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热闹一天的邺城郊外依旧人声鼎沸,一堆堆篝火在各处帐篷前面生了起来,哗剥剥的火苗蹿得老高,欢愉地舔着支于其上屠宰好的牛羊。
“五哥,你,白天里那姓谢的家伙好不让人生厌”,一堆大大的篝火前只散座着三五个人,其中便有燕国长公主慕容妍。
火势正旺,慕容妍耐不住热力,往后挪了挪,一张鹅蛋脸有了火光的映照,看上去更加红艳。
她口中的五哥,便是白天高台上坐在慕容妍旁边的男子,也是燕国皇帝慕容俊口中的五弟——吴王慕容霸。
此刻的慕容霸闻着烤肉的香味,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线,正想着心事,根本没曾留意身旁的慕容妍叽叽喳喳了些什么。
“五哥——!”,慕容妍忍耐不住这种无视,抱住慕容霸的一条胳膊推搡道,“如今皇兄越来越古怪,你也越发的怪异了,邺城中的皇宫我都快呆不住了!”。
“胡什么呢!”,慕容霸扭头瞪了她一眼,“老大不了,还是大大咧咧的脾气不改,心什么时候你这张嘴里惹出祸端来!”。
“我才不怕!”,慕容妍一嘴了过去,“反正如今也快被闷死了”。
对这位妹子慕容霸没有一办法,若要板起脸责骂,又于心不忍,除了无可奈何的摇头一叹外,还能怎么办?只得由她去了。
“熟了!五哥闻闻,真香呀!”,慕容妍早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踮着脚起身,就要去取支架上的烤肉。
慕容霸嗯了一声,随即跟着起身,把慕容妍伸出的一双细嫩手挡了回来,道:“老实坐着去,让我来”。
“还是五哥对我好!”,慕容妍嘻嘻笑道,听话退在慕容霸身后,脖颈吊得老长,一副馋嘴猫模样。
慕容霸从靴中拔出一把短刃,挑了一处肥瘦适宜的地方熟练割下一块熟肉,正要递到妹妹手中,不料一人匆匆前来寻他,道:“吴王,陛下唤你前去”。
“原来是李长史,可否知道陛下召我何事?”,慕容霸转身看清来人容貌,于是问道。
同时,他很是有些惊疑,因为皇兄慕容俊冷落他已经很久了,细细算起来,差不多已经半年未得召见。
今夜,唤他前去又有何事?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殿下还是早早返宫中为好,莫让陛下久候”,李绩老老实实回道。
尽管李绩回的是大实话,但是慕容霸并不怎么相信。
用那满腹狐疑的目光在李绩的身上打量个遍,慕容霸不得不尽快起脚回城,顺带交代慕容妍早些回宫,莫要在城外逛得迟了。
慕容妍其时正在大快朵颐,听闻五哥要去宫城面见皇兄,心想不如一道并辔而归,好歹呆在郊外足足一下午,该逛都已逛了个遍。
夜渐深,入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皇帝慕容俊自午后起一直不眠不休,下午那阵子召见完李绩,又命他前去把吴王慕容霸唤来。
“皇兄唤我?”,大殿门口人影一闪,很快来到慕容俊身前。
这个身影慕容俊很熟悉,但如今看来,仿佛又格外的陌生。
“五弟来啦,坐下话”,慕容俊淡淡招呼道。
慕容霸依言坐下,望了皇兄一眼随之低下头,早就听皇兄自年头开始心性大变,虽嫡亲兄弟,但有皇位隔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有如天涯。
“五弟,咱们兄弟有多久没见面了?”。
“回皇兄,大半年是有的”,慕容霸答道。
“有这么久?”,慕容俊似乎有些不信。
慕容霸想了想,道:“非奉诏,臣弟不敢擅自入宫”。
“不敢擅自入宫?”,皇帝慕容俊听了五弟这话十分不喜,先前软下的心肠再度如坚冰,冷冷道,“朕知道,五弟心中赌着一口气在,不奉诏你便不来,这是尊重朕,还是刻意疏远朕?”。
皇兄话的语气逐渐严厉,慕容霸有心分辨几句,又担心越描越黑,索性垂首不语。
慕容俊讨了个没趣,再度看向五弟的眼神与方才已经截然不同,多了份不耐,不过他生生忍了下去,另起一头问:“五弟自幼为父皇所称道,乃我大燕不可多得的才俊,有件事,朕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要问国事么?慕容霸心中一凛。皇兄慕容俊一直忌他,这他心里有数,二哥慕容恪就多次或明或暗告诉他,叫他远离国事,燕国多他一个慕容霸不多,少他一个慕容霸依旧蒸蒸日上,但是一旦兄弟反目,对谁都无益,伤的唯有燕国根基。
对二哥,慕容霸素来信服,那么二哥的话,慕容霸肯定听得进去,不问国事,才是明哲保身的上上之选。
“臣弟久不参政,这些年来心思都在嬉游围猎上,如果皇兄今日问的是家事,臣弟尚可参赞一二,如果问的是国事,臣弟……”。
虽慕容霸言之未尽,皇帝慕容俊岂能不知其中三昧?于是似有所指道:“五弟还是识大体的,只是这些年的言行,与二哥越发的像了,但愿不是我抱病多疑!”。
慕容霸听得心惊,如果真皇兄这样想,那其后难免会有不测之危,甚至会祸及二哥慕容恪!
眼下朝中事再明白不过了,做太子的侄子年幼,素来与太宰慕舆根相厚,而大燕立国未稳,理政离不开二哥慕容恪,二哥既贤且能,于朝野素有名望,这样一个人,皇兄安可放心?
如果二哥背后还有他慕容霸与之一心,那么大燕,还有什么事情不能为他们两人所左右?年幼的太子,绝非两人敌手。
“皇兄,臣弟愿外放一郡太守,甚至,县令也可”,良久,慕容霸回奏道,如果实在退无可退,只有横下心来远离邺城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他这样的姿态在皇帝慕容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听慕容俊道:“五弟想让朕留下千古骂名么?大燕的太守谁人皆可做,唯独你不行”。
“既如此,一切全凭皇兄做主,臣弟不敢有半句怨言”,进不得,退也不得,慕容霸干脆横下一条心,摆出一幅一切由你的样子。
都天威难测,让慕容霸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句却正中皇兄慕容俊的下怀。
慕容俊十多年久居上位,岂能没有一识人的本事,这人呀,起话来往往言不由衷,但是自然流露出的神情多半欺骗不了人。
刚才他一直在用言语步步相逼,到最后让慕容霸退无可退,可即便如此,五弟也只有一句全凭他做主。
换一层意思来,如果此刻做皇帝的他,要给五弟慕容霸颁下一道赐死的诏书呢?结果又会如何?
“朕一直以为五弟人才难得,尤其是统兵之才”,慕容俊这时才不慌不忙出他的本意,“不瞒你,此前司徒左长史李绩出使晋国,已与大晋约盟修好,今晋国使臣还拜大燕,朕以为必有所图,五弟还需及早准备”。
及早准备?准备什么?难道是对付区区晋国使臣?慕容霸不明所以。
“恕臣弟驽钝,请皇兄明示”,慕容霸想了又想,仍旧难以从只字片语中悟透慕容俊的心意。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一席话太过笼统,慕容俊随后补白了几句,“据李绩上奏,晋国此次担任使臣出使大燕的人,乃是他们的尚书右仆射,这个人,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号,曾先后两次于下蔡击败我大燕军队”。
“谢朗?他不是屯骑校尉么?”。
看着五弟吃惊地做出猜测,慕容俊笑了笑,道:“屯骑校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看来五弟的心思果真没有用在政事上。如今这个谢朗已经位进尚书省,同时领有中护军一职。李绩告诉朕,别看他年轻,可绝非泛泛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