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问她:“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是不是联军打进来了?他们要打进来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要怎么才好?”
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现在连枪声也停了,四下里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词,这次秦桑随她去了,人的精神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会觉得安慰。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裁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秦桑心想如果不是联军而是乱军,或者易连慎改了主意,打算拉着阖府女眷一块儿死,大不了拼命罢了。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的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上跟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
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
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经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残忍。
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
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队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健迟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
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汽车将她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儿又接了朱妈并其他几个女仆过来。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日子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
她不知道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她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进来。那卫兵对她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
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物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大宅里去。”
秦桑想起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些尸体,心里觉得一阵阵发寒,心想自己如果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愿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秦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是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脸孔。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
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
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你把二哥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她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么些日子没见,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惦记我?”
秦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吗?”
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嘛。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打还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矜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肯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秦桑觉得他真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出来。
秦桑没心思与他痴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身体都不好,家里无人照应,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父亲大人病重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
秦桑道:“你怎么像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时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
秦桑气得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了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怎么气性这么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吗?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秦桑道:“谁稀罕打你。”
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道朱妈带回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
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杀了。秦桑听说后,不顾卫兵的拦阻,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经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已经无影无踪,血迹也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真是作孽……”
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自己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
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只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皆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施行了手术。虽然易继培病后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说话,可是已经恢复了神智,偶尔可以睁开眼睛来,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总也抽功夫榻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
秦桑数日不曾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到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日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并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知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
“父亲素来最讨厌日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日本人来替父亲看病?”
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说这个日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你跟那个日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地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
“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
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日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
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身力气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扬起脸来:“你打吧。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
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秦桑倒是觉得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得伏在桌边,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大节有亏。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
她哭得厉害,只觉得自幼到大,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灰心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蕾丝刺得人脸上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后有人轻声叫道:“夫人。”
她回头看时,原来竟是潘健迟。他看着她的样子,目光中竟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情,仿佛是欲语又止。她原本是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现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地问:“什么事?”
“公子爷说夫人不舒服,命我送夫人先回行辕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
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何必要让属下为难。”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他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决我们的婚姻解除!”
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或许行事有不妥之处,但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得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是出于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已,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位高权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大部乃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领不易。若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
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话,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之事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
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游行,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经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日本,便生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
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
秦桑听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地皱起眉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
潘健迟见她这样子,知道她脾气执拗,不肯轻易转圜,于是微一沉吟,转身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他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时地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绝不会勉强。”
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
“李重年前天见过一位日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但电报是密码的,我看到的只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潘健迟担心随时会有人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究竟说的是什么。”
秦桑过了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只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
“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将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就来不及了。我跟着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地信任我,很多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吗?”她忽然渐渐地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一样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我的命还要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
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她早已经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他和她曾经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执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渐渐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的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的面前,他这样坦然地说出来,他将所有的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
“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到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么样对你?一旦被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
“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近乎从容地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一件琐碎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对自己平静地说出一番话,平静到她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她一直觉得恍惚,一切都太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并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前呼后拥的卫队,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
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
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觉得这件事情是对的,她应该去做。
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她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
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儿风。”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乱阵脚,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呷着,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着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他了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的是糟了。
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过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做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得老长,正是易连恺。他没提防她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清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
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
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倒挺意外,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鞋走过去,凑近了他的衬衣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会儿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外头睡沙发去。”
易连恺听了后面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就说:“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就躲,“胡子都出来了,扎得讨厌!”
夜色渐渐深浓,窗纱透进来一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的沉,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秦桑轻轻将他的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儿,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地揽在她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悄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均匀,睡得极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她认得这只公文包,易连恺带着总不离身的。上头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的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
她看到这个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地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行试上一试。
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遍,皆不能打开。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
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地“啪”一声轻响,开了。
她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儿,匆忙抽出里头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这就是译码本。
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叫冷汗浸透了。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她的细节她都还能记清楚,将文件和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
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地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
再三仔细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着天明。
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睛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道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这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于是便又躺下去,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佩枪,于是忍不住问:“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了皮带,却走过来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颈下,“穿得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得连耳朵根都红了。易连恺却会错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鬓边轻轻一吻,说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晚上回来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头,说道:“谁要你陪了,有公事还不快些走,尽在那里蘑菇。”
易连恺果然笑了两声,就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后方才起床,吃过了饭后,忽然听见朱妈在外头跟人说话,她于是唤了声“朱妈”,问:“是谁来了?”
“公子爷打发潘副官回来,说是刚在城外捉到几只小兔子,叫他送回来给小姐玩儿。”
秦桑道:“那叫他进来吧。”
朱妈答应了一声,引着潘健迟进来。潘健迟手里提着一只圆圆的浅口竹篮,里面装了四五只毛茸茸的白兔,都不过拳头大小,挤在篮中倒像是一堆绒线球,极是可爱。秦桑见了不由得微笑:“这个真有趣。”潘健迟捉了一只小兔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吓得发抖,瑟瑟蹲在秦桑掌心,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朱妈还站在一旁,所以秦桑问:“你回来了,谁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卫队。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驻防的军队,很安全。”
“不是说办公吗?怎么又打猎去了?”
“原是处决几个人,回来的路上瞧见一窝兔子,公子爷枪法好,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从草窠里掏出这窝小兔,吩咐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玩。”
秦桑手却不禁一抖,抬起眼睛,问:“那大兔子呢?”
“送到厨房去了……”潘健迟有点讪讪的,“公子爷是觉得少奶奶喜欢这个……才特意弄了来……”
秦桑把掌心捧的小兔放回篮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欢这个。”
潘健迟似乎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于是道:“公子爷是好心好意……”
“他的好心好意我领受不起,你快快拿走。”秦桑似乎不愿再多瞧那一窝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迟只得应了一声:“是。”拎着竹篮退了出去。朱妈劝道:“小姐这又是何必,姑爷巴巴地打发人送回来这个,也是想让小姐高兴,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一窝小兔才刚刚断奶呢……就为着讨我喜欢,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来给我玩,这样伤天害理的玩儿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迟在屋子外头隐约听见她说话,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到篮中,果然在刚刚秦桑放回的那只小兔软软的肚皮底下,摸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攥入掌心,然后拎着那篮小兔走出去。跟着他回来的一个卫士本来站在楼下,瞧见他不由得问:“怎么又拎出来了?”
“甭提了,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少奶奶一听说打死了那只大兔子就不高兴了,连这窝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卫士笑道:“这话可不能告诉公子爷,不然又是一场闲气。”
“可不是。”潘健迟随手将那篮小兔交给一名女仆,“好好养起来,没准儿过两天少奶奶高兴了,又喜欢这东西了。”
因为秦桑的那句话,朱妈一直耽着一分心,只怕易连恺回来后,一言不和又与秦桑吵嚷起来。谁知易连恺晚上回来的虽然晚,秦桑倒是一直等到他吃晚饭,也没有提起小兔的事情。朱妈觉得易连恺自从到军中职任,仿佛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若从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从前那般怄气,两个人倒是和和美美,难得地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这日黄昏后下了一阵小雪,新任的符州都督江近义特别巴结,派人送了好几大块鹿肉来。秦桑叫人备了铁炙子送到房中来,亲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壶蜜酿。朱妈知道是因为易连恺爱吃鹿肉,所以秦桑才预备下酒菜,不由觉得极是欣慰。从前姑爷虽然待小姐不好,毕竟小姐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给姑爷面子。现下小姐可算明白过来了,男人就是得哄着一点儿。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笼络,哪怕姑爷现在是联军司令,还不是服服帖帖。
本来这几日易连恺都是回家吃饭,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等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朱妈见夜已经深了,酒也烫过了多遍,铁炙子烧红了又冷,冷了又烧红,不由得劝道:“小姐还是先吃吧,瞧这样子肯定是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没准儿半夜才回来。”
秦桑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听着朱妈不着调地劝说自己,怕她瞧出什么破绽,因为易连恺偶尔也有回来迟的时候。于是秦桑胡乱烤了几块肉吃了,因为担心积食,她又饮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就又吃了一碗稀饭。这时候外头的自鸣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秦桑道:“看这样子是不回来了,把这都收了吧,开窗子透透气。”
因为屋子里刚刚烤完肉,所以有点气味,朱妈打开半扇窗子,忽然“呀”了一声,说:“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路灯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屋顶上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天地间仍如扯絮一般,绵绵地下个不停。
秦桑吃过酒的热身子,被这雪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朱妈连忙将窗子掩上,说道:“夜里这风像刀子似的,小姐别受了凉。”一边说,一边又去拿了床毯子来,给秦桑搭在身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发上看他们收拾烤肉的家什,原本说歇一歇,可是外头虽然在下雪,屋子里暖气却烧得极暖,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她这一觉睡得极浅,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朱妈。她神思困倦睁不开眼,朦胧说道:“你去睡吧……我再歪一会儿……”
那人却不声响,伸出胳膊来,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抱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却是易连恺。不由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易连恺见她双颊晕红,呼吸间微有酒香,便笑道:“自己喝醉了睡着了,却怪我不声不响。”
“谁说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来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谁让你不回来。”
易连恺本来一肚子不痛快,不料回来之后见着夫人拥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样真如仕女图般妩媚动人。更兼这样的软语娇嗔,不由得将那些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别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来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随口问:“又出什么事了?难道又要打仗?”
易连恺皱眉道:“只怕比打仗还要麻烦……”他不愿细说,便岔开话去,“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会儿胃里跟火烧似的。”
秦桑连忙按铃叫进来朱妈,叫她吩� �厨房去重新做面条,并现烧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锡壶,亲自烫起酒来。易连恺心里不痛快,坐下来就着鹿肉吃了好几杯酒,然后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面酣耳热,于是解开军装的扣子,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秦桑甚少见着他掉书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果然是当了司令的人,连说话都跟从前不一样,文绉绉了许多。”
易连恺一笑,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从前你瞧不起我,自然处处觉得我不顺眼。”
秦桑嗔道:“谁敢瞧不起你,说这样的怪话。”
易连恺却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她手上带的一只翠玉镯子,说道:“你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知道的。小桑,你当初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秦桑听了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只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道:“净说这样的话作什么——甘不甘愿,反正我早就已经嫁了你了。你但凡对我好一点儿,少发点大爷脾气……”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觉得手背上一热,原来易连恺正吻在她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犹豫间,他已经抬起头来,说道:“小桑,从前是我太荒唐,你别往心里去。其实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里好生难过。那时你瞧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睬我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如带你一块儿下车,管它将来是什么样子。我一个人闯到西北大营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侥幸……幸好没有让你跟着我一起,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是死在乱军之中,你也不会太伤心。因为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一脚,你想起这些事来,一定就觉得不会太伤心了……”
秦桑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蜜酿后劲极大,易连恺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经是醉了。他喃喃地又说了句什么话,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过了好一会儿,秦桑方才轻轻将他推了推,见摇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来搭在他身上,看电灯光下,他伏在那里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发里,想着从前,刚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待自己倒还真是有几分温存体贴,只可惜自己委实不喜欢他,时日一长,他那种少爷脾气,又是不肯将就半分,两个人自然就针尖对麦芒。自从易连慎说出傅荣才的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不信,但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疑惑,对易连恺更增嫌隙。自己帮潘健迟偷看译码本,一来是觉得国家大义,二来却未必不存了一分私心。她只觉得自己对易连恺是又恨又恶,但是今晚他不过寥寥数语,却又让她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看他睡在那里,秦桑只是有点发怔,总不能就让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叫不醒他,她只得自己先去睡了。仿佛睡着没多大会儿,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在深夜里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来接电话,外间的易连恺也被吵醒了,睁着通红的双眼,步履踉跄走到了电话机旁,仿佛还没彻底清醒似的。他接了电话听了一会儿,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挂断了电话,回到睡房来睡觉,秦桑并没有多问什么,到了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就起床办公事去了。秦桑十分沉得住气,一直到门房里送进来今天的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天确实出了大事。
原来日本遣了位密使来签署租借军港的协议,没想到密使刚刚一下火车,就被刺客给暗杀了。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仅是日本海军的上尉,而且还是日本海军大臣近野上将的亲信。联军戒备森严,对这位密使的行踪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担任警卫的卫队中,近距离开枪,连开三枪,枪枪皆击中要害,弹头上还浸过毒药。虽然当时便将这密使送到医院,终究伤势过重,抢救不及。
死了一个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军大臣的亲信,中外媒体自然是一片哗然。学生们不知从哪里知道租借军港之事,立刻上街举行请愿游行。李重年焦头烂额,一面否认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舰队,一面又极力地弹压学生,一面还要应付勃然大怒的日本军方,一面更要安抚其他友邦。一时间四面楚歌,处处受敌。连远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洒洒发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通电,大骂李重年是卖国贼,扬言要挥师南下,除贼惩奸。
一连几日,符州城中都是一片肃杀之气,因为连日学生游行,军部不得不宣布戒严。易连恺挂着联军主帅的名衔,事务自然忙碌。连日早出晚归,偶尔秦桑见着他,只是眉头微皱,似乎不胜其烦的样子。
“游行游行!游行就能救国吗?”易连恺发着牢骚,“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竟然到处张贴传单,喊口号打倒军阀,还政内阁。天真!如今所谓的内阁软弱无力,若不是各地巡阅使各自为政,早就被人家一举击破。还政内阁?哼!内阁的那帮东西,又是什么成器的人才?”
秦桑却有着另一层担忧,因为报纸上说治安公署捕去了十余个学生,她婉转劝道:“学生们血气方刚,行事自然冲动。把学生关起来,清议也太难听了。吓唬吓唬就把他们给放了吧,总不至于真跟一帮学生去计较。”
“反正我们是蛮不讲理的军阀,怕什么清议!”易连恺语带讥诮,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道,“从前老二大权独揽,那时候我好生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个炭火堆,不是那么好坐的。”
秦桑并不敢多插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间听易连恺打电话给治安公署,下令把关起来的学生全都放了,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偏生第二日她从易家老宅回来,又遇上另一拨学生游行。本来街道就窄,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涌过来,汽车自然就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秦桑坐在车内,看着周围群情激愤,无数人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四处都是雪片似的传单,还有人看到汽车,就一直把传单塞进车窗里来。偏生这时候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这是城防司令部的汽车!”游行的学生顿时气势汹汹围上来,好些人踢打着车门,还有人嚷嚷着要砸车,司机急得想要开车冲出去,可是汽车四周全都是人,车子根本不能开动。幸好这部汽车原是防弹汽车,又反锁了车门,车内暂时安全。只是外头的人不停捶着车窗,群情汹涌,一时无法控制。
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个女仆,看到这情形都吓傻了。秦桑出门向来不愿意多带人,所以司机旁边也只坐了一个卫士,虽然带了枪,可是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一筹莫展,他满头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开枪。”秦桑道,“外头全是学生,不要误伤了人。”
这时候外头的人已经不知从哪里拣了砖头来,一下子狠狠拍在车窗上,虽然那玻璃是防弹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开纹路,只不曾碎裂。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躁起来,纷纷抢了砖头来砸车。不一会儿就将车窗拍碎了,好几个人伸手进来想要打开反锁的车门,女仆不由吓得尖声大叫。那卫士将手枪塞进秦桑手中,转身就拔出匕首,对着那些伸进来的手乱砍乱捅。正自乱成一团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砰”一声枪响,好些人都在惊叫,顿时所有人全都四散逃开。秦桑问:“是治安公署来了?”
司机极力地张望,说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够当街开枪的,除了治安公署就是驻防的军队,如果放起乱枪来,只怕要伤及无辜,连忙说道:“将车子开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开枪。”
“少夫人还是先回行辕。”那卫士回过头来,“现在街上这么乱,请夫人先回行辕。”不待秦桑再多说,司机早就不由分说,发动了机器,一路飞快开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倒是晚上易连恺回来之后,听说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发雷霆,将卫队长痛骂了一顿,训斥他没有好好保护。秦桑说道:“不怨他们,是我自己不乐意带人,再说不过短短一点路,谁知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又没出什么事,何必发这样的脾气。”
易连恺说道:“现在时局太乱,城中亦不比往日,还是小心为宜。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卫队。这几日潘健迟不要跟着我了,叫他先带人保护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门就是了,今日也是因为去看望父亲,回来的路上遇见这事。反正老宅子那边多的是空房子,不如干脆搬回去,住在那边也方便。”
易连恺皱眉道:“这事以后再说。”
秦桑知道他是不愿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说什么。易连恺却对她道:“这几日有一桩头疼的公事,却要麻烦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诧异,因为易连恺向来都不怎么对她说起公事,自从翻看译码本后,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动跟他谈及公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听易连恺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承州督军慕容宸大军压境,在永江边跟孟帅的军队零零碎碎打了几仗。西边的冯李联军跳出来呼吁停战,慕容宸就做出个假惺惺的姿态,半真半假遣了个人来和谈,李重年不肯见这位和谈特使,却将我推出来谈判。这位特使我亦不愿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面敷衍敷衍他。”
秦桑哑然失笑,说道:“我不懂你们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军派来的和谈特使,这也太儿戏了。”
易连恺微微冷笑:“你道慕容宸不儿戏吗?你知道他派来的特使是谁?是他的儿子慕容沣。”
秦桑不由得一怔,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听说慕容宸只得一个儿子,怎么肯轻易让他过江南来?”
易连恺颔首道:“不错,慕容宸只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随在军中。这老匹夫,不仅好手段,更是好气魄,连唯一的儿子都毫不顾忌,派到江左来谈判。日本密使刚刚被刺客暗杀,眼下中外诸报众目睽睽,谁敢动这慕容沣半分。明明是炫武耀威,放任儿子来唱这出单刀赴会,咱们却得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
说到这里,易连恺心情却不知为何又好起来,伸手在秦桑的脸上拧了一把:“幸好我年轻没有儿子,不过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风。”
他如此轻薄调笑,秦桑素来都不搭腔。只是他晚间另有公务,吃过晚饭之后就带着卫队出去了,唯独将潘健迟和另一队卫士留下来,吩咐他们不离秦桑左右。潘健迟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会儿小说,潘健迟却趁着朱妈去倒茶,向秦桑使了个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话跟自己说,于是遣朱妈下楼去取些点心送给值夜的卫士,说他们太过辛苦。待朱妈一走开,潘健迟快步走到门边,瞧见走廊中卫兵站得很远,于是又快步走回来,低声对她说道:“这个慕容沣,一定要杀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溅出来几滴。她放下茶杯,尽力心平气和,问:“为什么?”
“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这样四分五裂,才会任由列强宰割。这是极好的机会,慕容沣是慕容宸的独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辩,慕容宸岂会轻易罢休?承军与符军一定会开战,承符两派军阀实力相当,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无论是谁输谁赢,定是两败俱伤……”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不打仗难道不行吗?暗杀日本密使是为了阻止租借军港,为什么还要暗杀慕容沣?慕容宸虽然是军阀,可如果没有他在承州,俄国人早就占去了承颖铁路。为什么连一个十六岁的无辜少年亦要暗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小桑……”潘健迟的声音极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或许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儿子,哪怕他只有十六岁,却是承军派出的和谈特使……我们不是暗算无辜,这是他的出身,这就是他的命。”
“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帮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电是我翻出的译文,后来因为这件事情我不平静了好几天,但我觉得那是对的,哪怕你们用的法子见不得光。但这次我绝不会再帮你,承符打了这么多年,如果再挑起战火,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不会替你做这样的事情。”
“小桑,良药苦口,眼下的时局,亦只能用猛药去医治。欲求天下和平,就只能把应该打的仗先打完了,我们没有军队在手,只能挑起各军阀之间的内斗,让他们互相消亡……”
“不必再说。”秦桑淡淡地道,“我不愿看到挑起战祸,打仗太苦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愿意看到无辜的人受苦。”
符远地处江南,地气温润,虽然是冬天,但晴时亦暖,只是变了天,便是阴冷潮寒。这天一早便是冷雨潇潇,到了午后,细密的雨丝渐渐稀疏,一阵北风刮过,却听见一片飒飒的轻响,原来雨已经变成雪了。雪珠子打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屋子里已经烧着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会儿就化成水珠,细密的水珠渐渐凝成大的水珠,缓缓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胧的雾气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纵横交错,可是不一会儿,更多的水汽蒙上来,整扇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头。
朱妈不放心那些女仆做事,自己从衣帽间里将一件水獭皮的大衣拎出来,一边掸着大衣,一边嘀咕:“这样的天气,定规要出去……若是受了凉……”
秦桑拿着柄玳瑁梳子本来在那里梳头,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由得放低了手里的梳子。她新近烫了头发,乌黑的发卷篷篷地遮在象牙似的脸颊旁,倒衬得脸上没有血色似的。朱妈看到她两道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不由得问:“姑爷真的不陪小姐去?”
秦桑说:“他有旁的事。”她不愿意和朱妈多说,放下梳子便站起来穿大衣,穿好了大衣,从镜子里端详了片刻,对朱妈说:“走吧。”
朱妈拿着手提袋跟着她下楼,潘健迟是早就等在那里的,见她们出来,连忙打开车门。自从上次街头遇险之后,易连恺专门将潘健迟调到了秦桑身边,又另拨了一些卫士过来,秦桑为了避免麻烦,总是深居简出,很少出门去。但今天是例外,因为承州派来的和谈特使慕容沣已经到了符远,易连恺避开了不见,遣了符州都督江近义去车站迎接,将慕容沣送到西园饭店住下。
汽车从城防司令部出来,沿着符湖行了不久,便拐进一条岔路。从岔路口已经设了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马路都戒严起来。西园饭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学士告老还乡后营建的私邸,筑园于烟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园林精致,登楼可望长湖,风景之胜,历代符州才子颇多咏诵。庚子之后被符州巨贾将园子买下来,改成西园饭店,专用来招待贵宾,费用自然不菲,这次为了安全的缘故,干脆将整个西园饭店包了下来,所以从饭店门前的路便开始戒备森严。
秦桑因为坐的是易连恺的防弹汽车,所以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西园饭店。远远已经看到西园饭店粉墙黛瓦的大门,外头铺了红毡,到了这里,警卫更加森严。秦桑下车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陈培迎上来,陈培乃是后勤科的主任,亦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秦桑对易连恺的下属从来很疏远,陈培这个人她也没有见过几次,只觉得他殷勤小心,倒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现在陈培一身的戎装,雪白的手套扶着帽檐,远远就并脚行礼,然后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从来很讨厌这样的做派,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还礼。陈培道:“慕容公子已经更衣休息,属下这就遣人去告诉他夫人来了。”
秦桑说:“是我来得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点钟吗?还是不要叨扰客人休息,过会儿再说吧。”
陈培道:“那么属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厅。”
虽然西园饭店皆是中式的园林,在园角西侧却有一幢西洋式的小楼,据说是逊清末年的时候营建,原是供西园主人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从改成饭店,这里便成了西餐厅。尤其是三楼的大厅,一列向南的长窗玻璃,窗外底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致的露台,正对着烟波浩瀚的符湖。但现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又放了许多鲜花插瓶,一进去暖烘烘的热气夹着花香,几乎熏得人有微醺之意。秦桑说道:“这里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饭店的招待早换成了陈培的人,行动利落,七手八脚便将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过宴厅的布置,然后问陈培:“昨天改的菜单,饭店的大司务怎么说?”
陈培道:“夫人请放心,饭店另外借了一个承州厨师来,不应再有问题。”
秦桑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处细节,陈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着游廊回大厅,刚刚一进厅门,就见到穿藏青色长衫的人——那是慕容沣贴身的侍卫,虽然穿着长袍,但掩不住军人那种特有的姿态。他见秦桑由陈培陪同,气质不凡,后面还跟着副官与卫士,料知这便是易夫人,立时很恭敬地行礼,回头命人去通知慕容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