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五月初十,常山。
曹昂被反绑着双手带到张燕的面前,虽然贵为当今丞相的公子,张燕的部属对他却并没有优待。
“曹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乡下人的待客方式粗鄙,教公子见笑了。”张扬向左右挥了挥手,“为公子松绑。”
军士削断曹昂手腕上的绳索,曹昂略略活动了下有些僵麻的双手,向张燕躬身一揖道:“在下奉丞相曹公之命,特来拜会将军。”
张燕微微点头,以为回礼道:“我的部属皆是些不通礼乐的粗人,如有得罪公子之处,还望公子海涵。在下说话做事不喜欢拐弯抹角,文士的辞令更是一窍不通,是以心中有一事不明,请公子不吝赐教。”
“将军请问,在下知无不言。”曹昂道。
张燕语带戏谑的道:“天下谁人不知曹丞相是公子的父亲,公子此来自称是奉丞相之命,而非奉父亲之命,其中的深意,请恕在下愚蠢,不能领会,还请公子为我解说一番。”
曹昂答道:“在下此次前来拜会将军,身份是大汉的使臣,而非官宦家的公子。是以只谈国事,不谈父子!”
张燕淡淡的笑笑道:“原来如此,那么请问公子此来意欲何为?”
“曹丞相奉天子之命,征讨河北,先败逆贼刘备于黄河,现又困其于邺城,破城只在顷刻之间。”曹昂话锋一转,“近日探马回报,称将军欲起兵往邺城救援刘备,曹丞相不知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礼节不周,冒犯了将军虎威,所以特命在下前来,一者向将军请罪,二者向将军剖明利害,以免将军自误。”
“我是否起兵救援刘备,是我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况且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已经想的非常清楚明白,不劳公子费神操心……”
“只怕将军想的还不够清楚明白!”曹昂提高声音,打断了张燕。
张燕也不恼怒,只一扬眉道:“如此便要听听公子的高论了。”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在下敢问张将军,这一生到底是为什么而活?”
“在下以为这世上只有两种活法,一种为名,一种为利,别无其他。”张燕摇了摇头,“曹公子,每个人对人生的参悟各有不同,即使争辩三日三夜也难有定论。在下想听的是公子对眼下时局的高论,而非空洞的人生道理。所以请公子有话直说,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曹昂上前一步道:“张将军果然快人快语,那在下也无谓拐弯抹角了。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留名青史,供后人瞻仰。以今日之事而论,若将军助曹丞相,乃是匡扶大汉,讨剿叛逆的忠臣,必能青史传名,流芳百世;若将军助刘备,则是对抗王师,不遵皇命的逆臣,难免载之史笔,遗臭万年。张将军,史官下笔如刻金石,一朝定论,万难更改。千古论道,但凭将军一念而决,万万不可儿戏。在下恳请将军仔细考虑,慎之慎之!”
“如今汉室衰颓,皇帝无能,天下时局,实难预知。公子这番话,是欺负我们乡下人见识浅薄了。”张燕冷冷的笑了几声,“在下虽然辟居北疆,却也颇识天下诸侯。依在下之见,曹丞相并非什么忠臣孝子。”
曹昂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张将军真是率直,在下敬佩。不过自在下入城以来,好似从未夸赞过我与家父是忠臣孝子。”
张燕冷冷的一哼道:“不是忠臣孝子的人,却来劝我做忠臣孝子,公子难道不觉得可笑么?”
曹昂面色不变:“在下和家父只是衷心希望将军不会成为为天下所笑的可笑之人,别无他意。”
张燕目光炯炯的盯着曹昂道:“既然曹丞相在公子口中已重新改换成父亲的称谓,在下想再问一次,公子此来,到底是为了国事,还是为了家事?”
“如今天下权柄尽握于家父手中,在下的家事与国事有何区别?”曹昂傲然一笑,逼上一步,“张将军是家父极想结识的一位盟友,在下此行肩负的正是结盟的使命。家父托我向将军说明,在这乱世之中能够与我们合作的,皆是天下英雄!将军难道愿意一辈子困守常山,背负着黑山贼的名号了却一生?在下可以代家父向将军许诺,此次无需将军出兵援助,只要将军作壁上观,今后但有我曹氏旗帜飘扬的地方,就必有将军的一席之地!”
张燕皱眉微微沉吟,犹豫难决。
“张将军,万万不可受曹贼蛊惑!”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堂外响起。
在外说话的人快步上堂,向着张燕躬身长拜。来者瘦而高削,一身文士的打扮,颌下留着稀疏的几缕须髯。他身上所穿的衣物并非黑山军的制式,显然并非张燕的手下。曹昂心下明朗了几分,暗暗将手移到腰间的剑柄上。
“这位是刘使君的谋臣简雍简宪和先生,这位是曹丞相的长子曹昂曹子修公子,两位就算相识了。既然二位都是为了与在下结盟而来,请先收敛一下敌意,坐下来慢慢详谈。”张燕向两人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原来是刘备的说客,在下有礼了。”曹昂不屑的看了一眼简雍,略一拱手算是打过了招呼。
简雍看也不看曹昂,向张燕再次施礼道:“张将军,在下在堂外已经听了许久,此人完全是一派胡言,欲将将军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曹昂冷冷的一笑,手依然托在剑柄上:“宪和先生言重了。你我素昧平生,从未相识,何以方一见面便污蔑在下是一派胡言?”
简雍厉声喝骂道:“曹操名托汉相,实为汉贼,专权肆横,欺凌君父,为天下所共愤,天子亦曾破指修诏命诸侯讨贼。我家主公乃中山靖王之后,堂堂帝胄,更兼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声素著,世之黄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与曹贼不可同日而语。阁下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诬指我家主公是反贼逆臣,如何不是一派胡言?”
曹昂闻言也不恼怒,只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简雍,忽然开口问道:“宪和先生从何处而来?”
“什么?”简雍闻言一怔,不明曹昂为何突发此问。
“在下问宪和先生从何处而来?”曹昂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并州,幽州,还是青州?”
“在下奉我家主公之命前来与张将军结盟,自然是从冀州邺城而来!”
曹昂似笑非笑的看着简雍道:“先生真的是从邺城而来?”
“当然。”简雍死死盯着曹昂,“阁下到底想问什么?”
曹昂丝毫不让的反瞪着简雍道:“宪和先生莫说此等欺人之语,看来在下有必要向先生说明邺城此时此刻的情境。眼下邺城四周的围城堑壕已被漳河水灌满,想要偷渡求生难于登天,难道宪和先生极擅泅水,抑或先生可以肋生双翅,竟是个鸟人?”
曹昂不容简雍反驳,回身向张燕道:“张将军,暂且不说宪和先生是否对将军待之以诚。青州现在也算是刘备的属地,战将百名,带甲十万,如今刘备被围困于邺城,青州竟无一兵一将前往相救,这场战争的胜负,难道不是一目了然?”
“张将军,在下的确是从邺城而来,我来时堑壕还未……”不待简雍说完,曹昂已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其劈倒在地。曹昂冷冷的看着趴在自己脚旁正在挣命的简雍,再次挥剑刺下,剑锋从胸口刺入,背脊透出,将其钉死在地上。
“张将军,在下斗胆替你做出决断,杀了这妄言的腐儒,僭越之处,还请海涵。”曹昂收剑回鞘,又变回了谦和的贵公子,恭敬的向张燕施礼。
张燕冷哼着笑了笑道:“简雍或许的确有所隐瞒,但是公子对我也并非坦诚相待。据我所知,曹军掘壕灌水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情,而简雍到此已经半月有余,对于其从何处而来的怀疑,只是公子的猜测。凭一己之见便在我面前提剑杀人,公子未免过于轻率和嚣张了!”
曹昂面色不变,冷静的道:“张将军说的是,在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自保的心思,终究瞒不过张将军的眼睛。”
“公子不怕死么?”张燕玩味的看着立在堂中的曹昂,“公子就不怕我为了讨好刘备,杀了你为简雍偿命?”
“讨好刘备?将军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曹昂踢了踢简雍的尸体,“简雍与刘备少年相识,患难多年,深得刘备信任,在下代张将军结下的这桩仇怨怕是难以化解。至于杀了在下偿命,人固有一死,但我曹氏杀伐果敢的家风不能坏在在下手中。将军如果仍然执迷不悟,便请杀了在下后将我的人头挂在常山城门处,在下十分好奇刘备在缓过这口气后会如何处置将军。”
张燕默然良久,起身下堂,伸手比作刀形,在曹昂的脖子上虚砍一记,慨然长叹道:“虎父无犬子。公子如此年轻,便有这等决断和胆量,实在令人钦佩。在下面对公子时都不禁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又如何与曹丞相对敌?”
曹昂整理衣冠,再次向张燕施礼道:“那么在下就如此向家父回报,告辞了。”
“报信这种小事怎敢劳动公子大驾,只需遣我帐下一小卒前往即可。”张燕顺手解下曹昂腰间所配的玉坠,“这玉坠便当是信物,曹丞相应该不会不认得。”
曹昂淡淡的一笑道:“张将军可是要软禁在下?”
“公子言重了,只是留公子在常山盘桓数日。”张燕对曹昂多了一分礼敬,“若曹丞相能够在三个月内攻破邺城,在下即当卸甲,绝无反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