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嘉拉紧紧伏在马背上,耳朵能听到似要爆裂的心跳声。一人一马,他们已经连续跑了近百里。
一支箭矢从耳旁掠过,扎在溶化积雪泡成的泥浆里。刚开始追击他时,敌人射出的箭像暴雨般落下,在地上溅起泥花。其中的两支现在还插在他肩胛上。跑了那么久,追兵的射击也稀疏了。
但他还是被不依不饶地撵着,后面的人是铁了心要拿他回去,死活不论。
因为他昨晚的举动让苏合人大失面子。还因为他是萨力图族长的儿子,他的脑袋,可以让那些抵抗的族人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心,乖乖接受苏合人的“减丁”。
所谓的“减丁”,是草原民族中盛行不衰的惯例。强大的民族为了防止小部族挑战自己的地位,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别人土地上来一次大屠杀。在这个人口就是财富和战争潜力的时代,这么做等于把隐患消除在襁褓里。
但这次“减丁”来得太突然了。距离上一次和苏合人的斗争不过两年。那个春天,苏合军队损失了五百人,而坎嘉拉这边倒下了两万族人,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松花江。
靠着会说苏合话,他孤身一人混进军营去暗杀苏合将领,意外偷听到了三千铁骑突然来袭的原因——辽东晃豁坛部一个冬天被杀掉了四万多人,大小十六个部族绝灭!朝鲁可汗便从离自己最近的萨力图人开始下手,要一个一个拔除隐患,顺便弄明白是吃了谁给的闷棍。
一刀割断苏合将军的喉咙,坎嘉拉在营寨中放几把火便抢了马逃走,从那之后,一百多个追兵就跟着他从松花江一路东来。亏得他骑术精湛,又挑了匹有耐力的好马,这才捱了许多时候。但好运气似乎已经到头。在一片树林边,口吐白沫的战马脚一软,仆倒在地,竟是活活跑死。
坎嘉拉在地上打个滚,站起身时已抽出二尺长的直刃砍刀。他自打决定刺杀敌人主帅,就没想过要生还。如果在最后时刻还能再杀掉几个敌人,真可说此生无憾了。
苏合人嗷嗷叫着向他冲来。萨力图的儿子回一个轻蔑的冷笑,握紧刀柄摆好架势。
但敌人并没有逼近他。先是一支箭射中他的右臂,接着腿上中了三箭,在他倒下时,背上又插上了四支雕翎。
在意识逐渐远去前,坎嘉拉依稀看到有一小队黑衣黑甲的骑兵从树林中呼啸而出,转瞬间将百来个苏合人砍翻在地。
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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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林的另一头,李雪鳞正在空地上给兴凯湖军校的学员们上开学以来的第八堂课。
“……大纵深作战除了要注意突击集群的配置,更要重视牵制集群和后备集群。尤其是容易被忽略的后备军,因为需要用大纵深作战对付的敌人往往拥有与我军相当的实力,战斗中期的伤亡将累积到严重影响军队的战斗力,如果没有后备部队的及时补充,很容易造成牵制集群因损失过大而崩溃,直接导致突击集群的孤立,无法达成战役目的……”旅长兼校长正讲得来劲,不经意间看到几个哨戒游骑正牵着马向营地走去,一匹马背上还驮着个穿苏合服饰,被箭插成刺猬的人。
“今天的军事课就讲到这儿,下面让胡老师给大家上文化课。”匆匆结束了讲授,李雪鳞叫上沈铁塔和他一同向游骑兵走去。
“军士长,这人从哪儿弄来的?”
那位士官一见眼前两人,一个黑色肩章上有颗金子打的六芒星,一个是两条白杠三颗银星,立刻“啪”双脚并拢,一个标准的立正军姿,敬了个礼:“报告长官!今天在代替排长执行例行巡逻任务中发现此人被苏合人追杀。本着敌人的敌人有合作价值的原则,将其救下,听候发落。”
李雪鳞点点头:“做得干净吗?”
“报告长官,敌方共一百零六人,全部就地格杀,我方八人轻伤。参战部队正在打扫战场。”
“不错。送他到军医那儿,尽量救活。还有,把身上的东西都搜走,加派人手看管。”
“是,长官!”军士长又敬了个礼。
旅长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他:“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长官。我叫齐楚。一团团部直属游骑兵连三排一班班长。”
“嗯,好。去吧。”李雪鳞挥挥手。
待齐楚走远,对沈铁塔道:“此人头脑清楚,有条理,懂得临机应变。作为军士长能暂代排长职,指挥游骑歼灭优势兵力的敌人,相当难得。是个可造之材,你替我留心一下。”
一直做着类似政委工作的副旅长点点头。李雪鳞又道:“刚才那人你也看到了,虽然穿着苏合人的衣服,不过发型怪异。这种脑后留一撮头发的扮相是哪个民族的,你可有印象?”
铁塔想了想,低声道:“壶方、萨力图、翰达三族同源,都留有辫子。此人头发长不盈尺,当是萨力图人。”
“萨力图和我们要找的壶方有渊源?”
“此三族百年前是一家。苏合从西方草原侵入后,翰达替他们卖命,壶方坚决抵抗。两族决裂。萨力图当时两不相助,被双方排挤。此后苏合对萨力图和壶方减丁,两家又结盟。”
“哦……”李雪鳞望着医疗站那边,又习惯性地眯起了眼,似笑非笑。
“旅长?”铁塔心中有些打鼓,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什么。只是……搞不好我们可以一箭双雕,不,三雕。嘿嘿……”坏心眼旅长施施然向讲课的空地走去,留下余音未散的“奸笑”,让副旅长心中的鼓点响成了R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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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小说中在暖被窝里悠悠醒转的妙事显然和坎嘉拉无缘,更别指望身边有什么现成的暖玉温香。他睁开眼睛,是因为有人用烧酒给他的伤口消毒后正动刀挖出箭头。而看到的第一样物事,是件满布血迹的长围兜,穿在一个凶神恶煞的屠夫身上。
“完了,竟然落到食人部落的手里!”听说辽东在数百年前某些族群有以人为食的习俗,敢情这片林子就是“生人勿入,入了便煮熟”的地方啊!
“别动!”正运刀如飞的军医郝彤平生最恨就是伤号不配合。调转刀柄照着他的天灵盖就是一下,把手术中的坎嘉拉又砸昏了过去。待要继续割除感染组织,帐篷里进来个人,把光线挡得一暗。长相像屠夫,脾气也像屠夫的上尉医官正想发作,李雪鳞已让到一旁,审视着案板上的人。
“郝大夫,怎么样了?有没有致命伤?”
“报告长官,箭头都已起出,没有内脏受伤。不过苏合人箭头多半在粪便中浸泡过,如果不仔细清创恐怕会有感染。”
“嗯。尽量救活他,这人是重要情报来源。”
“是,长官!那个,听说林子外有人死了……”郝彤此时贼忒兮兮的神色就像屠夫看到一头上品的肥猪,要向主人赎买。
李雪鳞想起了眼前这个“好痛”大夫的业余乐趣是什么——说起来这个爱好还是他培养出来的。
“你直接去找把伤号送来的游骑兵军士长,就说我的命令,让他给你再拉几具尸体回来。”
“我的旅长大人哎,您真是活菩萨!”军医满脸横肉笑得一抖一抖,小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今天晚上怎么样?好久没听您讲课了。这个这个……要不给我们医护连讲讲那什么‘硬膜外血肿’,上次没见您操作过。”
当初给这些十三世纪的赤脚医生演示尸体解剖那是为了让受伤士兵能得到正确治疗,没办法。但李雪鳞自问没有这方面的兴趣爱好——或许在战场上有些嗜血,不过绝没有“好痛”大夫那么变态。
“嗯嗯……下次吧……你自己先研究着。这个人,等他能说话了,来报告我一声。”敷衍几句,不给军医死皮赖脸的机会,一掀门帘走了出去。
沈铁塔在外面等着他。敬过礼,道:“刚才有一路侦骑回来了,说发现大片壶方人的营地,在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交汇处。”
“传令!全军准备,两天后吃完早饭起程!我们去会会你的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