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条地狱里才该存在的冥河,无数个幽黑生灵挣扎其内,扭曲着,攀爬着,竭力涌向上游高耸的光明之峰。然而在它们的位置上,却怎么也看不到峰顶的许多先驱者,已经被一张等待在那里的巨口吞噬。巨口之后,竟是冥河的真正源头涓涓成形,历经偌大一个转折,又重新流回到画卷正中的河道主干。
这令人绝望的画面,黑的纯黑,红的血红。那条冥河寂然无声地流淌在那里,沉厚却锐利着,仿佛随时都会冲破画纸,涌入房间,把所有人卷进那万劫不复的轮回中去。
“我一直很倾慕抽象派,但风格毕竟是强求不来的。有时候,一个人的思想就应该以最直接的手法表现,不管是画画,还是处事。”阿尔梅达看了眼卢波卡,这才把视线落到几名上校身上去,“进我的书房这么久,诸位连一个字都还没有说过,看样子多半是抽象派的了。”
“我不会画什么鸟画,军师,我只想你能抬抬手,让我们见见将军。”曾经单枪匹马靠着一杆RPG横扫政府军野战排的斯图最先出声,强壮过分的身躯让他看上去仿佛一头人立起来的棕熊,沉闷的喉音通过扬声设备,震得广场上空嗡嗡轻颤。
“将军有召见谁么?”阿尔梅达问他,湛蓝色的眸子里全是惊讶。
“不用再演戏了,将军如果要召见谁,我们还用得着在这里跟你废话?”斯图身边,矮小精悍的萨鲁冷笑了一声,望向窗外,“怎么,通讯兵都把喇叭架好了,你就没什么话要对下面的兄弟说?”
“如果将军今天没法见你们的话,我是不是该永远都不用废话了?”阿尔梅达淡淡地问。
“那不是你我能够说了算的。”萨鲁往前跨了一步,比寻常女子还要矮些的个头,此刻看起来竟然威势逼人,“赤色阵线从没有第二个人敢佩将星,我们四个算是目前的一级执行长官,都站在这里了。军师,今天你必须拿出一个交代来,别逼着我们做不想做的事情。”
“这幅画,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汇去概括,你会选什么?”阿尔梅达没有理睬他,反而望向了屋子里唯一一名中尉。
“命运。”卢波卡回答。
“是的,就是命运。命运永远也没法抗拒,除非你能跳出那条河。”只穿着便装的第一参谋长露出赞许笑容,透着阴鸷之美的脸庞上,全都是淡然从容,“诸位上校,我的命运是辅佐将军,你们和外面那些士兵的命运,是为赤色阵线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家各司其职,也总算是有着共同的方向,有些事情能够坐下来谈的,还是不要急躁的好。”
“这种时候,你让我们不要急?几个月以来,我们没有见到过一次将军,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是从你嘴里听来的,什么将军去了境外,什么在跟国际势力斡旋。军师,我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智者,但我们也不是傻子。像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是将军有什么意外发生,你也该坦白说出来,而不是遮遮掩掩。”萨鲁冷哼了一声,“这是不是我们个人的意思,你听一听外面就知道了。”
喧闹声开始从广场上响起,那些原本沉默不语的士兵,全都呐喊起来。像是一阵飓风,这股席卷人群的声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狂暴,甚至震得书房的门窗都咯咯颤响。
“将军!我们要见将军!”士兵们怒吼着,后排推前排,像是火山口汹涌的岩浆。
“等到他们失去耐心冲进来,你就算是想说,恐怕也没有机会了。”萨鲁狞笑。
“我们都知道,世上只有一个男人,配被称作将军。”混乱当中,第一参谋长看了他一眼,忽然高声开口。
广场上立即沉寂,眨眼的瞬间后,齐整可怕的狂呼声惊天动地,“雷顿!雷顿!雷顿!”
“我们都知道,赤色阵线的父亲也只有一个。”阿尔梅达站起身,提高音量,绷直躯体。
“雷顿万岁!”广场上的士兵全都托枪在肩,保持着立正的姿势。
“这位将军,这位父亲,有没有令谁失望过?如果他要你们去战,你们敢不敢流血?如果他要你们去死,你们愿不愿舍弃头颅?!”阿尔梅达刀锋般的目光直逼几名上校。
书房内,人人大力并腿,肃容敬礼。高音喇叭传出的声波一直越过广场,传到居民区,传遍整个山地。所有听到这个名字的男女老幼,无论在做些什么,都放下了手中活计,向着石堡所在的方向大声回应,“为他战!为他死!万岁,万岁,将军万岁!!!”
有人在高呼,有人在流泪,还有人举起了枪,对着天空狂乱扫射。班用机枪迸发的道道火舌在高空中交相辉映,群山之间隆隆大震,惊鸟散了满天。
对于这里生活的人们来说,雷顿并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更是一种象征,一种等同于天的精神支柱。他不是神,神不会走到人民中间,带领他们作战,为他们流血。从工业世家出走,脱离富足生活之后,身为医生的他最初就只是独自开车载着药品物资,在崇山峻岭间跋涉,去战乱地区帮助需要帮助的难民。直到有一天,经过被政府军和美国部队联合清剿的某个*农庄,亲眼看到一名女童被刺刀*的尸体,他才组织起赤色阵线的前身,一支不满百人的游击队。成员中大半都是从政府军退役下来,却发现再也没有了家园的老兵。
没有钱,没有最起码的生活保障,没有人道主义救助——种粮食不够果腹,种*不会饿死,换了你,你会种什么?
别怀疑世上还有太多地方,都贫穷闭塞得令人无法想象。雷顿有句著名的宣言,“我并不在意被称为叛军首领,因为我们叛的不是政府,而是这荒谬世道。”从赤色阵线初具规模开始,他就大力提倡种植*,并建造起一系列的加工工厂,从植物到成品完全自产自销,销售网络覆盖了整个美洲以及欧洲的大半国家。源源不断的毒资则用来购买反卫星电子系统,军火物资,乃至建造小型医院和学校。
没有几个人是被逼着吸毒的,与其让自己的人民饿死,还不如让西方国家的那些渣滓尽情折腾生命。雷顿的观念向来尖锐直接,一如他的领军风格。唯一一次政府军顺利阻击到他的部队,并在交战中占了上风,是赤色阵线刚跟另一支主动进犯的独立武装火并后。当时雷顿用五千不到的兵力一举击溃了那支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武装力量,等掠清对方多年积蓄的财物,他又带着人马辗转南部边境,边打边退,硬是从政府军两个加强旅的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消失在莽莽大山之中。
这么一个传奇人物,整个赤色阵线的主心轴承,如今却生死不知行踪不明,这让军队日益变得躁动,高级长官如坐针毡。几名上校今天集结了直属部队,就是为了逼宫,第一参谋长在关键时刻的表现,却仍然让他们措手不及。
“愿意战,愿意死,你们为什么不愿意等?将军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不用我去多说。难道萨鲁上校认为,他是那种连一句话也不留,就丢下人民跑路的懦夫?”等到狂热的人群慢慢平静下来,阿尔梅达这才对上萨鲁的眼神,森然发问。
“参谋长说的对!”
“将军绝不可能是懦夫!”
“谁敢这样看将军,就一枪毙了他!”广场上传来愤怒咆哮,士兵们的立场似乎有着微妙转变。
对着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萨鲁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从来就没有轻视过阿尔梅达,也深知在赤色阵线中后期发展史上,这个男人的头脑已算得上是将军手中最犀利的武器。但到了不得已联合其他同袍大举发难的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阿尔梅达一开始就已经看出他是这场兵谏的主导者,却到了此时此刻才凭着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作出反击,而且几乎是将他一击即溃。
“我们只是担心将军的安危。”萨鲁的声音已嘶哑,额上蹿起的青筋杀机毕露。雷顿曾经明确指定过,他不在的时候,阿尔梅达就是唯一的最高权力执掌者。以武力威胁最高统帅,自然能算得上是兵变了,这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他不想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却被提前判定失败。
“参谋长在哪里?把这些叛乱者统统抓起来!”似乎是失败的结局早已在冥冥中注定,随着走廊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特别警卫队队长冷酷的命令丧钟般响起。
作为唯一一支不听命于统战部,直接归领袖调遣的护卫部队,特别警卫队只有一个连的人员配置,却个个都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老兵。萨鲁也曾犹豫过怎么绕开这些家伙直面参谋长,最终还是采取了副手的建议,诱导将军的小女儿出外打猎,让整支警卫队都走得一干二净。
打猎毕竟是打猎,不像钓鱼,钓不到还可以用*去炸。看起来那位刁蛮公主今天并没有什么收获,也依旧没有什么耐心,提前打道回府了。阿尔梅达恐怖的煽动力,竟让广场上的数千士兵无一人拦阻警卫队,听着外面的手铐咬合声陆续不断,屋子里的四名上校忽然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枪口下的猎物,而且还无处可逃。
最先闯进书房的并不是警卫队员,而正是那位公主。
一双高帮军用皮靴,一条包着浑圆臀部、短到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一件黑色弹力背心,胸前坠着钢制的士兵身份牌——雷顿将军的小女儿玛莎虽然只有十八岁,这么一套装束还是将她本就惹火无比的身材衬得令人鼻血长流。提着*走进来的时候,她那晒成浅棕色的脸蛋上透着雌豹般的野性神采,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愤怒和杀气。
“阿尔梅达叔叔,我听说你遇到了麻烦。”玛莎看也没看其他人,甩了甩满是汗水的浅卷长发,“喀嚓”一声给猎枪上了膛。
“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你得多学学姐姐,她出门的时候,可从不会有这么多心惊胆战的跟班。”阿尔梅达虽然是在责备,但眼神里全是笑意和溺爱,“玛莎,你来的正好,不是一直吵着说想要成为赤色阵线的正规军吗?我今天就给你引见几位军中的前辈。”
“这些家伙我都认识。”玛莎撇了撇嘴,手指还在扳机上不放。
“认识,并不等于认清。认清一个人,你才能看到他的优缺点,才能有比较,学习那些该学习的,摒弃那些该摒弃的。”阿尔梅达轻轻接过她手里的枪,放到书桌上,“第一个要介绍的,是这名年轻的中尉,他今天刚完成了一桩军火接洽。下达命令的时候,我只要求了想要的价钱,至于怎么压价,该唱红脸还是白脸,完全是他的个人秀。当然,之前也有人怀疑过,以他的军衔和阅历,是不是能够胜任,现在看起来,我的眼光还不算太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