后稍一盘算后,曹老大忽然一巴掌拍在面前案几上,忿忿说道:“昨夜是鲁肃为陶应小贼背黑锅,今日看来又是吾为陶应小贼背黑锅了!那陈宫匹夫,此刻定然在大骂吾奸诈歹毒,用如此卑鄙狠毒的诡计害他!天下人都说吾是奸雄,吾替陶应小贼干掉吕布,还得替这个小贼挨旧友臭骂,他才是奸雄!奸贼!”
…………………………“曹贼!操贼!你这个奸贼!无耻奸贼!如此龌龊歹毒的诡计,你竟然也用得出来!你这奸贼!奸贼——!”
被可怜的曹老大言中,不知道罪魁祸首是为何人的陈宫果然在不断大骂其实这次很清白的曹老大,不过当陈宫骂得口干舌燥又声嘶力竭的时候,同样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吕布领着魏续宋宪等将大步走进了城楼,几天时间不在人前露面,吕温侯现在的模样很是让吕布军将士上下大吃了一惊,满身酒气衣衫不整,还憔悴消瘦了相当不少,不仅再也没有了当年在虎牢关下单挑十八路诸侯的英雄模样,还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颓废之气,本就士气不高的吕布军将士见了老大这副模样,难免更是士气低落,军心动摇。
“主公,冤枉啊!”见吕布进来,陈宫赶紧大声喊冤道:“请主公明查,在下虽然一时不查中了曹贼奸计,但在场的将士都可以做证,在下并没有在那封书信上修改涂抹一个字啊!请主公明查,千万不要中了曹贼的离间毒计啊。”
“主公,我等都可以做证,陈宫先生打开书信后,并没有涂抹修改一个字。”当时在场的十几个士兵都给陈宫做证,还有士兵说道:“主公,陈宫先生不仅没有改一个字,还连毛笔都没有摸过,主公如果不信,可以去看案上毛笔,笔尖还是干的啊。”
吕温侯阴沉着脸不说话,先看了看大声喊冤的陈宫,又看看十几个战战兢兢的吕布军士兵,最后才大步走到书案之旁,低头检查发现案上的几支毛笔笔尖果然都十分干燥,吕温侯脸上神色刚有缓解,不曾想小舅子魏续却凑了上来,指着城楼背后的窗户低声说道:“主公,用过的那支毛笔,有可能被扔出去了。”
“给我带人下去找!马上去找!一定要找到!”
吕温侯铁青着脸呼喝,魏续欢天喜地的领命而去,陈宫却魂飞魄散的大喊起来,“主公,难道你连我都不相信,怀疑我会背叛你?曹贼是与我相识不假,可我早就与他恩断义绝、割席断义了的!主公,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啊!”
吕温侯转过朦胧醉眼,鹰隼一样的凝视陈宫许久,许久后才沙哑着嗓子问道:“既然你已然与曹贼割席断义,那为何曹贼寄书,你不将书信原封不动的呈献到吾面前?反而躲到这城楼之中,背开众人单独看信?”
“是,在下是犯了错。”陈宫大力点头承认自己失误,又赶紧分辨道:“在下开始不知道曹贼是派我军俘虏给我送信,又想从我军俘虏口中了解曹贼军情,同时在下又担心我军俘虏当众说出曹贼军情,恐怕会动摇军心,一时失误才把我军俘虏带到城楼单独审问,结果就中了曹贼奸计!但在下可以对天发誓,我对主公你是忠心不二,绝无叛意啊!”
“哼!”吕温侯那里肯信,冷哼一声过后,吕温侯又阴阴的说道:“当年在中牟县时,公台曾对曹贼有救命之恩,现如今曹贼四面围城,昌邑城池危在旦夕,公台就真没有与曹贼重修旧好的打算?”
“啊——!”可怜的陈宫百口莫辨,只能是仰天长啸,含着眼泪大吼,“苍天在上,我陈宫若真是那贪生怕死之人,有何必舍曹贼弃张扬,跟随温侯出生入死?我陈宫若是那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普天之下,那一个诸侯的府帐之中,能够没有我陈宫的位置?又何必对一个已经是穷途末路的吕温侯不离不弃,决意与他同生共死?!”
听到陈宫这番发自肺腑的嘶喊,又想起陈宫这些年来对自己的不离不弃,同甘共苦,耳朵根极软的吕温侯难免又有些动摇,又仔细拿起那封卑鄙到了极点的书信观看。可就是在这时候,魏续却拿着一支毛笔冲了进来,大喊大叫道:“主公,找到了,找到了,就在城楼下方找到的!主公快请看,笔尖是湿的,还可以写字!”
看到魏续手里那支不知从那里弄来的毛笔,吕温侯当然是差点没有气疯,那边陈宫却是魂飞魄散,难以置信的大吼大叫道:“没有!我没有把毛笔扔出窗外!假的,这支毛笔也是假的!我没有涂改书信,也没有扔毛笔!”
“来人!”吕温侯铁青着脸大吼,按住陈宫等人的厅中士兵也是大吼答应,然后吕温侯又大吼道:“叫陈宫推出去……。”
吕温侯毕竟不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曹老大,更不是宁教天下人负、休教我负天下人的陶副主任,吕温侯多少还有一点良知与情义,所以话到嘴边后,想起陈宫往日的功劳与忠义,吕温侯最终还是改了主意,不再喊出将陈宫斩首的话,而是改为喝道:“将陈宫推出去,收监关押!当时在场的人,也全部收监,待吾仔细查探之后,再做处置!”
“主公,冤枉啊!”十几个跟着陈宫一起倒霉的士兵都惨叫起来,在场的吕布军将领也纷纷下跪求情,说是眼下大敌当前,抗敌为上,万不可拘押大将,动摇军心,吕温侯却怒喝道:“闭嘴!没把他斩首示众,我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再罗嗦一句,都与陈宫同罪!”
吕布军众将无奈,只得乖乖闭嘴,陈宫却始终一言不发,既不求饶,也不再求情,只是在士兵的押解之下大步走出城楼,而出门之后,陈宫忽然停住脚步,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蓝天白云,然后才叹息道:“吾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听到陈宫的叹息,不远处的高顺面无表情,只是把头扭开,不忍再看陈宫被士兵拘押下狱的惨状,而扭头时,高顺却又无意中看到了闻讯赶来打探情况的曹性,二人四目相交,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的沮丧,还有彻底的绝望。
与高顺、曹性的沮丧绝望不同,同一时间的城楼上,吕温侯的小舅子魏续将军目光中却尽是得意,看着陈宫瘦弱的背影,心中尽是幸灾乐祸,“匹夫!看你以后还怎么在我姐夫面前告黑状,说我克扣士兵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