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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 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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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常思豪眼中略闪出些笑意,凝了一凝,脸色又渐转沉重,移盘下榻,走出船室。

江面上,秋风推雾而行,夜空中撒着些星碎。天地间一派晦色蓝深。

郭书荣华搁下琵琶跟出来,为他披上一领薄衾。

常思豪眼望江水,道:“聚豪阁人承继白莲余脉,所宗所倡,都源出于质朴民心。我入君山一遭,与姬野平等有过接触,觉得他们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残酷镇压只能徒增仇恨,督公既然也是一心为民着想,那么何不籍皇上下旨开海的契机,给彼此一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尽量将事情和平解决?”

等了一等,没有回应。侧头看时,郭书荣华手撑栏杆,将身子向前探出,阖目啜吸着晚风,抿嘴享受的笑意和眯成一线的眼睛令此刻的他看上去像个孩子。

“督公?”常思豪用提醒式的声音低唤了一句。

郭书荣华好像没听到他的问题,说道:“侯爷的家乡,有河吗?”

常思豪:“……没有。”

郭书荣华眼睛半眯,长睫闪闪,好似沉浸在一种幸福里:“我啊,不知怎地,总是感觉自己和水有种特殊的亲近。厂里有个小池,每次坐在边上,我都会觉得远去了世界,非常地开心。”

常思豪怔仲着,猜不透这话有什么用意,片晌后,喃喃应道:“是吗。”

“啊,出来了。”郭书荣华声音中小小地兴奋。

常思豪随之仰头望去,一泓清光正自烟云雾色中透出边角。

郭书荣华道:“你说,月亮究竟是什么做的?”常思豪:“……银子罢。”郭书荣华观望了一会儿,笑着点头:“嗯,上面有未磨尽的锤痕呢。”

顺着他的指尖,常思豪仿佛看到一个银匠在熔炉前挥锤敲铸月亮的画面,忽然觉得有种诗意随着星火辉光飘溅下来,轻洒在脸上、身上,萌起微微的感动。

郭书荣华手臂落下之时,顺势打个手势,甲板上干事瞧见,不多时,端上来一个小盘,上面盛着两根一掌来长的细竹签,各穿有三颗红色果实,蜜色晶亮。

郭书荣华捻起一串,递给常思豪,自己拿起一串,干事低头退下。

常思豪看了看,侧头咬一颗在嘴里,一股酸酸甜甜味道在口腔中扩展开来。

他:“糖葫芦?”

郭书荣华笑了:“晚上吃肉不易消化,山楂可以消解油腻。”常思豪:“督公想得很周道啊。”郭书荣华低下头去:“应该的。”声音轻过呼吸。常思豪又吃了一颗,瞧他只是拿着,眼神里有些奇怪。郭书荣华笑了笑,表情似乎是“我在替你拿着呀。”常思豪凝息半晌,道:“我肉吃得不多。”

肉吃的不多,言外之意是一串就够了。郭书荣华静了一会儿,低头咬了一颗山楂在嘴里,转过脸去缓缓咀嚼着,忽然一笑,轻喃道:“这滋味,倒是很对现在的心情呢。”

两人依栏并立,各看各的景色,都没了声息。

贯耳的风声,合上心跳的节律,起伏如江水潮汐。

许久,郭书荣华道:“侯爷觉得,我们和聚豪阁人坐下来谈,会有好的结果么?”

一句“侯爷”的称呼将常思豪拉回现实。凝神答道:“皇上下旨开海,已算是先让一步,他们理当也让一步,大家你好我好,一致对外,自然天下太平。”

郭书荣华向远处眺望着:“只怕侯爷这话,是还不够了解国人的心性。”常思豪:“怎么说?”郭书荣华道:“人们嘴上常说‘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其实心里想的,多半却是‘我比你好,才是真的好’。聚豪阁人也是如此。古来起义造反之人,哪个不是‘为民请命’?结果翻身做了主子,回过头来一样残忍。现今他们被朝廷压制,表面希望‘大家都好’,其实却是想把朝廷压在下面,他占上风。这根本就是一个循环,结果只能是一方压制另一方,永远不可能双边都赢。”

常思豪无语半晌:“……那督公的意思?”

郭书荣华道:“东厂虽为督军而来,却也不改职责所在。善后事宜,我准备交由地方处理,俞大人他们都很爱民。”

这个回答不够正面,却在其中可以摸出些许方向。常思豪移开了目光。

只见在离栈桥不远的岸边,方枕诺逆着风一个人缓缓地行走着,火光透腿,衣影时红。

次日晨起,火黎孤温、索南嘉措、三明妃提出告辞,被郭书荣华以“我等溯江西去,与几位同路”为由留住。曾仕权等人瞧在眼里,心中暗乐:督公杀鸡在即,还能让你们这几个猴跑了?连基本的推拖拉都不懂,还玩什么政治、当什么国师?真让人可发一笑。同时剪刀峡传来消息:经过一夜宣讲,聚豪阁方面群龙无首,停止抵抗,渐次有武士出降。龙首崖方面已获全胜,正在清理战场,郭书荣华也不等了,留下一部人马照顾善后事宜,自引军士三千上船徐徐启航。

小山上人和陆荒桥也随船队进发,始终不见督公相召,颇觉冷落,闷在舱中嘀嘀咕咕,中午吃罢了饭,等军卒撤了盘碗出去,陆荒桥又憋不住道:“你瞧瞧,我看就是咱们在自己船上吃,火黎孤温他们都是到督公船上吃的。”小山上人道:“唉,计较这些干什么。”陆荒桥道:“管怎样你我身份在这,又有功劳,怎地阶下囚这会儿反成座上客,剩咱们在这儿受这窝囊!”小山上人嗔了一眼,示意他低声些,又劝:“都是一样的出家人,他们五个只乘双桅小船,住的不免拥挤,你我二人却乘五桅大舰,卧房周围三十几个舱都空着,清静之极,这是督公对咱们的照顾,也算不薄了。”陆荒桥鼻孔里轻轻一哼:“早先东厂便和百剑盟不外,如今和姓常的更亲密,有这层关系在,他哪能真心扶持咱们东山再起?要说还是老辈人见事高远,像我师爷、太师爷他们,什么东厂官府,一概不理,还不是一样维持住了道统**、武林根基……”

捱到傍晚,船队在黄石停泊,忽有干事敲门:“督公设宴正气楼,有请两位。”陆荒桥瞅了小山上人一眼,脸上焕发出光彩,似乎那意思是:“瞧,终于想起咱们来了。”问:“都请谁啊?”干事道:“就是您二位。”陆荒桥瞧这干事脸上冷冷地,心中又不禁打个突:东厂的人神出鬼没,扯那几句闲话传到督公耳里,可不得了。二人下了船,随干事来到临江一座酒楼之前,突然周围“呯啪”暴响,把他们吓了一跳,紧跟着一大群人满面春风从楼中涌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太极门总门长“顺水推舟”石便休,后面跟着八卦掌门霍秋海、秦家大总管陈志宾、华山派掌门贾旧城、衡山派掌门许见三、嵩山派掌门白拾英、泰山派代掌门蔡生新、山西天云草堂主人顾义深以及山东、安徽以及湖北本地的武林侠剑,大家有说有笑,过来亲切问候。

这些人,很多都是在京中白塔寺见过,小山上人纳闷之余两眼斜扫,原来刚才响动也不是放铳,是有人在楼侧放鞭炮,心里宽松了不少,忙合十回礼:“阿弥陀佛!石门掌好,霍掌门好,京中一别,可是想念得很哪……哎哟哎哟,这不是洪老剑客么?这可多年不见了——哦,好好,多谢顾堂主、简六侠,哎哟,杜老剑客您也来了……”陆荒桥也是不住拱手。

两人被大伙众星捧月般拥进楼来,只见酒楼内灯光闪耀,两壁挂满条幅,上写大字,有什么“明月照青冈,豪侠出武当”、什么“江湖有急难,少林担一半”,还有什么“英雄虎胆,勇破奸谋”、“少**当,侠气横江”、“天下为公,一身正气”等等,遮得轩窗尽暗,墙上几无余地。

小山上人和陆荒桥谦让着被推在中厅主席位上坐了,黄石本地名侠窦大开伸两臂压声,先开了口道:“诸位,本来有这么多侠剑客在,没有我老窦说话的份儿,不过作为这酒楼的主人,就请恕兄弟不客气,先来两句吧!”他脖子很细,大脸盘子又扁又黑,活像小棍支着饼鏊,嗓音倒洪亮得很。

有几人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好好,听窦大侠说。”

人们静了下来,窦大开清了清嗓子,道:“说来诸位也都清楚,聚豪阁人倒行逆施,吞帮并派,疯狂扩充,长江两岸豪杰受他们欺压,无不切齿痛恨。只是我们人单力孤,未能与之争衡,这些年来只得忍气吞声。本渴望山西秦家和百剑盟念及江湖道义,能联起手来共同制止他们,不料秦老太爷不幸亡故,为国捐躯,百剑盟又出叛逆,使得英雄饮恨,沥血明堂。我等在水火之中,皆以为永无翻身之日,没想到,有两个人不辞辛苦,挺身而出,千里迢迢赶至洞庭、夜探君山,力诛匪首燕凌云、白教根本上师丹增赤烈及其手下四大金刚,刺破了姬野平的五方会谈奸谋,更擒得黄教首领、瓦剌国师归案,使得聚豪阁的丑恶嘴脸从此大白天下,再不能为害江湖!诸位,这两位大英雄是谁啊?”

群雄一迭声地喊起来:“哈哈哈,那还用说吗?”“那自然是小山上人和陆老剑客!”“对,对,除了少**当两派掌门,还能有谁呢?”

窦大开从侍者手里接过酒杯,咧开大嘴笑道:“要讲武林公义,还得泰山北斗!我代表长江沿线受过聚豪阁欺压的英雄好汉们,先敬两位老剑客一杯!”其它人也都纷纷应和,举杯邀了过来。

小山上人瞧瞧陆荒桥,陆荒桥瞧瞧小山上人,扫一圈没见着郭书荣华和常思豪,官面的人也一个没有,眼神重新对上,心里明镜一样:“不用说,这又是督公的安排。”但是自从百剑盟、秦家、聚豪阁三强崛起之后,少**当早不见这般风光,今天众人这金贴得脸上热热乎乎、麻麻酥酥、舒舒服服,自己要往下揭,且不说粘皮带肉,就是夹了寒毛也怪疼的。因此半尴不尬中,都笑着含糊道:“不敢当,不敢当,为江湖公义、武林同道,应该的、应该的。”

陈志宾站了出来,托着酒杯,笑中略带嗔意:“陆老剑客广发英雄贴,邀请江湖上的朋友齐来声讨聚豪阁,却把我们给落下,这可不应该呀。秦家虽然接连遭逢惨事冲击,不过我家少主爷心系江湖,始终不忘自己的根在哪里,这趟他受王命督军攻打太湖,也是亲冒矢石,更命我等响应少**当两派号召,适时助力。两位老剑客有用得着处,尽管吩咐,可不要客气哟。”

陆荒桥听到“英雄帖”,还在迷惑,小山上人脑筋转得快,已经反应过来:少林和尚不好冒充,但找人穿上道袍发个信帖,东厂干事办来还是很容易的。

石便休道:“古来侠者当大义,为民请命、为国捐躯,纵死无惜。聚豪阁图谋造反,这已不是江湖恩怨这么简单。秦少主和常盟主从戎投军阵前出力,谁不敬仰?他两位是知大体、识大局的人,行动早在我等之先,还用得着英雄贴么?不过我也要小小地嗔怪两位前辈一句了,两位老剑客既邀了我等前来助力,却为何等不及先行潜入君山动手?哪怕稍待片时,等大家赶到一齐出发,也显声势。”

霍秋海不等小山上人说话,先替他解释:“哎,石门长误会了,你且想想,咱们住得天南海北,路程各有远近,赶到一起多费时日,而当时聚豪阁五方会谈在即,两位老剑客必然心急如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天云草堂主人顾义深道:“是是,霍掌门这话有道理,本来我和下深井‘一梦十年’殷老剑客是同行的,不过半路听到聚豪阁搞‘五方会谈’的消息,老剑客就说,以两位老掌门的脾气多半按捺不住,必然先行去动手破坏会谈,他的脚力已衰,催我快行,说早一天赶到,也能早搭一把手。”

霍秋海道:“哦?连殷老剑客都出山了?好好,要说,还是上人和陆老剑客的面子大啊。”陈志宾笑道:“还有不少人呢,有的是刚到江边,有的是去洞庭扑了空,正找不着方向。如今在官军围剿之下,太湖、庐山、君山三大平行主舵均先后告破,聚豪阁大势已去。接下来咱们大伙儿跟随二老乘胜追击,将姬野平这些武林败类一举铲除不在话下,只是二老劳苦功高,咱们这些做晚辈的,反而出力太少,实在惭愧哩!”

众人纷纷称是,接下来在欢声笑语和菜色酒香中,又深情回顾了少**当两派悠久的历史;深切缅怀了或英年早逝、或得享遐龄的两派先贤;深刻反省了未能提高警惕、结果任由聚豪阁在江南坐大的错误,高度评价了两位老剑客舍身取义的侠情古风。席面**迭起,令小山上人和陆荒桥都觉大有面子。散宴之后,俩人回奔坐船,陆荒桥酒喝得多了一些,鼻子头越发地红亮起来,好像刚被一百只大马蚊子亲密地叮过。他脚步有些虚浮,一边晃荡走着,一边短着舌头道:“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些年来,在百剑盟的光芒之下,咱们两派直走下坡,加上秦家和聚豪阁也后来居上,越发的把咱们都比没了。什么‘少**当,泰山北斗’,谁心里还当回事!上人,不是老道多喝了二两酒,就说老辈的不是,咱们师父、师爷这几代人一心清修、不问世事,原本就是错的。其实天下一混沌,万物一太极,官场武林江湖,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郭督公,那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哪……你瞧咱们今天的风光,可不就应了他的话么……上人哪,咱们这步算是走对了,走对了……”

前面还有打灯笼引路的干事,小山上人觉得这话让人听见很是掉架,忙以袍袖作掩,扶了他手臂用暗劲震他。陆荒桥激凌一下,迷糊一下,迷糊一下,又激凌一下,絮絮叨叨来到船边,只见前面有四十几个僧人整齐站着,他奇怪道:“咦?这是上人你的弟子么?什么时候来的?”

小山宗书瞧这些和尚眼熟,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非自己弟子,而且看头皮这些人都是新剃的,头顶上也没烫戒疤。

正要问时,僧团中有一人向前迈步,笑道:“老恩师回来了?阿弥陀佛,快请到船上歇息。”

小山上人道:“不敢,请问您出家在哪座禅林宝刹,何以称老衲为师呢?”那僧人笑了,回手向身后众僧一引,道:“我等皆是无父母的孤儿,自幼由师父您收养在少林寺中,长大成人后教以佛法,您怎么都忘了?”见小山上人莫名其妙,又笑了一笑,道:“师父之前见证红白黄三教立约,又曾与火黎国师、索南上师他们说好,要派遣僧人到西藏、瓦剌等地翻译经典,共参佛法,因此召了弟子们前来,难道这些您也忘了?”

小山上人登时醒悟:这是郭书荣华的安排。仔细再端详,这些僧人可不就是曾仕权手下的干事么?怪不得看着眼熟。之前自己奇怪郭书荣华为何关心三教,竟会为他们调解立约,又拉自己做什么见证人,敢情都是幌子。西藏、鞑靼、瓦剌这些地方,汉人太乍眼了,普通细作极难渗透,他这是要借此机会,通过少林的掩护,把东厂的触角伸进三地。

想明了醉翁之意,却也无话可说,只好哑然一笑:“哦,哦,人上了些年纪,记性也差。唉,不中用了,不中用啦……”拖着沉重步子往船板上走。那和尚干事猫腰躬身地过来,双手搀他胳膊:“地面湿滑,师父小心。”小山上人道:“不敢当,不敢当。”和尚干事一笑:“应该的,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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