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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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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七章

空气中夹杂着涂装漆与电缆过热的异味,军舰里特有的气味,让人不得不实际感受到自己正处于封闭空间的内的事实。排列于墙壁上的升降柄握把,在重力之下全成了大而无用的装置,眼神在眼前的,是只顾实用性而毫无特色的通路。亚伯特·毕斯特正奔跑在通路上。不顾鞋底每次蹬在地板都让他松弛的赘肉跟着上下晃动,也不顾感到吃力的膝盖,他一股脑地跑在长长的通路上。亚伯特推开走在通路上的战舰乘员,来到T字路尽头的墙际后,他看见自己所求的MS甲板气闸。

心急得好似要撞向门板的亚伯特凑到气闸前,连气压计的数值也没确认,就迳自按下了开启钮。呼啸吹向外头的风压,证明外部的空气已经流进MS甲板。即使目前的航道对“拉·凯拉姆”来说几乎等于是贴地前进的低空飞行,但与保持一气压的舰内相比,高度五百公尺的气压仍然低上许多。在足称作巨大空穴的MS甲板一角,亚伯特来到沿墙际设置的窄道之上,他从扶手边探出身子,望向舰首的方向。与投射甲板相通的闸门一开启,钢铁巨腿踏在地板上的重低音顿时响彻周遭,亚伯特望见清一色黑的异色机体穿过闸门口。

以直线构成的朴素机身,搭以将脸部线条完全隐藏住的面罩。瞧见“报丧女妖”额上竖着金光闪闪长角的威风面容,站在甲板工作的整备兵全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朝它投以愕然的视线。“报丧女妖”旁边还能看到“独角兽”的白色机体,但同样具有独角的头部却无力地低垂着,在“报丧女妖”的搀扶下才勉强能站立,光束格林机枪的枪口几乎贴到了地面。

与隔着舰桥萤幕确认时一样,相较于完全失去生气的“独角兽”。“报丧女妖”漆黑具光泽的装甲上却没有任何一道伤痕。凝视着遭粉尘沾污的白色机体,亚伯特冲向设置于墙际的MS悬架。临时供给“报丧女妖”使用的悬架旁,能看见身穿白衣的班托拿与其助手占据于作业用的吊舱上,正操作着携来舰内的观测仪器。

无视于投注观察目光的研究员们,“报丧女妖”人类一般地弯下腰,让搀扶着自己肩膀的“独角兽”慢慢坐到甲板上。“状况怎样?”由扶手缺口坐上吊舱后,亚伯特气喘吁吁地向班托拿问道,驼背的班托拿缓缓转过他的秃头回答对方:“应该可以说,比预期中的更理想吧。检体对于报丧女妖的适应相当完美,与NT-D之间的联系也没有出现问题。”

看着狞笑的新人类研究所长,亚伯特在安心前倒先感到了一阵不快。事先再三为自己保留退路,表示洗脑还不完全,没办法为投入实战负责的人到底是谁?“这也就是所谓的知难行易。或许是玛莎夫人给的观念发挥了效果吧?”

未多理会继续说到的班托拿,亚伯特将手伸向吊舱的升降钮。在慌忙抓住扶手的班托拿陪同下,亚伯特一口气下降十公尺的高度,在吊舱完全停妥前便跳到了甲板上。

用着尺寸大如乘用车的脚部踏响地板,“报丧女妖”庞大的身躯正朝悬架走来。亚伯特瞥了位于约四层楼高度的腹部一眼,一瞬间想起坐在驾驶舱中的“检体”面孔后,又跑到坐倒在甲板上的“独角兽”。出击至达卡的MS部队一行已经归还,甲板的悬架有半数正陆续被填满。亚伯特暗付,自己必须在战舰乘员以及驾驶员们安定下来前,先了结本身的工作才行。他穿过沾上火灾现场烟味的“杰斯塔”脚下,并且和三三两两汇合在身边的部下一同横越甲板,但一道怒斥“这是怎么回事!”的声音却令他止住了脚步。

“我才刚被那架黑色的独角兽偷袭哪!叫驾驶员出來。你们之中的负责人是谁!?”

尽管被身着黑色西装的部下阻止接近,那名驾驶员仍把怒气腾腾的目光朝亚伯特投注过来;亚伯特对他的脸有印象。受“报丧女妖”的奇袭波及,“德尔塔普拉斯”在回收时呈现出四脚朝天的样相,将其机体纳入视野之后,亚伯特回以做作至极的笑容,并且说到:“这不是利迪少尉吗?”

“在擬·阿卡马时,我听说你已经战死,能看到你平安无事,这真是太好了。”

讶异地回望亚伯特的利迪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你是亚纳海姆公司的……”利迪·马瑟纳斯话才说到一半,亚伯特便抢先回以一句“我是毕斯特财团的亚伯特·毕斯特”,隔着部下的肩膀望向对方那头留有战场亢奋的金发。

“我得为处置不周的部分向你道歉。因为财团命令报丧女妖的驾驶员,要将确保独角兽视为优先的任务。”

“报丧女妖……你指的是那架黑色的独角兽吗?”

“正是。它是目前完成度最高的RX-O,也没有安装拉普拉斯程式一类多余的装置,堪称为纯正的对新人类专用MS。”

利迪咽下一口气,微微缩起下巴的脸上,正透露出共有相同秘密的内疚。身为罗南·马瑟纳斯亲生儿子的他,是被移民问题评议会当成鹰犬派来的,这点亚伯特很清楚。别让这人靠近——用目光和部下如此交代后,亚伯特撇下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随后便要转身。“喂,站住!你们这些人是有什么权限……!”怒骂的声音紧追而来,亚伯特则用一句“布莱特舰长都明白”将对方打法,并且快步走进独角兽。

身上四处都是烧焦的痕迹,白色的机体惨惨地染上一层黑污,刚来到其脚边,一阵闷热的热气便吹到了亚伯特的脸上。为了预防万一,手持灭火器的整备兵正守候于集体周围,随时准备应对突然的起火。“所有人都不准靠近!那是财团名下的资产!”如此怒吼之后,亚伯特戴上部下还给他的手套,挤进了人墙之中。散开的部下们围绕住机体,开始阻挡舰内乘员接近,亚伯特一面以眼角余光留意其举动,一面则将手凑到“独角兽”散发余热的装甲。

爬上由部下架起的舰梯,亚伯特将腰际的前部装甲当成立足点,攀爬至腹部的驾驶舱盖前。由卡帝亚斯打造出的“拉普拉斯之盒”钥匙,同时也是掌握世界命运的纯白色机体——总算回到了他的眼前。亚伯特原想将“拉·凯拉姆”做为搜索的据点,没料到欲在与战舰碰头的同时,竟然能将“独角兽”手到擒来。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搅局。亚伯特打算立刻将其开膛破肚,把“盒子”的秘密取出。用手套擦了转瞬间就变得汗涔涔的脸,亚伯特站到驾驶舱盖旁,并且低声向随后跟上的部下交代:“动手。”点头之后,部下打开舱盖的检修门,拉起了强制开启杆。热空气喷出的声音响起,由胸部盖到腹部的舱盖弹开,驾驶舱的四方形孔穴出现在亚伯特眼前。

由于还保留着动力,驾驶舱里是亮的。等部下抽出怀里的自动手枪,并检查完舱内情形、点过头之后,亚伯特才踏进那狭窄的球形空间中。只见被全景式萤幕环绕的线性座椅里,沉陷着瘫软一动也不动的驾驶员身影。

巴纳吉·林克斯——嘴里低喃出从来到地球后,便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的名字,亚伯特隔着头盔望向对方昏厥的脸孔。那张脸会肿得像被人揍过,是因为强烈G力的缘故吗?亚伯特将忽然涌现的疑问赶到意识之外,审视起映照在甲板光景的全景式萤幕。上头只显示着几个机能不全的视窗,此外并无值得一提的异常部分,虽然亚伯特不知道“独角兽”是在何种经过下才参加了达卡的战斗,但是NT-D既然已经开启,新情报被提示出来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他将手凑到线性座椅上,凝视到传来讯息的荧幕,跟着则把视线转向了座椅前的荧幕面板。

在三块面板中,看见中央那块正显示着“La+”的标志,亚伯特的心跳速度随即加剧。就是它,点出通往“盒子”路径的拉普拉斯程式。既然系统正处于待命状态,只需简单的操作就能将资料叫出。这次依然是中继站的坐标?或是会直接让“盒子”的藏匿地泄底?无论如何,毕斯特财团必须将情报独占。亚伯特望向背后,确认过没有任何人偷看驾驶舱之后,他将发抖的手伸向触控式面板。一瞬间,电力中断的声音响起,四周为黑暗所包覆。

全景式萤幕影像熄灭,交叠成球形的萤幕面板接缝露了出來。“La+”的讯息显示如幻影一般地消失,亚伯特一个劲地按预备电源的开关。不管怎么按,电力就是无法恢复,触控式面板的讯息也没能变回原样。是发电机缆线烧断了吗?擦过汗流不止的额头,亚伯特也将手伸向线性座椅的侧边萤幕,他看见视野边缘闪过一道白色的物体。

“你这样没用哦。”

在头盔的面罩下,巴纳吉的眼白浮现于黑暗之中,肿胀的脸颊则随笑容而扭曲着。萤幕并不是自然熄灭,而是被关掉的——如此理解的脑袋冒出一阵战栗,亚伯特注视向瘫坐与线性座椅的少年。对方坚强的目光与卡帝亚斯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亚伯特感觉到全身的汗水突然冷了下来。

明明已经过了一天半,电视里播出的达卡天空却依旧是淡褐色。会是撤除瓦砾而进行救援工作时,又掀起了新的粉尘吗?或者,是毫无道理地被剥夺的四万余条性命仍未理解本身的死,久久滞留不去?

在几台工程机器包围下,MA从仓促盖起的鹰架露出巨大亡骸的一部分。重伤者多得排到走廊上,市立医院的惨状甚至让人将其错认为是野战医院。绵延的瓦砾平原,以及重叠其上的死伤者、失踪者的跑马灯讯息,全都弥漫在一片茶褐色之中。注视着仍以千人单位在增加的死伤者数字,罗南·马瑟纳斯心中产生一股熟稔的罪恶感——这也是“盒子”的牺牲者吗?乘着感触的升起,他将视线从办公室的电视上挪开。罗南把椅子转到有夕阳照进来的窗口方向,重新将耳朵凑到夹在肩膀与脸颊间的话筒后,他苦笑着说道:“现在正是诸事繁忙之际,要蒙受没根据的嫌疑,可会让人受不了哪。”

“这次事件完全是在意料之外。如你所知,达卡聚集有众多的资本。我只在电话里和你讲明,其实我也有用公司名义买下达卡企业的股权。做出让手中股票变成废纸的事情,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可以积极让联邦军积极推动重编计划——如果这么解释,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经由卫星传输的热线电话,传来了女性即刻作答的声音。“这次的事件明显指出,地球上仍有威胁存在。连宇宙军在内,还能促使地球上的三军重编强化,并且在共和国解体大限前一举扫荡吉翁的势力……肯定回带来莫大的经济利益呢。达卡股票的损失轻轻松松就可以被填补掉吧?”

玛莎·毕斯特·卡拜因——月球的女帝,叫人轻忽不得的女人。毅力与实力一如政经界所给风评的才干之王,此时正在电话另一端窃笑着。才搭上迅速赶至达卡的“拉·凯拉姆”,玛莎便以舰长专用的热线打通罗南办公室的电话,并抛来刻意的调拨言语。尽管罗南以透过他人得知玛莎来到地球的情报,但她却能比任何人早一步应对达卡发生的变故,更将RX-O当成伴手礼派到现场,罗南不但不承认,这般的行动力实在非比寻常。为了防止毕斯特财团的干涉,罗南才会拉拢“拉·凯拉姆”独立搜索“盒子”,然而就目前形势来看,他已完全被对方先发制人。

既然玛莎能隔着有参谋次长当靠山的自己插手此事,那她至少已取得了参谋部总长——甚至是部长等级的认可,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对于习惯见风使舵、只会估计眼前利益与自保的高官们来说,达卡的意外事件将带来何等冲击,又会让他们抛下多少节操呢?隔着电话感受到玛莎对一切了然于心的余裕,罗南回以一句“这样一来,会得利的应该是你们才对吧?”,籍此将泥巴涂回对方脸上。

“我说,亚纳海姆公司的社长夫人……不,现在应该成你为毕斯特财团的代理领袖才对吗?”

“叫我玛莎就好。”

“那么,玛莎,即使我的诉求在于扩大军需费用,但我也不会将首都充作牺牲品。与三年前拉萨的时候不同,这次在政府方面也出现了众多的牺牲者。首先,引起事件的并非是新吉翁,而是宣扬分离主义的伊斯兰教激进分子。”

电视上刚好拍到贾维企业的公司建筑,罗南便将视线瞥向了那段画面。正面玄关停满警车,抱着纸箱的调查员正像蚂蚁一般地出入于大门。搜查甚至也遍及与其进行交易的企业,关于冻结贾维企业资产的各项手续,目前大概已完成至初步阶段。贾维企业拥有的太阳能发电厂被纳入政府的管理伞下,其营运利益将用于重建达卡与赔偿受灾者遗族。这方面的程序,八成已有关系单位组织起协力团队,精打细算地敲起了算盘才对。不只是幸还是不幸,议事堂与周围的官厅区都得以从浩劫中幸免,被召集至临时国会的议员们,正逐步集结于发布戒严的首都之中。

虽然马哈地·贾维这名男子的目的现在尚未定论,不过单单一次的恐怖攻击,并不足以让金钱与权力的齿轮停下。包含为了建造那架MA而洒在监督机关的贿赂、政治献金,以及重建首都的费用,全都只是循环于闭锁圆环的资本社会之血。这人也是因“盒子”而陷入疯狂的吗?望着马哈地再三被人播出的VTR,罗南在内心撇下一句,跟着又将目光转回了窗外。“你口中的激进分子,驾驶的可是刻有新吉翁徽章的MA。更何况,现场也有目击带袖的MS的情报喔?”如此辩驳的玛莎,再度用声音掐向罗南的脖子。

“无关于主义或主张,不法之徒在背后都会有所牵连。总之,这次事件带来的冲击仅次于遗忘的夏亚之乱。所有政府设施的警备等级都将提升,出入于地球的船只也会无差别地受到临检。当然,连吉翁残党包含在内,对于恐怖分子的取缔也会彻底执行。物流迟滞带来的经济损失、针对军方与公共安全方面的追加修正预算,到底又得花费多少金钱——”

“罗南议长,你说的固然没错,但金钱计算方面,我们民间的状况可是更惨淡的。让我们停止彼此抹黑,谈些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吧。”

“我也希望如此。但我本身也是得立刻赶往当地的一分子。”

“那我就长话短说吧。听说有某位身份高贵的访客,目前正在议长府上逗留。我希望你能将那一位交由我们照顾。”

几乎不会为任何事动摇的心脏开始猛然鼓动,握着话筒的手则发出颤抖。既已向军方要求全时间的警护,罗南自然也有了觉悟,“她”待在家里的事迟早会露出马脚。但他终究没料到,对方竟会挑在这个时机捅自己一刀。“我不清楚你在讲什么……”罗南立刻做出回应,但玛莎又抢去他的话锋,并且以冷淡的语气强调:“说了不想浪费时间这话的,可是议长你自己哪。”

“这也是为了那一位的人身安全着想。恐怖分子挑在国会休会期间攻击首都,八成会让媒体产生政府自导自演的联想吧。与其将预算用于重编军队,认为更该把钱挪办社会福利的在野党,届时也会和媒体站在同一阵线。责任追究的矛头,最后都会指向一直以来推动重编计划的移民问题评议会。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却让人发现评议会议长将吉翁公国的公主藏在家里……”

只为利益而动的军产复合体支配者暗中与新吉翁挂钩,又策划以伊斯兰教激进分子做为障眼法的恐怖袭击,藉此让联邦军重编计划追加预算——无法轻易推翻的剧本顿时闪入脑里,罗南忍住咂舌的冲动,闭上了眼睛。“真是套无懈可击的说词,甚至会让人怀疑你才是幕后主使呢!”在罗南如此反唇相讥后,玛莎忍俊不住地笑出声音,她用着与己无关的口气回答道:“社会大众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

“一切都是评议会的阴谋,这样的故事对于愚民来说,应该是够刺激的奇幻故事吧?”

“在那个奇幻故事中,会有藏匿神秘盒子的秘密财团登场吗?”

“我想想哪。如果有媒体愿意将以亚纳海姆集团为首,财团关系企业的广告收入全数割舍,那他们肯定是有把握写出更有趣的奇幻故事吧。”

一切都已在女帝的预料之中吗?一方面切身体会到对手的难缠,罗南同时也吐出一阵具有觉悟的叹息,“提到财团,我倒是有耳闻一项情报。”他带出让局面起死回生的话题。

“目前议会正在检讨,要对社团、财团法人法重新进行评估。要是这项议案实施,对于财团法人的公益审核就会变得严格,空有名义的公益团体也将受到与一般法人同等的课税。换句话说,利用非课税原则的特权,来为集团企业蓄集资金的手法,将不再行得通。其中大概也有团体会因而被迫解散吧。”

“这跟藏匿盒子的秘密财团又能有设么关系?”

“当然无关。不过前提是,盒子必须确实在手中才行。”

电话另一端的气息消失,玛莎初次以沉默作为回应。罗南并非虚张声势,为了这个时候,他准备了数种以法律手段将毕斯特财团逼上绝路的对策。罗南屏息等待对方的反应。但玛莎在数秒后抛来的却是冷静的一句:“我不会着你的道喔!”

“请将她交给财团,这对彼此都好。”

“先不谈我这边,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这任由你想像。我们已经确保了相当于盒子钥匙的MS。请别忘了,就算打算阻止盒子外流这一点而言,我们在利害关系上是一致的。”

罗南输得一败涂地。隐藏有盒子所在地讯息的RX-O、拉·凯拉姆的主导权,台面上的所有筹码都在玛莎手中。关于达卡事件的事后处理,要单靠联邦政府进行也有困难。若不依赖毕斯特财团的力量,甚至可能招致内阁解散的事态。“请你早点作出决定、”玛莎跟着说道的声音就连嘱咐也称不上,罗南发出一阵大大的叹息。

“只要送到拉·凯拉姆就好。你知道战舰的位置吧?毕竟是令公子执勤的地点嘛。”

“是啊,这世界真小。我应该拜托你,别向我儿子出手吗?”

“哪儿的话,我并不想与你为敌喔。”

以讽刺至极的回应为谈话作结后,玛莎切断了热线。阁下话筒,罗南望向比方才更添红晕的夕阳,然后靠在皮椅椅背上,叹了一口气。

马儿的嘶鸣声由中庭传来,窗户悄悄地产生震动。那应该是皮尔格林姆的声音吧?这阵子利迪才骑着它到处跑了一段时间,利迪一走之后,它多余的体力自然无法消耗——杜瓦雍曾如此向罗南知会过。望向墙壁上挂着的照片,罗南与满脸笑容洋溢、年约五岁的利迪对了面,接着又将视线转回没有声音的电视。疑似由受灾者拍摄的事件当时VTR,拍到了崩塌的高楼大厦、迎面涌上的粉尘,以及来不及逃离的群众,那情景简直有如人间地狱。

利迪也见识了这样的战场吗?让马瑟纳斯家的宿命束缚,同时将对吉翁公主的情意当成唯一寄托的他,也亲眼见到这样的地狱了吗?为一阵郁闷难受的情绪所驱,罗南关掉了电视。

在这之后,利迪将体验各式各样的绝望。尽管他会认为自己被父亲背叛,并怀抱无处发泄的愤懑,守候着事态发展下去,但这也无可奈何。要让他,以及他所生活的世界继续存在,就只能这样做而已。想避免百年前的阻咒颠覆世界,只能这么做——罗南静静闭上眼,然后随发出的叹息一起睁开眼皮,他拿起内线电话的话筒。

“将米妮瓦·萨比小姐叫来。”

在夕阳隐没于森林的棱线后,夜晚便于转瞬间到来。别说是行人,就连车辆都不常经过的马路也让上了傍晚的黑暗,不知有何吹来的风,正让正片黑麦田窸窣作响地骚动着。放眼望去,并无街灯的照明,也看不见城镇里的灯光。唯有疑似旧世纪遗物的电线杆,沿着直直的两线道连绵至远方的地平线。

按之前订的计划逃脱马瑟纳斯家后,已过了三小时余。在预定中应该早就抵达城镇才对,现在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接近城镇的迹象。只不过走了七公里的距离,没想到竟会消耗掉这么多的时间与体力。唯一能做为标的物的,只有用作风力发电的风车群,远远望向风车后,米妮瓦·萨比摊开从宅邸中带出的道路地图,却发现四周已经暗得连字都没办法看清楚,为此她咬起嘴唇。折起随风飘动的地图后,米妮瓦重新审视周围。即将陷入黑暗的去向马路旁,有块具潦倒气息的餐厅招牌。

那是间平房格局的小餐厅,在殖民卫星偶尔也能看见这样的店。店前的停车场只停了一辆车,生意看来实在不算兴旺。隔着略显肮脏的窗户偷偷看向店内,米妮瓦认为,里头似乎不是专供恶质机车骑士聚集的场所,确认过后,她一口气推开双扇对开式的店门。

能看见柜台与六个包厢座席。环顾着不只看不见客人、根本连店员都不见踪影的店里,米妮瓦含蓄地朝里头问道:“这里能用餐吗?”柜台另一端发出椅子被拉动的声音,像是店主的老人突然露了脸,显得意外的目光则与米妮瓦对上眼。

手脚迅速地料理出油腻的薯条与汉堡,以及只有莴苣与番茄的沙拉后,店主再度坐回柜台另一端的凳子上。摆在柜台边缘的电视,正持续在播映达卡事件的新闻。事件与新吉翁残党的关连、联邦全军提高戒备等级、至今仍埋在瓦砾下的数千名失踪者——或者死者,一边让播报员将出的一字一句扎着胸口,米妮瓦默默地用了餐。即使扣除从城镇发车的长距离巴士费用,金钱方面多少也还有余裕。这些钱是在留了字条后,由辛西亚的包包中擅自借来的。趁人不注意时去搜刮他人包包,光回想自己曾做出这种行为,米妮瓦便感到悲哀得汗毛直竖,但没钱就寸步难行的现实,她已经在“工业七号”深刻体会过了。想到当下只能靠着这点钱过活,米妮瓦觉得即使是一枚铜板也不该浪费,这也让她对饭后来杯咖啡的奢侈产生犹豫。

基本上,只有省吃俭用也保证不了往后的着落。只要到大都市,应该就可以与**团体的人接触,也能跟新吉翁取得联络——尽管心中抱着这种期待,但米妮瓦明白,达卡事件发生后的局势,将让她的期望更难实现。最坏的情况下,她也可能被联邦的公安人员逮到,不过总比在马瑟纳斯家让人驯养好。一心只念着要避免被充作外交上的活筹码,或让人利用于达卡事件的事后处理,米妮瓦几乎像是病症发作般地策动了这次逃脱,离开宅邸后的计划形同于无。根本来说,即使能与后援者取得接触,她也不认为现在的新吉翁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弗尔·伏朗托竟容许马哈地·贾维这样的男人在地球肆虐,更可能与其具有过合作关系。明明还没将盒子拿到手,他却索性做出火上加油的举动,其真意究竟为何——在脑中唤起戴着冰冷面具的脸孔,米妮瓦不禁交握住手掌,就在这时,倒有咖啡的杯子被递到她的眼前。米妮瓦疑惑地抬头,望见店主在她面前说:“喝吧,算我请客。”

也没刻意摆出笑容,对方直来直往的态度,削去了米妮瓦接受施舍的抗拒感。“谢谢你,那我不客气了。”如此回答后,米妮瓦喝了一口咖啡。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意外,但那是杯香醇而美味的咖啡。

“我在这一带没见过你。你是打哪儿来的?”

一边收拾装汉堡的盘子,主人说道。犹疑了一会之后,米妮瓦将食指指向天空。顺着指去的方向仰望头上,回道“你是宇宙移民者啊?难怪没见过”的主人脸上露出笑容,米妮瓦也坦然展露了笑意。

“在这种偏僻的土地上生活久了,会让人连宇宙中有住人的事都忘记哪。你是来观光的吗?这附近也没有啥可看的吧。”

“不会……对于住在宇宙的人来说,只要能让脚踏上地面,就已经是值得开心的事了。”

“你指的是地球的重力吗?对我们这种人来讲,重力反而也有造成不便的地方。要是能到宇宙,我这脚步多少也会变得轻盈些吧。”

俐落地洗完餐具后,店主用已有年份的围裙擦手。尽管外表看来仍然健朗,他的手掌透露出的却是常年劳动的刻苦。从挂在墙上的照片,米妮瓦看见一名身穿联邦军制服、疑似为店主儿子的青年面孔,她试问道:“店主您一直都住在地球吗?”

“是啊,我从生下来之后,就连美国都没有离开过。小的时候,倒曾经在学校远足时去过卫星轨道。现在老婆也过世了,我是想过住到宇宙去……但我攒的钱,根本连去程的太空船费用都付不了哪。”

“我听说强制移民的太空船仍然还有在出航,难道不是吗?”

“那玩意就像古代载奴隶出海的船一样,是为了将政府抓到的非法滞留者送上宇宙才开的。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似乎闻得出来谁不想去宇宙哪。像我这种人,一直都不会被列到强制移民的名单上。”

带自嘲意味地笑出来之后,店主也替自己倒了咖啡,啜饮上一口。虽然并无特别的理由,但米妮瓦想象到,照片里那名出征的儿子大概没有回来。

“要离开常年住惯的土地,也是会舍不得。不过哪,我们这个世代在成长过程中已经从爷爷们口中听了很多旧世纪最后的惨状。饥荒、天灾、战争……人类才会组织联邦政府,开始移民到宇宙。也有人说,那根本是硬将穷人丢到宇宙,但也有很多人是自愿去宇宙的喔。他们都下过决心,在地球的自然恢复之前,不会再回到地球上。”

这种看事情的角度,自己已经遗忘许久。没多看说不出话的米妮瓦脸庞,店主将视线转向新闻特报的电视。

“达卡那里,还不是块被人认为在一百年以内,就会让沙漠吞没的土地。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官员了解地球已经变得这么惨,战争结束后,才会有人说要将首都搬到那里。自然环境好不容易开始恢复,却又让一年战争打回了原状。也有人觉得,人类是不是该全部搬到宇宙,让地球好好休养才对……”

“联邦政府之中,曾经有人这么想吗?”

“是啊,我想当时肯定有个既年轻又天赋异禀的理想家这么想过……可是,即使在实际看过达卡的现实后,人们也没有改变。只说沙漠扩张得这么快,是超出计算外的事态,然后就把首都搬去叫西藏还是啥来着的地方了。等那里被新吉翁的恐怖攻击摧毁后,那些人却又落荒而逃地跑回达卡大兴土木。结果达卡还是成了恐怖攻击的目标,真是叫人操心不完哪。”

“即使理念是正确的,人的情绪也不会去顺从……真是无可救药呢。”

“你这话有深度哪,看来小姐你挺有学问的。”

店主带笑意的眼神中,出现了刺探的神色。发觉到自己讲得太多,米妮瓦低了头。

“但你这样年轻的人,用这种语气讲话并不好。我想你最好要记得,所有事物其实都是起自于人类的善意。”

“人类的,善意……?”

“会建立联邦政府、进行宇宙移民,都是起自于想要拯救人类与地球的善意才开始的。想留在地球上,并且将住惯的土地传承给自己的孩子,同样也是出自于善意。如果想让公司赚钱、完成本身被赋予的责任也算善意,那企图出人头地、改善家人的生活当然也是善意……”

“不过,那应该是被称为私心才对。就是有那种不顾全体的人们的私心,地球才会——”

“或许是吧。但如果否定了那层善意,这世界根本就是一片黑暗哪。”

用咖啡润了口之后,店主平淡地说道。感觉就是被人点通思考的窍门,米妮瓦眨起眼睛。

“也有人是压抑感情,只为了全体在行动呢。像东洋那位将老婆和孩子都舍弃掉而出家的神明……是叫佛陀对吧?我就实在没办法喜欢。将陨石砸下来的夏亚我也很讨厌。一边说着那是为了世界、为了人类,但他做的事却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人类。”

这句话听在米妮瓦耳里,就像是在指责现在的自己。她既没办法委身于那双温热的手掌,也无能去面对那包裹住身体的拥抱,决定不了立足点的自己,只是不断在逃避而已——“那么,你觉得该怎么做比较好呢?”一边自觉到本身发问的声音带着一股激昂,米妮瓦面对面地注视了店主的脸。

“你这种问题,可以用大人才讲得出来的狡猾答案来回答。要是我懂那种回答方式,就不会在这种地方当个小餐厅的老板了。”

只有老人才能表露出来的柔和笑容,让米妮瓦竖起的神经松缓下来。小小叹了一口气,她回以浅浅一笑。

“我肯定你的意见。毕竟对人来说,了解自己的分寸是必要的……”

“是没有错,但被小姐你这样的年轻人用自以为看破一切的口气,来为他人的器量简单做出评估,也是让人伤脑筋。”

只有在这时候,店主是直直望着米妮瓦的眼睛在说话。感觉到蜷缩起来的自己让人从背后拍了一把,米妮瓦咽下一口气。

没错,自以为看破一切的正是自己。抱怨着周围的黑暗而蜷缩起身子,自己根本没有主动去做过什么。枯等是不行的,明明了解光并不会照进来,为何又要去坐以待毙呢?“这样吗……你说的对。”无意识地低喃出口来,米妮瓦紧紧交握住双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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