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队内没有马车,全是轻骑,匆匆而行,近三百人默默赶路,气氛沉重。
前天夜里还踌躇满志,一举稳定洛阳形势,今日却要在天朦朦亮时如丧家之犬一样离开东都。
前方是广阔的密林河道,往四面八方延伸至地平尽处。
随行的除王玄应、王玄恕兄弟外,玲珑娇、炎钧道长与欧阳希夷都还未舍他而去。
昨日回府的洛阳双艳荣姣姣与董淑妮赫然也在其中,两女骑着高头大马,前者持剑,后者执鞭,颇有种英姿飒爽的味儿,青春的气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不再认为枯燥的行程是个苦闷的活计。
众人走的是陆路,目的地是江都,这已是越王杨侗对王世充的最大恩慈。换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哪有活命的机会。
所以王世充对杨侗没有多少怨恨,棋逊一着,技不如人,有什么好埋怨的。
与欧阳希夷两骑领路前行,对身边的老友很感抱歉,叹道:“欧阳兄没必要再跟我南下,路途遥远,何苦与我一同受罪。”
欧阳希夷安慰他道:“我虽不愿参与天下之争,但这次没有帮上你半分,只好护送一路,聊表心意。世充你不必气馁,相比半年前初次北上时你没有任何损失,将来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王世充想想身后数百身经百战的武士,脸色稍为好看一点,望眼天色,道:“要我回到那昏君面前,坐等杨隋江山败尽,那该是怎样的痛苦。此次控制洛阳局势,我有九成胜算,可惜依然失利,若想在江都打下一片天地,我是没有一点把握。”
欧阳希夷想到独孤阀与宇文阀的高手都齐至江都,在这样的阵容下想要渔翁得利,并不现实,问道:“那么你选择南下最费时间的陆路,可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
王世充点头道:“我们经襄城,过南阳,至襄阳,再乘船入大江,顺便看看天下会的气数。”
欧阳希夷对他的想法并不惊讶,只是语气微带异样地道:“听说竟陵与飞马牧场都投靠了天下会。”
王世充知道老友对凌风不大欣赏,事实上老一辈高手对这妖孽得不能用常理来形容的凌风心里都不大痛快,他们累死累活修炼了几十年,到头却拍马还不及人家几年功夫,这份心理落差很难受。
他却对凌风出手救了外甥女董淑妮比较感激,这小子也没有传闻中那么色,不然淑妮也不会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淑妮可是他的一大助力,将来自己的前程可离不开她。
奇怪的是她那个闺中好友荣姣姣要陪她吃苦远行,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奸细吧?她的老爹荣凤祥是赌界大亨,与杨侗勾搭上也不意外,看来得提防此女才行。
这样想着,口里答道:“投靠说不上,飞马牧场有祖训不能参与争霸,不过是可优先向天下会提供战马罢了。倒是竟陵的新任城主方泽滔是在天下会的支持下才走马上任的,还建了个什么劳什子独霸山庄。天下会风头正劲,确是势大,但里面的矛盾纠纷也多如牛毛,稍有不慎即是四分五裂的结局,让人想不明白为何迄今明宗越还像个游魂一样四处游荡,一副不把这份基业放在心上的没良心样儿。”
欧阳希夷不无唏嘘道:“明宗越是个怪人啊。弄不好毕玄真有可能栽他手里。”
二人议论着,浑然不知有两人扑上一株老树之巅,借助暗淡的晨光,俯瞰队尾的情况,眼见马队将进入平原的疏林区,略作犹豫,即逢树过树,无声无息地赶上马队,横跃过去,觑准敌队最后两骑,从上扑下去,人未至发出指风,点中目标的穴道。
两人无声无息的落在马背上,把那两个要倒跌下马的身体揪着,轻轻放到密林边缘一旁草叶密茂处,顺手取去他们的头盔。
前方数骑心神全集中于赶往林外,兼之天色不佳,略为阴沉,即使太阳升起也无济于事,悄然不知身后两队友换了人。
蓦地后方蹄声响起,登时惹得队尾的人纷纷回头张望,两人心叫糟糕,想不到队尾后尚有队尾,听蹄音来者有十余骑之众,忙勒马不动,留在密林边缘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变,唯一的方法是把头盔拉下,压至眼沿,希望昏暗中他人看不真切。
十多骑循王世充队伍经行的路线冲至,出奇地看也不看避往一旁的两人,还自催骑出林,领头的人高喝道:“王公留步,越王殿下有旨。”
王世充方怎想得到杨侗的人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一阵慌乱,队形涣散,无法摸清对方来意。王世充和欧阳希夷则脸色凝重地策骑回头。
那两人心叫侥幸,一行人注意力全集中于传旨的中年人身上,无暇留意他们。
人群纷纷散往一旁,让来骑通行,到双方临近,勒马停下,领头的中年人以他阴阳怪气的声音道:“王世充接旨!”
王世充和欧阳希夷交换个眼色,也不下马跪地接旨,仍高踞马上不耐烦地道:“越王亲自允诺我三更出城,到江都向陛下复旨,为何忽然又来旨意?”他是受杨广之命支援东都军事,杨侗把他派遣回去复旨也合情合理。
欧阳希夷冷冷道:“杨侗小儿还未称帝吧?他这是哪门子旨意?”
那中年人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道:“越王有命,王世充须立即返洛阳见驾。”
人人听得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王世充仰望星空,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徐徐呼出一口气,道:“阁下是何人?好像不是宫中传旨的公公吧?”
那中年人嘿了一声,恢复他本来雄浑粗壮的声音道:“某家新近才净身入宫,越王给了在下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真是难办哩!”
忽然从马背跃起,发出尖啸,往王世充扑去,王世充和欧阳希夷立即衣衫拂扬,马匹跳步,只看其声势,已知这个脸谱陌生默默无闻的中年人,气功已臻登峰造极的境界。
各人纷纷掣出兵器。
蓦地前方火光大盛,看不出有多少人马,从前方疏林埋伏处策骑冲出。同一时间密林内蹄声四起,王世充一方顿变陷身前狼后虎的中伏劣境。看来杨侗本就没打算放过他,但若真是如此,当初又何必要他离城?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中年人两袖飞舞,凌空下击,以王世充和欧阳希夷之能,此刻亦只有拚命苦抗,无法脱身,这全是王世充旧伤未愈的缘故。
那两人见机不可失,策马疾奔,目标清晰,分往两处冲去。
形势混乱至极点,以千计的隋兵漫野遍林地从两方杀来,王世充一方领袖被缠,加上无心恋战,纷纷四散逃逸,不战而溃。
董淑妮正要上前帮她的大舅父,旁边的好友荣姣姣和表哥王玄应都制止她,道:“不要上去添乱了!”
王玄恕亦道:“爹有炎钧道长和玲珑姑娘相助,定会没事的。方才爹传音要我们全力突围,南下投奔天下会。”
董淑妮美目含泪,只得应了,在几名忠心护卫下逃遁。
且行不久,就听到风声大作,往后看去,只见一人跃离马背,正朝他们凌空扑来。
马速远不及那人全力扑至的速度。
荣姣姣翘起俏脸,失声叫道:“烈瑕!”
烈瑕暴喝道:“荣姣姣你这贱人,居然敢背叛大尊,受死吧!”可惜他脸上泛着的淫笑出卖了他真正的目标。
王玄应拔出长剑,一剑刺在董淑妮的马股上,叫道:“淑妮快跑!”
董淑妮的马儿吃痛下疯驰而去。
三名侍卫与王玄恕不敢稍离,慌忙紧随。
另两名侍卫勒住马步,纷飞出一团刀光剑影阻隔在烈瑕扑来的路线上。
烈瑕不屑一笑,头下脚上地双掌下按,强攻到刀剑组成的网上,气劲爆发,这两人连人带兵器都被震飞,空中鲜血喷洒。
接着,他藉那丝余力,继续前扑。
前面是逐渐并行的王玄应与荣姣姣。
荣姣姣一对明眸异光亮起,手上同时幻起一片剑芒,朝烈瑕迎去,反应之快,剑招的狠辣老练,以烈瑕之能,也要大费周章才能将之击败。
他从未想过荣姣姣的武功会有精进,面对冲天而来的芒光剑气,再看着越行越远的董淑妮,他痛苦得想要自尽,荣姣姣以惊人的准绳、时间和速度在半空截击,教他无从变招,只有硬拼一途。这是难以改变的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烈瑕眼中厉色一闪,心道:“臭婊子,怨不得烈爷今个儿辣手摧花了!”
使尽浑身手段,痛下杀手。
蓬!
荣姣姣一声娇呼,被烈瑕左右两掌先后拍在剑身处,狂猛的劲道冲击得她差点经脉错乱,骇然下往旁飞开,可哪想烈瑕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击中她的背心。
哗!
荣姣姣终于喷出鲜血,长剑甩手脱飞,整个人被打落林边的河道里。
王玄应观此惨景,眼中含泪道:“姣姣!”
战马仍在驮他前奔。
烈瑕脚尖落地,转瞬又起,如闪电般朝他激射至,聚手成爪,凛冽凌厉的劲道把王玄应完全笼罩其中,迫得他不得不挥剑挡格。
笃!
王玄应全力劈中烈瑕的手掌,来不及高兴,只感觉如中败革,毫不着力,登时魂飞魄散,对方的这一爪横看竖看都是劲道十足,那知竟虚有其表,劈上去飘飘荡荡的毫不着力。
那种用错力道的感觉,便像尽了全力去捧起轻若羽毛的东西那么难受。
王玄应惨哼一声,硬是运气收剑,差点便要吐血。
烈瑕哈哈笑道:“玄应兄,受死吧!”原来他也是认得王玄应的。
手掌劲气倏生,立时由无劲变有劲,猛劈在王玄应回收的剑上。
王玄应从马上横飞出去,血雾漫天。
烈瑕一脚踩中马背,接着一掌按到王玄应天灵盖处,劲发,收手,再向斜后方一个空翻跃回马背,紧蹑董淑妮。
王玄应眼珠突起,轰然砸到地上,生机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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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黄河水,在矮崖下奔流而过,气势磅礴,不可名状。
这段河道特别狭窄,但亦阔逾十丈,河水冲上两岸的岩石,浪翻水激,河水瞬息万变,惊涛裂岸,汹涌澎湃,极为壮观。对岸是延绵不尽的原始森林,怪石峥嵘。
凌风心神激荡,移到岸沿处,凝视着河水冲上岸岩,再奔腾回荡而激起的一个接一个怒号狂驰的急转漩涡。
李秀瑶欣然一笑,移入凌风怀里,让他搂个结实,脸儿紧贴,才指着天际初露头角的太阳道:“秀瑶主喜欢大自然的这种雄奇壮丽,每当看到这些景象,心湖总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凌风赞叹道:“我第一次见到大河,是在陇西的黄河河段,其奔腾之势,有若自天上滚流而来,令我连呼吸都停顿了。”他说的却是在后世的事情了,李秀瑶当然分辨不出。
李秀瑶柔声道:“好夫君,为人家唱首歌好吗?”
凌风讶道:“你怎么晓得我会唱歌?”
李秀瑶嫩白的玉指点了他额头一记,嗔道:“你在彭城的那两首绝唱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尤其是《精忠报国》,目下被天下会当作军歌,每天都要唱上至少三遍呢。”
凌风这才想起他剽窃的得意之作,忽有种恍惚的感觉,那似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李秀瑶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有好事者称你为天下第一才子,与那天下第一才女尚秀芳并列,你可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凌风听得连耳根都酥软了,失笑道:“这个我倒不曾耳闻,难道胡乱诌一首歌就是大才子了吗?”
李秀瑶再缠上他,深深热吻后,才退了开去,道:“夫君你在秀瑶心中是无所不能,最为有才的。可以为秀瑶专程唱首情歌,让秀瑶走的安心吗?”
凌风搜肠刮肚,自己听过的情歌多是失恋的,只有一首《最浪漫的事》还算应景,放开歌喉唱道: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
歌声已绝,余韵未歇。
李秀瑶喃喃道:“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夫君,你又在扰乱秀瑶的剑心哩!”
晨风由大河拂来,吹得她衣发飞扬,有若正要离别尘凡远去的女神。
凌风看呆了眼,斩钉截铁地道:“无论如何,就算铁链系脚,我爬也要爬到你的静斋把你抢回来。”
李秀瑶蓦地回复了她静若止水,淡雅高逸的一贯神情,甜甜一笑,轻声道:“秀瑶就喜欢你这强势的样子,让人忍不住那种被征服的快感。秀瑶走了!”往后飞退,没在崖边处。
凌风追到崖旁,只见她一朵白云般冉冉落在五丈下方旁一大石上,还朝他挥手道别。
看着她踏折下来的一段枯枝横渡大河,凌风涌起千情万绪,霍然仰天长啸。
李秀瑶便忍着不回过头来,消失在对岸密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