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桓温罕有的起得迟了,天子使臣褚歆迟不到晚不到,偏偏一大早赶到太尉府上前来拜会桓温。
得报,桓温连朝食也来不及用,简单梳洗过后交代大开中门来迎天使。
“太尉,这有十多年未曾相见了吧?”,眼见桓温领着若干属吏出来迎他,褚歆忙拱手笑道。
“我当谁人,原来堂堂尚书令竟亲任天使来荆州,老夫揣揣呀!”,桓温跟着回了一礼,又道,“臣等恭听陛下诏书”。
“天子并无诏书”,褚歆道。
“喔?”,桓温感到有些意外,随即意识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于是相请褚歆道,“那,褚尚书里面请,我们厅堂叙话”。
于是桓温在前,领着褚歆往前院厅堂而去。
桓温于道中给了几位属吏一个眼色,众属吏会意,一一与褚歆打了个招呼作别。
来到厅堂的时候,只剩下桓温和褚歆两人,一并落座后,桓温开口便问褚歆此番来意。
“若问来意,太尉安能不知?”,褚歆道,“朝廷对太尉的上疏甚为赞赏,陛下亲我为使臣前来荆州,与太尉商议迁都细节。太尉,你以为我的分量可足够?”。
桓温看他言语间似有玩笑意味,当即回了一句:“身为大晋臣子,当为家国社稷考虑,老夫之所以上疏迁都,一片忠心天下人俱为得见。朝廷赞许老夫提议是为太后和陛下英明,遣了你这位尚书令前来与我商议细节,分量自然是足够的”。
褚歆听罢一笑,随之表情一转,不无忧虑道:“只是如今,河洛之地几经刀兵祸乱,只怕眼下一片凋敝颓败吧?此节太尉可曾考虑过?”。
“老夫当然考虑过”,桓温答道,“回徙人口,经营宫室,用不了三五年洛阳必定繁荣如昔”。
“太尉果然思虑周全”,褚歆赞道,“不过,迁都乃大事,不能不持重。如今我大晋仅据洛阳孤城,西面的潼关和华阴之地皆在胡夷手中,虽东边的燕国已与我大晋交好,但似乎也防不住秦国旦夕之间兵临洛阳城下呀”。
一来二去,褚歆虽然明里朝廷赞许迁都一事,但是个中细节起来,却有百般推托的味道,桓温心中不免冷笑连连。
摆出一大串难处,这哪里是赞许,分明是在反对,只不过拒绝得委婉些罢了。
桓温的目光有意无意在褚歆脸上停留片刻,接着问道:“看来朝廷在迁都的事情上还是用了心思的。既然看出这许多难处,而迁都一事又不得不行,想必朝廷定然有了对策,褚尚书,不如与老夫听听?”。
“一旦迁都,则太后与陛下皆在洛阳,唯安危故,西面的潼关至少要掌控在我大晋手中。而且,我还听,现今驻守洛阳之兵不过三千,甚为单薄呀!”,褚歆不紧不慢道。
“那朝廷的意思是……”,桓温问。
“朝廷哪里有什么意思,不过开疆拓土,放眼我大晋只有太尉一人能够为之,太后和陛下,只是想把事情做得稳妥一些而已”。
褚歆一语道完,桓温盯着他很久不语,脸上似笑非笑,看得褚歆忐忑不已。
“尚书令果然国之柱石!”,桓温突然间没头没脑称赞了一句。
“与太尉相较,不及多矣!”,褚歆忙笑道。
两人蜻蜓水般的寥寥数语,虽不曾言及实质,但都已明了对方心意。
褚歆把该的话都到了,究竟该怎么做,只能由桓太尉去仔细权衡,毕竟朝廷没有驳了他的提议,已经退让了一大步。
对桓温而言,褚歆表达出的态度差强人意,迁都一事谁都能看出来,此举对他桓太尉利莫大焉,朝廷如果不讲讲条件直接首肯的话,反倒让人生疑。
议毕,桓温召集太尉府署吏和荆州署官隆重设宴,在太尉府盛情款待褚歆一行,褚歆辞让不得,被灌了个七晕八素。
好在他一向口风甚紧,并不曾让荆州一系人马窥得朝廷多少真心实意。
是夜散席过后,桓温接记室袁宏所报,有一封建康来信十分要紧。
本来他也陪着褚歆饮了几盏,正要入睡,闻听有建康过来的书信,便当即命使婢替他着衣,再将袁宏唤入暖阁。
“何人书信呀?”,等袁宏来到跟前,桓温问他道。
“禀明公,是谢仆射”,袁宏一边回答,一边把信札送到桓温手上。
“是他呀”,桓温道了一句,然后打开信札快速阅览起来。
少顷看完,桓温将信札丢在案头,对着袁宏笑道:“有意思!此子看似处处在为我着想呀!”。
“谢仆射也是有所求的,这世上,哪有一心向善的菩萨”,袁宏道。
“彦伯此言中肯”,桓温头道,“我观朝廷同意迁都是假,他们要将老夫这股祸水引向秦国是真,什么潼关,怕是没好意思长安。朝廷以为替我出得一道大大的难题,老夫定然会畏难而止,可这谢仆射偏还想趁机而动,少年人志向不,有功业之心也算好事”。
“明公看得透彻”,袁宏道。
“合则两利,谢家子如今在朝廷中的角色举足轻重,能助老夫一臂之力再好不过,少一个对手,终归好事”。
“明公的意思是……”,袁宏等桓温完,估计他已有了定见,于是询问道。
“回信给他,老夫从其所愿”。
襄阳城中。
褚歆领着一众使随从太尉府出来,被那外面的冷风一吹,打了个冷战的同时清醒不少。
不久,眼见将至城中驿馆,他附耳在手下一人身边交代几句,只身一人过驿馆不入,直奔谢安在襄阳城中的居所。
方才于太尉府中设宴款待褚歆时,身为长史的谢安也被桓温请去作陪。不料酒宴才散,座上贵宾褚歆后脚紧随来拜,弄得谢安有些莫名所以。
“表叔,深夜来扰,我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褚歆一见到谢安便连表歉意。
“元晦哪里话,你这么可就见外了”,谢安招呼褚歆落座后道,“我在荆州求个清净,居所简陋,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元晦海涵”。
“一家人不二话,表叔,你知道我不是看重这些的人”,褚歆欠身答道。
谢安含笑了头,好生将褚歆一番打量,随即不无感慨道:“昔日于东山见你时,元晦才年不及而立,不想如今已经领衔中枢,为我大晋中流砥柱”。
“岁月最是无情,这不,一眨眼功夫,似长度等懵懂童稚如今也长大成人,就莫我了”,褚歆道。
见谢安没再答话,褚歆看似不经意再道:“如今两位表婶已随长度移居建康,年长些的泉弟已赴郡县任上,融融东山盛年不再,怕是表叔也有不少时日未见长度等一班子侄了吧?”。
“长度倒不至于,至于泉儿和玄儿,还是去岁年中天子赐婚时见过一面”,的是家事,谢安未曾对褚歆有所防备,俱实以答。
“喔?表叔近来见过长度?”,褚歆好奇问道。
“不久前他出使燕国,返身时来过荆州一趟,是以得见”,谢安答道。
“哦,原来如此”,褚歆恍然大悟的样子。
“死生契阔,让人唏嘘,表叔可曾知否,去岁年中的宫变,长度差……”,褚歆沉痛道。
挑起这个话头,他见谢安垂首默然,脸上表情也有难过之意,于是话锋一转道,“不过好在吉人自有天相,一番磨难之后,长度如今也算修得正果。表叔不知,长度如今越发的壮志雄心了,一心想建立一番功业”。
褚歆如此一,让谢安颇觉欣慰,于是他接着褚歆的话叹道:“依我看,二郎到底年轻,行事有些急功近利了,此番来荆州时,他曾问我联太尉桓温以谋长安可行否,元晦看,他只晓得光复旧土,哪里明白朝野背后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