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八章
“不顾身段地逃到外面来,却又自以为看破一切地裹足不前……或许,我真的只是在逃避而已……”店主一脸纳闷地皱起眉头。想做的事,以及不得不做的事——除此之外,现在的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在心里重复思索过。就在米妮瓦默默低喃时,从外传来声响,米妮瓦仰望着天花板。
从上空压境而来的重低音逐步变得明显,能听出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声响,正让振动在店里扩散开来。就在玻璃窗与其他餐具开始共鸣之际,喃喃说道“军方巡逻到这种地方来了吗?」的店主,并未挪动他望向天花板的脸。没什么好畏惧的,在下定决心的瞬间,刚好对方也来迎接自己了。将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米妮瓦叫了一声“老板」并且起身。她将汉堡的餐费摆到柜台,并且直直地注视讶然回望自己的店主。
“你煮的咖啡很美味。光是能喝到这杯咖啡,我想这次来地球就有价值了。”由天空照下来的投射灯光芒,将店里的窗户染成了青白色。汽车停车的声响连续传出,车门打开关上的声音接连在后。“你……」背对着如此开口并后退的店主,米妮瓦转向店门口。没过多久,对开式的店门被人急忙推开,几名杀气腾腾的男子闯进店里。
尽管来者身穿笔挺的西装,米妮瓦仍看得出他们怀里都藏有手枪。要将她抓回去,简直易如反掌——不对,会纵容她逃到现在才来迎接,应该是发生了需要她出面的事态才对。隐约地体会到个中原因,米妮瓦与站在前头年约四十岁的男子对上目光。男子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假惺惺地开口:“奥黛莉·伯恩小姐。”“罗南议员正在等您。请跟我们一起回去。”用着毫无破绽的身手走近米妮瓦,那人将手摆在她的肩膀上。一瞬间,米妮瓦几天内郁积的情绪顿时爆发,声色锐利的话语由她的口中冒出:“这对我恐怕是种无礼之举。”“我是米妮瓦·萨比,没有逃或躲的意思。把路让开。”男子像是触电般地挪开手,后退一步的他跌了个踉跄。向柜台后瞪圆眼睛的店主行了一礼,米妮瓦走向门口,吸进一口气之后,她投身至投射灯的光芒之中。
这样就好。以奥黛莉·伯恩身分度日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身为继承萨比家宿命之人有许多东西非得面对才行。一面让直升机掀起的下洗气流吹在身上,这项觉悟已缓缓定于米妮瓦心中。
“……我没有无视隆德·贝尔独立性的意思。不过,虽说是外围组织,所属联邦宇宙军这点仍是不变的吧?你得听从参谋总长的命令才行。”就像在对订购的商品进行客诉那般悠哉,玛莎开口。以年纪而言显得美艳异常的容貌,为“拉·凯拉姆」索然无味的舰长室带来了过强的刺激。侧眼瞧过一脸不耐的梅蓝副长后,布莱特·诺亚摆回铁面无私的脸孔,并且冷静回道:“我对命令并无异议。”“我本身的疑问,在于为什么得由身为民众的你来告诉我这一点。”“参谋本部和你做过确认了吧?”“嗯。我有收到通知,要尽力配合毕斯特财团的要求。”“那么,你就听命行事吧。隆德·贝尔是在战后的动乱中,绽放于疲惫军队中的一朵无实花朵。等到宇宙军重编之际,责任应该也就结束了。为部下安排新的配属单位,应该是身为司令的布莱特上校的责任才对。”“喔。”“如果你能给予协助,我自然会奉上回报。目前,我就将这艘战舰认定为UC计划的评价试验舰吧,正好这里也备齐了做为后背机的杰斯塔。继续参加在宇宙军重编方案中,居枢纽地位的UC计划……这能为隆恩·贝尔带来什么样的未来,我想你应该明白。”一边安坐于接待用的沙发上,玛莎得意洋洋地重新翘起脚。面无表情地望向对方的脸孔后,问道“你明白吗?」的布莱特把话题抛给梅蓝。“我不明白。」听到副长心里有数的接腔,布莱特一面在内心感到满足,一面有望向玛莎。搁在扶手的手掌微微紧绷,玛莎眯起蕴含焦躁的眼睛。
“……还真是只老狐狸呢。我听人说,你是个不懂世事的木头人,看来大概是那群无能的幕僚看错眼了吧。”布莱特无意对此表示否定或肯定。与缄口无言的布莱特彼此注视了几秒后,玛莎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总而言之,得请你听从我方的指示。」把话讲完的她随即转过身子。
“先告诉你,想指望罗南议长的人面也没用喔。事情已经在舰长不知道的地方都谈妥了。”对于不知道的事,我也无可回应——在表情中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布莱特保持沉默。玛莎眉心挤起皱纹,赏了足以让人发出冷颤的一睹之后,淡紫色的套装身影掉过头,自舰长室离去。布莱特一举松下肩膀的力气,梅蓝也跟着吐出蓄积已久的叹息。
“受不了……那妖怪的确名不虚传。”“但她正在焦急。那名钢弹的驾驶员被问到关于盒子的情报时,似乎一直保持缄默。”记得他是叫巴纳吉·林克斯吧?一面回忆那张就像是“钢弹」驾驶员的少年脸孔,布莱特调松制服的领口。“要怎么办」梅蓝发出若有深意的疑问。
“罗南议长受钳制那句台词,恐怕并不是虚张声势。要是达卡事件与盒子有关联的情报泄露出去,以往一直协助毕斯特财团的参谋本部在立场上也会站不住脚。单在操作媒体这块领域上,财经界会比政治界更高明。”“如果事情有可能发展成军方全体的丑闻,向评议会靠拢的幕僚也只能闭嘴而已……你的意思是这样吗?”“是啊。达卡事件让财团得到了意料外的藉口。明明还没经过调整,那架叫报丧女妖的MS也顺势被他们带了过来。”布莱特从沙发上起身,并将位于办公桌背后的萤幕面板切换成外部监视器的影像。“拉·凯拉姆」目前正滞空于达卡近海二十公里内的位置,从舰上远远望去,至今仍可以看见粉尘弥漫在地平线上的痕迹。从那之后过了两天,经过确认的死伤者人数已攀升至四万人以上,这数字到现在还持续在一点一滴地增长。在市区上空来回的零星机影,大概全是消防对与媒体的直升机,听说救难部队已从世界各地调来了搭载热源感应器的直升机。
舰内同样也不得闲,掌握被害情形、空投救援物资等迫在眉睫的作业,让众人实际感觉到,两天工夫在转眼间就已过去,但这些事情似乎都与玛莎无缘。若只是让MS与其运作团队登舰也罢,玛莎却坚持战舰必须遵照她的指示行动,布莱特才以“法律并未规定,可以将政府资产运用于私人用途上」这般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做出回应,她便跑到舰长室兴师问罪,惹出了刚才的风波。既然罗南是透过参谋次长的权限蛮干,玛莎就透过参谋总长抢去其权限,被这种孩子吵架般的争权模式卷入,布莱特自是情何以堪。照这样下去,大概迟早有一方会把首相的名字搬出来吧?
“以参谋本部为舞台,财团和评议会正在比赛拔河……让他们做到这种程度的“拉普拉斯之盒」,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切的异常,终究都是收束在那一点之上。揉了揉眼角,说道“不知道」的布莱特面向梅蓝。
“在工作落在我们头上之前,似乎都是擬·阿卡马在追查盒子的虚实,不过……”“没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络吗?要是他们能为财团与参谋本部的图谋作证,说不定可以让原本靠拢评议会的幕僚回心转意。”“有困难哪。擬·阿卡马受到参谋本部直辖,也被禁止和原属部队通讯。要是我们违抗命令,隆德·贝尔的指挥权可能会被移交给参谋本部。虽然让人不甘心,宇宙军想让隆德·贝尔解体却是事实。”正如玛莎指出的一样,在因为战后内乱而陷入疲惫的军方机构中,隆德·贝尔是朵开在组织里的无实花朵——为了防备新吉翁突然崛起,这支临时编制而成的部队带有很重的外人色彩。在宇宙军重编计划已经备妥的现在,也有许多幕僚对隆德·贝尔的裁量权之大感到危险,要是此时有个轻举妄动,他们肯定会趁机大举挞伐。“再说,在财团与评议会的政治,斗争参一脚并不有趣。」如此说道,布莱特坐到办公桌的椅子上。交握着手掌,他不断让大拇指的指腹彼此接触,然后自问——那么,该怎么做?
“……还是只能独自采取行动了吗?”答案老早就已经出来了。布莱特心想,反正自己生来就是这种命。闭上眼睛,接着小小漏出叹息,唤道“梅蓝」的布莱特抬起下定决心的脸。
“和罗氏商会联络。不要使用舰里的基本无线,改以私人性质的邮件发送过去。”“你说罗氏商会,是在总公司设在新香港的那间……?”“那在地球算是首屈一指的公司,不过背地里也有各式各样的业务。里头也有人可以商量。发函给媒体公关室,收信人的名字麻烦写运输舰奥特姆拉的隼人·小林。”只短短皱了一瞬间眉头,说道“我立刻去起草文案」的梅蓝并拢脚跟,脸上露出因为待办事项决定而安心的表情。首先要取得正确的情报才行,否则也无法想出拜托这场丑恶政争的策略。没有向权力摆尾献媚的选项,心不在焉的自己即将一脚踩进泥坑之中——等着梅蓝退出房内,布莱特沉沉摊在椅子上,并且和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对上目光。
“你可别笑我啊!”阿姆罗·雷中校的遗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看起来像是在苦笑的脸朝着布莱特。
战舰之中也有审问室。被用于审问俘虏或违反军规的乘员的那个房间,简便得让人怀疑是电影里的布景,却也散发着煞有其事的气息。长宽各三公尺的房间里,有的是审问用的桌子与记录用的桌子各一张。记录桌上摆着速记用的电脑,审问桌上当然有可动式的桌灯坐镇。那是在阴暗的房间中,用来抵在嫌疑犯面前的道具。即使在眼前看到这些,巴纳吉仍就感觉不到真实感。
若提到缺乏真实感,其实就连铐在双手的手铐感触都相当诡异。尽管之前曾先后受到联邦军与新吉翁军的审问,但两边都只有催巴纳吉吐实,好对事态进行确认而已,从中并无法体会到大声质询的气氛。像这样接受正式的审问还是第一次——不对,或许该说,像这样持续保持缄默还是第一次。链条比想象中更短的手铐摩擦作响,是铁器的声音——茫然间如此思考,巴纳吉·林克斯抬起总算消肿的脸。在明亮发光的桌灯另一端,能看见审问者平板的脸孔。
“你也差不多该乖乖配合了吧?”超越了愤怒与焦躁的情绪,对方口中透露出近乎傻眼的味道。若是相信当事人的说词,眼前这名四十出头的魁梧男子,是出身于过去的顶尖部队——迪坦斯,而在战后扫荡吉翁热潮达到高峰时,他曾将好几名嫌疑者折磨致死,事故才会落得被军方强迫除役的下场。在那之后,这人则受毕斯特财团的聘用。先不论这番话的真伪,他的薄唇淡眉倒是有具现出官差的刻薄,因此巴纳吉极力避免将对方的容貌纳入视野里头。
“坐进独角兽的驾驶舱,把拉普拉斯程式的资料调出来。就这么简单。只要照着吩咐做,你就能获得自由。不管是接触到军方最高机密、或者是曾经协助新吉翁的事,都不会对你多做追究。我认为这样的条件并不差。”斜斜坐在椅子上男子用食指敲着桌面。预测到对方接下来会采取的行动,巴纳吉暗自在肚子上使力。一如所料,男子一脚踹翻桌子,喝斥“你讲点话!」的声音则在狭窄的房间回荡。
“如果你以为自己是小孩,就不会受到太狠的待遇,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在大人的社会中,对于具有敌对嫌疑的分子是不会留情的。不管对象是女人或小孩,在嫌疑洗脱前都会彻底受到折磨。你擅自带走军方的MS,有投身新吉翁阵营之中,最后则是在参加达卡恐怖行动时,以现行犯的身分受逮捕。这完全没有酌情考虑的余地。要是我们将你交给军方,你一辈子都得在监狱过活。”这套说词巴纳吉昨天也听过。只把事情的结果串联在一起,的确也可以那样解释。巴纳吉将毫无反辩意思的脸瞥向男子。
“你原本搭乘的新吉翁货船已经逃亡了,现在你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回去。能拯救你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为了这种事情舍弃掉一生,未免也太愚蠢了。”似乎是以为受审者已经要解开心防了,男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或许就是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让巴纳吉感到不快,他才能执拗到这个地步。巴纳吉不理不睬地把目光从对方身上别开。男子重重捶向桌面骂道。
“你到底是为了谁在守密!你这——”“够了。”别的声音突然传来,男子闭了嘴。坐在记录席的人影徐徐起身,矮胖的躯体浮现于桌灯的光源之中。
“你离开一会儿,我想和他单独谈谈。”亚伯特·毕斯特的脸庞被由下往上的光源照出,身上潜藏着令人不安的阴影,他俯视向巴纳吉。咂舌过后,狠狠瞪了巴纳吉一阵的男子站起身,并且经过亚伯特身旁,走向房间的门口。也因为“拉·凯拉姆」实质上已成为毕斯特财团的专用船只,审问进行时并无任何舰内的乘员在场。既然审问本身并非由官方执行,自然不会有记录人员陪同,在男子出去后,室内便只剩巴纳吉与亚伯特两人。当然,透过天花板上的摄影机,财团的男人们应该都在监控室中瞪大了眼睛才对。
之所以会在意旁人的目光,或许是巴纳吉自觉到,亚伯特与自己之前有股隐而不显的引力关系。和自己有着相同父亲的男人——目前巴纳吉只能将认知整理至此种程度,口中玩味着甚至连真实感都体会不到的这层关系,他回望着正面的亚伯特脸孔。和之前在“擬·阿卡马」见面时一样,立领上衣微微外翻于显得紧绷的脖子上,亚伯特又将带有青色色泽的眼睛朝向巴纳吉。
“你是为了卡帝亚斯·毕斯特……为了自己的父亲在守密吗?”先是让椅背发出一阵咯叽声响,亚伯特缓缓开口。是这样吗?巴纳吉思考过一瞬,但在答案出来之前,他已经把脸背向了亚伯特。
“你实在很了不起。有坚强的意志,也有勇气,就连操纵独角兽的天分都在你身上。拉普拉斯程式的资料,似乎没有你的感应波就无法取出。即使把你绑到驾驶舱,只要你不同意,别人就没办法读取资料的内容。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学会那种操作方式的?”巴纳吉并不清楚。当亚伯特闯进驾驶舱时,他只是立刻在心中想着要萤幕“熄灭吧」而已,并非是在对系统有所了解下才出现的反应。“伤脑筋,你实在被设计得太过完美了。」叹息着撇下这句,亚伯特将两肘撑到桌上。
“你摆着什么也不懂的脸,却总是置身于风波的中心。局势一下子被你改变,一下子又让你拖着走,你简直就像是个天生的王者,而且完美到几乎让人心里发毛的程度。被解开封印的说不定不是拉普拉斯程式,而是你才对哪。”这句话听来既令人意外,又带有不详的意味。没放过巴纳吉不自觉抬起的视线,亚伯特肥厚的脸颊随狞笑扭曲。
“难道你自己不会觉得奇怪吗?你这个人未免也太完美了。不愧是卡帝亚斯制造出来的强化人。”“强化……人?”或许,你也是我的同类——曾几何时听过的玛莉妲声音突然在耳底复苏,巴纳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没说错吧?」如此说着,亚伯特嘴角的笑意又变得更浓。
“你待在毕斯特家的时候,我去了寄宿学校。所以我不知道卡帝亚斯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不过……你自己也说,你没有当时的记忆对吧?”那是在昨天审问中说溜嘴的话。巴纳吉重新将沉默的目光望向亚伯特。
“或许你觉得,是你自己将记忆封印住了。但你认为,普通人能办到这种事情吗?如果你的天分没被卡帝亚斯看上,也没有在懂事前受到特殊训练的话——”“才不是那样!”为了摆脱悚然寒意的而喊出的声音,压过了空调与机械的声音,更让室内的空气受到摇撼。没多看亚伯特抖动了眉毛的脸,巴纳吉让目光落在被手铐铐在一起的两腕上。
“只要提到以前的事……爸爸的事情,妈妈就会难过……所以我才会不断要自己忘掉,忘掉那一切,结果就真的想不起来了……只是这样而已。”“光这样就能忘记过去,就是你不普通的证据。你是卡帝亚斯制造出来的一种强化人。”“不对!你说得不对!父母与小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样的。要这样说的话,你不也是卡帝亚斯制造出来的人类吗?”咽下一口气,低喃“你说什么……」的亚伯特变得脸色险恶。巴纳吉直直地回望了他的眼睛。
“托付信念的一方、被托付信念的一方……就因为彼此是父子,才能去爱或者去恨,不是吗?要活得好像彼此毫无关系,根本就做不到。所以……”吞进后半句话,巴纳吉再度垂下目光。所以,当然连记忆都能尘封住。要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将父亲承认为父亲,遣词用字上自然也会变得绑手绑脚的。这并不是理论,也无关于人本身的资质。亲子关系这种棘手而又强韧的血脉力量,光用智能是没办法厘清的——
“所以,你想说什么?」低声抛下一句,亚伯特将烦躁的脸撇向旁边。
“什么父子或血缘的……终究只是生物学上的定义。在人身上,还有其他得优先保护的东西。”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地开口后,亚伯特起身。这句话并不是对方打从心里领会出的道理,巴纳吉直觉地如此感受到,专注仰望着亚伯特浑圆的背影。
“所谓的拉普拉斯之盒是什么?就是秩序。必须靠着台面下对盒子的信仰,世界的规则才能维持下去。那就像是一种共有的幻想,是警惕人类私心的存在。失去它就无法继续成立的,并非只有毕斯特财团而已。运作至今的世界齿轮也会因此失控。达卡事件就是一项证据。如果卡帝亚斯没有打算开启盒子,根本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件。因为经过一年战争的混乱后,我们已经学会了操纵战争的技术。”桌灯造成的阴影,使得略显驼背的背影看来格外,阴险。那是在害怕的人的背影,如此的认知闪过了巴纳吉的脑海之中。
“在这之后,总是具有吉翁名义的组织全被消灭殆尽,而联邦的敌人也只剩下正牌的外星人而已,事态也不会有所改变。人类体内有斗争的本能,只要社会中依旧存在着阶级差异战争就不会从世界上消失。即使不特地播下种子,人类仍然可以从任何地方找到战争的理由。受到管理的紧张以及偶尔出现的局部战争,可以推动经济的齿轮,更能净化人类的斗争本能,要是缺乏这两项要素,人类还会不断掀起招致全灭的战争。这是人类治不好的疾患,要治本是不可能的,我们只得去思考与毛病巧妙共存的方法。”像这样受到制度化的战争、以及相信连恐怖主义与怨念都能被管理的社会,不是已让人心郁结,更造成马哈地·贾维那种人的反弹吗?巴纳吉隐约想到,但他并未说出口。亚伯特再度坐回正面的椅子,看着巴纳吉的眼里则蕴含阴沉的光芒。
“你懂吗?我们并没有把战争当成食粮。就因为有财团与亚纳海姆在控制战争,战后的人类才能免去灭亡的命运,一路撑了过来。卡帝亚斯却想破坏。是埋在你心中的父亲阴影,在驱使你与独角兽行动。
你仔细想想。为卡帝亚斯守密有什么意义?像你这样的孩子就算抱着盒子不放,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自己与周围的人都变得不幸而已。你最好把这当成是具有相同血缘者的最后忠告——”“玛莉妲小姐在哪里?”发出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声音后,巴纳吉暂时噤了口。亚伯特一脸冷不防被人戳到痛处的表情,他立刻别过了视线,巴纳吉则注视着对方,逼问道:“玛莉妲小姐应该是和你在一起到地球的,她现在人在哪里?」突然变得忐忑不安的目光瞥向巴纳吉,说道“这跟你没关系」的亚伯特显得语气含糊。
“与其说这些,你更应该认清自己的立场——”“我有在思考啊……!不过,这是靠我一个人的脑袋思考之后,就能做下定论的事情吗?我想不是吧!?”无意识动起来的手敲到桌面下缘,沉沉的声音由桌底传出。亚伯特微微退了身子,并将夹杂畏惧与狐疑的眼光投向巴纳吉。
“到目前为止,与我有所牵连的众多人们……包括帮助我的人、与我残杀的人,全都是造就了现在的我。即使是卡帝亚斯……即使是爸爸,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人而已。”巴纳吉咬紧牙关,将紧紧握住的拳头伸到了桌上。手铐的锁链发出硬质声响,不着痕迹地让审问室的阴暗空间产生震动。
“就算是现在,我也能感觉到玛莉妲小姐的存在就在很近的地方。不只是她,奥黛莉、利迪少尉、船长、罗妮小姐、塔克撒先生也一样……虽然我不甘心,但你也是我能够感受到的人之一。我得找出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答案,才能为盒子的事做决定。因为我……”必须尽到责任才行——“必须……才行」这样的用词,已经将自己与他人都束缚住了。那种异样感在心中扩散,让巴纳吉险险将后半句话吞进嘴里。说到底,这句话是自己心里领悟到的想法吗?巴纳吉将意识集中在太阳穴一带,但他没有感觉到“那股」脉动,再度确认过这果然是自己的想法后,他试着重新思考,所谓的自己是什么呢?
独自的个体是成不了事的,这种不稳定的存在肯定连话都编织不出。必须与父母产生关连、与他人产生关联,才能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逐步建立出自我的存在……或者,该说是“发现」自我的存在。如果是这样,会感觉到所有人都进入了自己的心中,就不会是错觉,而原本自己也不会因此被抹杀。在共鸣中逐步改变的,是被称为“自己」的存在,而像这样扩张的感性,或许正是所谓的新人类背后的真正本质。
所以爸爸才没有说“做你该做的事」,而是在交代“你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后,才把“独角兽」交给了自己。同时,也将人类改变的可能性托付在自己身上——可是,如果连感受这些的心灵都能经由人为的技术调整……?兜圈子的思考使得巴纳吉不寒而栗,他交握住发抖的双拳。将沉默的目光投注在对方身上一会之后,低喃道“那就是束缚你的诅咒……和强化人受到的洗脑一样。真是悲哀」的亚伯特没与不能结婚对上眼,迳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也罢。就算你不甘愿,很快你就得硬着头皮配合了。在时候到来之前,尽管去找你所谓的答案吧。”带着笃定的这番话,让巴纳吉汗毛直竖。让投以质疑目光的巴纳吉以视线纠缠了一阵,亚伯特将手伸向门把。
“伤脑筋。你实在被设计得太完美了。简直到惹人嫌的程度。”留下宛如要扎进巴纳吉体内的一瞥后,亚伯特穿过门口。随后带上的门板发出异样大声的声响,使得被独自留在阴暗房里的身心发出颤抖。巴纳吉将交握的拳头抵在额头上,然后无力地趴向桌面,亚伯特的肩膀线条留在巴纳吉眼底,那给他的印象与卡帝亚斯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巴纳吉因而感到一阵心酸。
“……能回收到一架杰·祖鲁已经算幸运了。达卡发生的事情,也让各殖民卫星的驻留舰队逐渐集结到地球轨道上。葛兰雪要尽早离开地球,在临检体势变得完备前脱离绝对防卫圈。”即使将来米诺夫斯基粒子的散播浓度设定得较低,船只航行于大气中的通讯状况仍旧十分恶劣。由于杂讯的影响,弗兰·伏朗托映于监控台通讯萤幕上的面具脸孔,显得比平常更看不出表情。感到贴在眼角的医疗胶布变得紧绷,斯贝洛亚·辛尼曼回了一声“是……」。他可以感觉到,各自坐在操舵席与航术士席的亚雷克与布拉特,正隔着椅背静静地竖起耳朵。
“联邦的监视态势已经受到强化。这段通讯或许也正在被人监听。感应监视器所接收的新坐标,就由船长亲口向我报告吧。”“独角兽落到了联邦手上。我想敌人已经得知新的资讯才对。”“尽管如此,将独角兽回收的拉·凯拉姆却显得动作迟缓。似乎又发生某种意外,才让他们错失了新资讯。目前运气仍站在我方这一边。”面具底下的嘴角扭曲露出笑意,伏朗托道出其判断。集合新吉翁舰队的他,是从旗舰“留露拉」俯视着地球的骚动,混入政界的吉翁后援者所做的报告,看来已在第一时间传进了他的耳里。只要搭上“拉·凯拉姆」的毕斯特财团越动用政治力,让政府的高官为其效劳,透过政界管道流出的情报量自然也会越多。更何况,曾经从贾维企业收受利益的议员官僚,这时候都在柜面下受到调查,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推出来究责,战战兢兢的空气正四处弥漫着。在不清楚明天会有什么变动的情况下,人会因为不安而变得多话。哪怕联邦率全军整顿完临检态势,要打通让“葛兰雪」一艘船逃离的门道,应该也并非难事。
不过,对于目前的辛尼曼来说,那并不是重要的事情。从那之后过了两天半时光,联邦军对地球全土的戒备等级以提升至临战体势。各地的吉翁残党等于已陷入关门大吉的状况,受查抄而被剿灭的游击组织也不止一两个。即使是“葛兰雪」,也得躲着卫星监视网在欧亚大陆上空奔波,才总算与“留露拉」成功进行通讯。所余燃料撑不到三天,既然往后的补给已无着落,除了夹着尾巴逃回宇宙,他们也没有其他的选项。但从刚才与伏朗托的对话中,辛尼曼听出了与其他可能性相系的情报。
待在宇宙的“留露拉」,并为接收到感应监视器的中继讯号。换句话说,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握有“独角兽」提示出的坐标数据的,就只有“葛兰雪」而已——将这项事实暗示出的可能性按在面皮底下,辛尼曼隔着萤幕,与伏朗托对上了目光。“那么,独角兽即使放着不管也无所谓?」面无表情的辛尼曼再度提出质问。
“当然会再派人捕捉其动向。毕竟也没办法保证,由独角兽传出的资讯会在这次就打住。为了接替葛兰雪,我已经安排其他搭载有感应监视器的船跟监。船长只需要思考将资料带回来的事就好。”像是刻意嘱咐的声音,让辛尼曼一瞬间闪过“想法被看穿了吗?」的疑虑,将思考放空之后,他重新望向伏朗托。紧揪住不会显示在萤幕上的船长席扶手,辛尼曼慎重其事地开口问道:“能向您请教一件事吗?”“什么事?”“上校为什么会接纳马哈地·贾维的作战?”隔着监控台,布拉特与亚雷克都惊讶地把脸转了过来。辛尼曼只持续注视着萤幕中的伏朗托。“你有不服?」戴着面具的脸如此质疑,辛尼曼顶回一句“没有」,并且以眼神朝对方补充道:发问的是我。
“那的确不是高明的作战。」隔了两、三秒的沉默,伏朗托静静答道。“如果新吉翁参与作战的事实公诸于世,我方会蒙受的损失也不算少。不过,船长哪,自三年前陨石坠落以来,联邦从未遭受这么大的损害。我想确认的,是对于联邦一元统治抱持反感的舆论强度。”“舆论的……强度?”“宇宙圈自是不用多说,在地球圈之中,同样也有吉翁的信奉者。但他们终究只能以反体制的态度,来宣泄平日的不满。要是让那样的人们,见识到新吉翁单方面进行的残杀又会如何?当这群人接触到的并不是殖民卫星或陨石被砸下的消息,而是能在近距离内听见人类惨叫的杀戮,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呢……?趁着有杜拜末裔这项缓冲材能用的机会,我希望能先做确认。这是为了替往后得到拉普拉斯之盒的新吉翁定出指标。”面具底下浅浅笑着的脸孔,与米妮瓦说道“他是个危险的男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这个瞬间,辛尼曼感到某种紧绷的心绪已然撑裂,原本摇摆的天平也倾向了一方,他厚颜地做出答复:“原来如此,我了解了。」防炫护目镜底下的眼睛闪过刺探的神色,短短告知一句“我等你回来」之后,伏朗托消失于萤幕之上。
虽说这也在辛尼曼的预料之内,但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孔,的确已将良心上的苛责与迟疑都抛到了彼端,显得毫不羞愧——而且还在部下面前,恬不知耻地讲出“拿舆论做实验」这般戏虐的论调。比起倦意,辛尼曼胸口滞留着更多漠然的寒意,手交抱着的他靠到了船长席的椅背上。“这样好吗?」布拉特抛来带有深意的笑容问道。
“船长脸上根本就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哪。”“说过想知道伏朗托肚子里藏了什么盘算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才对吧?”辛尼曼狠狠回瞪一眼,布拉特耸肩转回正面。挪动了像是连操舵席都快装不下的巨大身躯,问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呢?」的亚雷克跟着望向辛尼曼,辛尼曼闭上眼睛,唤回了方才压下的思考,然后以船长的声音宣布:“变更航道。”“真方位一八二。一面避开监视卫星的眼线,一面航向南太平洋。”咦地眨着眼睛的亚雷克透露出疑惑,在他旁边弹响手指的布拉特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调调。如果说为了航上宇宙而移动至赤道上空,在下令时并不会提到南太平洋这个词。
“不是要回宇宙吗?」对于如此发问的亚雷克没有多看,辛尼曼望向扩展于正面窗外的云海。
“公主和玛莉妲都还没救回来,我们不能这样就离开。”“可是,光靠我们当前战力——”“你想回去啊?」你真的什么都不懂耶,瞪着亚雷克的布拉特好似就要这么骂出口。“别说是玛莉妲,上校对公主的事提都没有提耶。”恍然大悟地咽下一口气,原本以目光朝辛尼曼质疑“你是认真的吗?」的亚雷克,也只好一脸无奈地把头转回了正面。办不办得到并不重要。自第一次新吉翁战争之后,“葛兰雪」在动荡的世间一路将米妮瓦守了过来,对他们来说,要回去将她置之不理的“带袖的」阵营之中,这样的选项根本“不可能存在」。米妮瓦、玛莉妲,以及相当于“盒子」钥匙的“独角兽」。在脑 中排列出不能割舍的众多事物,辛尼曼将一句“事情有所谓先后顺序」挂到嘴边,并且搔起下巴的硬胡须。
“的确,现在的我们什么也办不到。毕竟所有的政府机构都提高了戒备等级。”“那么……”“我们去抢回独角兽。”辛尼曼心意已决的语气,让亚雷克转过了哑口无言的脸。“可以将那当成交换的筹码,要联邦把公主与玛莉妲还来。既然他们还没有取得盒子的资料,这样刚好。」朝着如此说道的辛尼曼,布拉特吹响口哨做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