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吉大口嚼着馒头,脸也没抬地道:“俺哪知道?”
常思豪森然:“你果然是鬼雾的人。”李双吉听他话音不对,翻翻眼睛,这才反应出不对头,问道:“鬼雾?那是啥?”常思豪道:“我问‘你们鬼雾有多少人’,你说不清楚人数,那么自然承认是鬼雾的人了,这会儿怎么又装不知道?”
李双吉回味半天浑搞不清,挠了挠脑袋:“这是啥跟啥嘛!总之都不知道就是了!”又去抓馒头。
常思豪抛出的本是语言圈套,料想对方若是东厂安排下的人,自然精明强干,一听就能感觉出话里有勾,表情多少会有些变化。不想却落得这个结果。要说是装的,此刻对方身体各处完全放松无备,却又绝然不像【娴墨:刑侦科的读身体语言是必修课。】。忖道:“难道是我疑心太重了?”回思一路上相处种种,李双吉都是实实诚诚,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武志铭他们供说,事情确然没有双吉的份,看来经历了夏增辉和这次齐中华的事后,自己确是有些敏感,反应过度了。想到这里,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李双吉递过一个馒头:“又琢磨啥呢?成天琢磨,也不知道你琢磨个啥。人这玩意儿到哪河脱哪鞋,该干啥干啥,别跟自个儿过不去。咱早上没吃就出来了,中午打架又没吃上,到现在哪有不饿的道理?”又把辣椒咸菜碟往前一推:“一块儿整吧!”【娴墨:双吉之妙,妙在似傻非傻,没上没下。说着是伺候人的,其实是陪你待着,朋友范儿。】
常思豪望着远处灵棚的灯火,喃喃道:“老人的死,我有责任。”
李双吉道:“别跟俺说这个,俺整不明白。俺呐,跟你们这些英雄豪杰是越待越糊涂。国家防土蛮、闹海贼是你们的责任,武林这门那派闹纠纷也是你们的责任,啥啥都往身上揽,啥啥都是你们的责任。这回老太太死了,也成了你的责任,天下还有啥不是你的责任?”【娴墨:问得好。让一个半傻子来问,尤其妙。美国英雄电影里讲,能力多大责任就多大,这话看似好话,实则可以引申出很多东西。试想美国全球驻军,原因何在?四处打人权官司、资助别国政治敌对势力,原因何在?小常在吃饱饭后,遇上郑盟主,意识到了自己肩头的责任,但并没有意识到有很多事情不该是他承担,也不该由某些自以为有头脑的人来承担。作者说百剑盟是一种文化暴力,就在于此。这个世界绝不是你认为这样好,就该这样走的。可是很多人都在自以为是而不自知。作者在此设问,正是暗提醒读者不要顺着百剑盟的思绪走,不要顺小常思绪走,而是要脱出来看到一个大世界,等于是在观景塔上又把读者托上一层,送入云端】
常思豪有些发愣:“双吉,原来你对我这么有看法【娴墨:不是对你有看法,是对这个世界上自以为是的人有看法,此时小常尚未悟。把真相和思考暗透给读者,而书中人犹在梦中,正是制造悬念的小把戏,故此话切勿直读,要跳出文章来看,方不会被作者带沟里。】。”李双吉嚼着咸辣椒,发出割锯木板的声响【娴墨:趣。吃青萝卜咸菜也这声音,不过没有咸椒过瘾,辣椒要腌到半透明且辣味淡掉苦味略生才好吃,吃时又非吃味,实实是吃这声音】,晃着大脑袋说道:“啥看法不看法的,反正吧,跟在你身边,和看台上唱戏不一样就是了。”
常思豪问:“怎么不一样?”
李双吉道:“这咋说呢?戏台上唱你和秦老太爷杀鞑子,挺威风,生活中瞧你这日子过的吧……也不咋带劲。”说着又扔进嘴里两个馒头。
那馒头个个如拳,他扔起来倒像是在吃花生米。常思豪想到他因向往英雄生活而跟了自己,不料自己每日除了屏人密谋便是迎来送往,加上在京压力颇大,每天的脸色阴郁难看,不免让他大失所望【娴墨:只怕有人看惯秦府风云之血烈,看东厂天下也失所望,却不知这正是文章的妙处,长河滚卷,山峦叠障,有曲有直,有隐有显,方是壮丽山河,小说也讲文武戏,唱秦湘莲,上来就铡二十个陈世美,喷观众一脖子血,过瘾是过瘾了,有何意思?美国恐怖电影多,没几个拍出好作品,原因就在于此,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强自一笑道:“不带劲就不带劲吧,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李双吉道:“俺知道,你们喜欢让别人称呼大侠客、大剑客啥的。”常思豪摇头:“我也不是什么大侠、大剑。我……”目光茫然远去:“我大概也是个傻二。”
李双吉咧嘴一笑:“啊哈。那不是和俺一样啦?对对对,‘你就是俺,俺就是你’【娴墨:禅机掉到俗世中,就是一笑。】。”
想起萧今拾月,常思豪脸上闪过些许笑意,扶他后背叹道:“双吉,跟在我身边,也许真没什么好处,弄不好还要丢了性命。以后的去留,你要好好问问自己。”说着起身向前走去。
没踱出几步,李双吉在后呼喊:“你想让俺走啊?俺不走!”常思豪回过头来,李双吉道:“干大事是吃辣椒,过日子是咬馒头,这玩意儿也得就和着来。【娴墨:傻话恰是真话。今人写小说多有不懂这傻话的,无“就和”二字,文章便无起伏擒放。】【娴墨二评:又不止写书人如此,买书人不会读的更多,不懂不读,偏买一堆往书架上摆,进了屋就觉怪腔怪调,和人不协调。】”
常思豪苦笑着扭回脸去,垂头低叹:“你啊,一点也不二。”
他来到灵棚之中,取出小山上人写给唐太姥姥的书信,搁在火中烧化了,想到此事未成,心下一阵废然。此时唐氏兄弟带过一个僧人给他介绍:“这是唐根的父亲、我家三弟。他本名唐墨丰,现在法号六成。”【娴墨:好法号。六根不静,未可言成。】
常思豪赶忙施礼。六成合十道:“常侯爷不必如此。适方才贫僧已听兄长讲罢经过,唐根年幼,行事荒唐言语莽撞,侯爷不避嫌辱,一力护持周全,唐门上下皆感大恩。”他表情恬淡适然,说话川音很淡,兼之生得眉目清和,令人一望之下便觉平静。常思豪听他非但不怪罪自己,反而倒夸奖起来了,忙道惭愧。心里想:怪不得在寨中瞧不见唐家老三,敢情他已出家做了和尚。
小林宗擎合十礼赞:“早闻百余年来,唐门历代均要舍一人出家为僧,功德浩深,令人赞叹。”六成和尚垂首陪笑,目光低去时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火盆边眼也不抬地烧纸的妻子,神色有些黯然【娴墨:一个赞,一个看,一个听见装没听见。老婆守活寡,自己守清静,是真清静乎?黯然虽妙,却不如眼也不抬更妙。多少辛酸血泪,终化作眼也不抬。】。几人出了灵棚,六成道:“当年我生了唐根这孩子,给家中留了香烟,算是立一大功【娴墨:孩子是女人生的,还算男人立一大功,真奇葩】,因此奉祖母之命,在眉山落了发【娴墨:立了功得奖赏居然是出家,更奇葩】,到现在也有十余年了。以前总想着回去瞧瞧,一直未得其便,不想今日相见,却是来为她老人家送行了【娴墨:唐门不近人情,故太姥不得善终,活该。当初秦浪川不说这老太太不是,是留个脸而已,心中定也有不以为然处。前述过,作者写唐门是与大明对射,故写太姥不近人情,恰如嘉靖“二龙不相见”,一般的不近人情,写太姥横死不得善终,也正是写大明不得善终。】。”
唐墨显涕泪未尽,囊声囊气地道:“当初就该把我舍去,你是咱唐家的人才,这辈子却都搁在庙里浪费老。”唐墨恩道:“大蝈,你这叫什么话噻?舍亲予佛,当然要捡聪明才智的舍噻,尽舍些草包,如何弘扬佛法?佛祖又要来何用噻?”唐墨显怒道:“这么说我是草包?”唐墨恩知道说走了嘴,忙又扶臂劝道:“你莫气噻!哪个说你是草包噻?沾火就着的,才是草包噻!”唐墨显愣了一愣,继而大怒:“那不还是我吗?”【娴墨:笑。此即“嚼馒头”文字。然这馒头也不算干巴。】
两兄弟闹闹哄哄,小林宗擎不住相劝。六成见惯不怪,拉着常思豪缓缓踱开,说道:“侯爷入蜀之意,贫僧已然知晓。适方才大哥二哥都说,咱两家是知己亲戚,这个忙没能帮上,实在对你不住。”常思豪道:“这可言重了。”六成摆手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聚豪阁的事我们虽然无能为力,不过贫僧倒有一件小小礼物,你见了一定欢喜。”常思豪愧然道:“我这趟到蜀中来得急促,什么礼物也没备上,哪还能收您的礼?”六成笑道:“别的礼物也就罢了,这件礼物,你一定不会拒绝。”常思豪有些奇怪,心说莫不是什么唐太姥姥留下了什么信物,拿去让游老剑客瞧瞧,便能改变他心意?问道:“不知这是件什么东西?”
六成笑道:“不是东西。是一个人。”
“一个人?”常思豪越发奇怪起来。六成道:“昨日我寺里来了个路过挂单的胡僧……”常思豪“啊”了一声。六成笑道:“这胡僧仪态不小,身具贵气,防人心重,贫僧见他行动有异,便略施手段,将其麻翻。一搜随身物品,从中找到一轴手卷,原来这胡僧便是瓦剌国师火黎孤温,此次南下是要到广西古田联合韦银豹的义军,约定共同起兵,图我大明。”常思豪原没见过手卷内容,一听自己的猜测正确,又惊又喜道:“果然如此!他现在何处?”
六成道:“贫僧怕他另有同党营救,将其藏匿在三苏祠【娴墨:火黎知礼,然礼出儒门方为正统,入三苏祠,正是以书香压其膻气,妙极。】袁老先生处,离此倒也不远。”常思豪大喜:“大师截下此人,便是消弭了一场兵祸,真正功德无量。”又问:“不知这位袁老先生是谁?莫非也是一位隐居的武林前辈?”六成笑道:“非也。袁先生名食古,字祥平,乃眉山巨儒,一生不屑功名,专在三苏祠教书讲学、主持祭酒事,故人又称袁祭酒,与贫僧交情莫逆。”
常思豪登时不安起来:“火黎孤温武功高强,老先生乃一儒士,这……”六成笑道:“火黎孤温中了贫僧的‘六郁醉筋烧’【娴墨:妙。清静是摒情弃欲所得,必有压抑,非六根清静不能六成,故六不成乃怀六郁,六郁借酒一浇,便成六郁醉筋烧。】【娴墨二评:五志迷情,如痰堵心窍,需发散之,故曰五志迷情散,六郁在身,积心火要发烧,才有六郁醉筋烧,对看可乐。谁说只秦自吟一人得病?这个国师、那个掌门,都是得道高僧,哪个比她强?】,仍自昏厥不醒,就算缓过来,浑身上下也只是一滩泥水,这倒不必担忧。”常思豪仍是放心不下,六成见状,便答应这就带他过去瞧瞧。常思豪连连致谢,和陈胜一等人打过招呼,让李双吉牵过四匹马随六成同去。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三人出得墓园,但见江上银鱼翻浪影,月下青云缓度山,两岸竹林堆碧,翠墨相连,直让人从打心眼儿里都清爽起来【娴墨:闲带一笔夜色,为后文布景】。常思豪上了马,却望着夜景凝神不动,六成和李双吉料是有事,都看过来。常思豪道:“我在想,拿到火黎孤温,却又如何处置他才好?”
李双吉道:“这个简单,把他送到衙门解往京师不就得了?”常思豪摇头:“这等勾连大逆,到京师论罪必死无疑,可是杀了他只能令瓦剌和咱们的关系更加紧张。再说他们得知此事更可派其它使节去广西,咱们哪能次次拦截得住?可若是不把他送官,又不能放了,总这么押着,更是不妥。”李双吉道:“咦?照这么说,这大和尚咬着粘牙,捧着烫手,敢情成烤地瓜了。”【娴墨:双吉除吃没别的事。】
六成微微一笑:“常侯爷对这位火黎国师,似乎另眼相看。”
常思豪心想:“这和尚好强的眼力,可比他大哥、二哥精明得多了。”说道:“我和火黎孤温在剑门道上打过照面,此人本性倒也不坏。”当下将两人如何在栈道相遇、自己如何救难、后来在林中如何理论以及割肉同餐等事讲述一遍。
六成点头,沉吟片刻,说道:“依此说,这火黎孤温倒也是知恩懂礼之辈,贫僧倒有一计降他,只是有几成把握倒也难说。”常思豪赶忙问计,六成道:“他见你猜破手卷内容,仍然执着南下,显是想打一个时间差,抢在朝廷方面有所动作之前,先行联络上古田。”
常思豪点头:“不错。”
六成道:“待会儿到了三苏祠,先让袁祭酒将火黎孤温弄醒,然后咱们在隔壁假作相见,大声互致问候,待贫僧问及‘侯爷怎会得闲到此?’你便答说奉圣旨视察九边,忽然传来军情,言说朝廷已然派出大军在古田设围,要将韦银豹一伙一举全歼,皇上命你中途改道赴广西督军作战。这一路经过眉山,就来看看老朋友。然后讲起笑话,说不想在途中遇上一个瓦剌国师,破获机密,知道他们要联结南方作乱,然后说朝廷大军到处,指日便可克定古田,韦银豹自身难保,成擒就是旦夕之间,瓦剌消息闭塞,不晓军情,还派人联络,这岂非是天大笑话?所以当时这瓦剌国师逃走,你连赶也没赶。那时贫僧便连拍大腿,说出擒得火黎孤温之事,大叹原以为这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想押着他找朝廷请赏,这一来倒空欢喜了。”【娴墨:出家人讲戒定慧,六成张嘴是谎,出家依旧如同在家。】
常思豪颇觉有趣,不住含笑点头。
六成道:“届时贫僧装作火大,扬言说虽然这胡僧没用,但也不能白抓一回,不如给他灌些屎尿,折辱一番,然后砍翻埋掉,也就算了。此时火黎孤温在隔壁听了,势必气苦之极【娴墨:气苦则不净观未成】。那时你再出言劝说,言道这瓦剌国师如何武功高强、知礼明事,倒也不失为一位高僧,重重夸奖一番,表示惺惺相惜,并且请贫僧作个人情,将其开释为好。火黎孤温知所谋已泄,再行南下毫无意义,又感念侯爷救命恩德,相见之下态度亦应有所转变,那时晓以利害,让他回去劝说绰罗斯汗修德养民,不要妄行兵事,多半他也能听得进去了。”常思豪抚掌笑道:“好计好计!不过为成此计,反让您大失**,我这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六成笑道:“诸相无相,有相皆妄,行菩萨事,即菩萨相。待兵祸来时,见尸骸遍野,贫僧复悲容而立、朗诵经文,是真**哉?”【娴墨:不在乎名誉形象,为公众无我无私,出家又是在家。心有天下,出家人都是在家人,心若真正出离,那便不是在家人,更不是出家人,而是死人。佛法是告诉人怎么活的,不是让人躲清静的。躲清静,恰是心中不清静,不躲,事来则应,此心如一,起一事灭一事,事事灭尽,方得真清静。故修行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是“有事不怕事”。活着就别想清静,把事办好了,心里才清静。】
三人打马登程,行了两盏茶时分,遥见前方林遮处一派红光照天【娴墨:上文写夜,正为衬此火。】,六成瞧出那方正是三苏祠的所在,登时瞠目道:“糟,祠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