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的亮了。
孙策拄枪而立,脸色阴郁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营地中满是横尸,士兵们抬着担架将战死的同袍送往营外掩埋,医官们在营中来回穿梭,替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
贾诩矮下身,从土中拔起一支箭递给孙策道:“主公请看,这些铁翎箭是经过特殊设计的:箭簇刃口细长,箭脊厚,带倒刺,射进身体后无法拔出。箭身全由精铁打造,较普通羽箭更重,在射击途中几乎不受风力影响。虽然对射手膂力要求更高,但是这种箭精度准确,杀伤力大,射程远。放眼整个荆州,除了黄忠和其麾下亲兵,在下想不出还有谁能够使用这种凶险的穿云箭。”
“穿云箭。”孙策紧紧的攥拳,将铁制的箭杆都拗弯了。贾诩说的没错,这的确是凶险的武器,凶险到仅短短的一炷香的时间便带走了自己几乎所有的阴云弓兵。
孙策将手中的箭扔回地上,问道:“此战伤亡如何?”
“我方阴云弓兵战死二百七十九人,剩余二十一人大多带伤;风火骑兵战死二十人,伤三十七人。除了最初劫营的三十人,毙敌十七人,俘获嘛……”贾诩竖起一根手指,“仅有魏延一人。”
孙策沉默了一会儿道:“伤亡竟然如此惨重……”
贾诩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淡然道:“不到三百人的折损,还算可以接受。”
孙策皱了皱眉,对于贾诩面对死亡时的残酷,他是真心有些厌弃。
贾诩鉴貌辨色,知道孙策心中所想,淡淡的一笑道:“主公,当你明白死亡的真谛时,便能与在下去异求同了。”
孙策苦笑着摇头道:“但愿能够。”
偌大的帐篷里只有魏延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江东军在捆绑俘虏上有着独到的见解,所以此时魏延除了能扭动脖子,就算想动一下小指都嫌困难。他的关节因为长时间的绑缚开始渐渐僵硬发木,四肢也因为血液流通不畅开始慢慢失去知觉。魏延恨恨的咬咬牙,他明白孙策为什么这么做,如果情况反转,他同样会用这种方法来消磨敌人的锐气——惊悚不安会让人轻易的丧失理智。
愚蠢,幼稚,魏延不屑的一哼。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惧怕过死亡。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战死沙场。但是非常可惜,这一次他没能如愿,过马一招便被生擒是他生平不曾有过的惨败,现在他的求死之念前所未有的强烈,若非口中塞着胡桃,他早已咬舌自尽。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个长须文士躬身走了进来,对魏延微微一笑道:“文长,你我又见面了。真没想到再次相见竟然是这样的情境,实在让人有些不太习惯。”
贾诩!?魏延脸上惊异的神色一闪即灭,满口的污言秽语化作鼻腔中的一阵吚呜哼声喷薄而出。
贾诩在魏延身边坐下,笑道:“文长,我知道你不怕死,我来这里只是想和你叙叙旧。不过在我从你嘴中拿出胡桃前,你我得约法三章:一不许污言秽语,二不许咬舌自尽,三嘛……”说到这里贾诩顿了一顿,“三我还没有想好,等想好了会告诉你。”
魏延闭上双眼,似对贾诩的话充耳不闻。
见魏延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贾诩阴恻的笑笑道:“文长,跟你约法三章也是为了你好。此时此境下,你的污言秽语只会换来一番折辱,而咬舌自尽这种酸腐文人的死法难免会令我恼羞成怒,做出一些对尸体不敬的事情。此中利害,文长自己判断。”
贾诩毒士之名魏延早有耳闻,但如此阴毒实在令他始料未及。大丈夫死则死矣,但死前受辱不免死的憋闷,死后受辱更会沦为笑柄。魏延权衡再三,只能恨恨的点头接受。
“想不到西凉的张绣和贾诩,竟是叛主投敌的无耻小人。”胡桃甫一离口,魏延立刻鄙夷的说。
“当年在下与张将军投靠刘荆州,曾在江陵宴饮上与文长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长沙三杰:刘磐、黄忠和魏延,令我印象深刻。”贾诩低低叹气,“想不到长沙的魏延,竟是被捆成粽子的英雄豪杰。”
贾诩的反唇相讥让魏延不禁大怒,脏话还未出口,便被贾诩硬生生的堵了回去:“文长,别忘了约法三章。一句脏话两记耳光,公平交易,买一送一,童叟无欺,包你满意。”
见魏延乖乖闭了嘴,贾诩满意的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文长应该猜到在下今天来并非只为见见老朋友,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文长此时心中的想法。”
“求死还需要什么想法?”魏延满口的不耐烦。
“英雄的胆气,愚夫的想法。”贾诩看着他,“以我军现在的实力,攻陷荆州只是时间问题,就算管乐复生也无力回天。在荆州刘氏就要覆灭的时候,文长何不尝试先保住自己?”
“请不要因为你的卑劣而怀疑我的忠诚。”魏延说,“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用再开言相劝了。”
“因为忠诚二字断送自己,难道还不愚蠢?”贾诩语带嘲笑,“更加愚蠢的是,这忠诚竟然尽给一个完全轻视自己的人。文长啊文长,对于刘磐来说,你不过是个混迹市井的浪荡子。凭借高祖亭长出身、地痞无赖血脉的他,如踩踏蝼蚁一般踩踏着几乎同他祖先一样的你,文长,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可悲亦复可笑么?”
魏延紧抿着嘴唇道:“背主之人难逃叛逆的骂名,一世难以翻身。加之黄将军对我恩重如山,实在无法辜负。”
“文长何不换个角度想想。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微子去殷、韩信归汉,二人背叛旧主后非但没有背上叛逆的骂名,还被后世传为佳话。我家主公西征以来,投降的荆州旧将不在少数。他们之所以放弃刘表,是因为他们深知,在群雄混战的乱世中,跟着刘表这样的主公是没有前途的。”贾诩淡淡的一笑,“至于黄汉升将军的恩德,文长一味的求死难道不是辜负么?”
魏延紧锁着眉头,沉默着。
“刘表已经太老了,他征伐天下的雄心壮志早被荆州的山水和美女消磨殆尽。但是我家主公孙策不同,他要建立的是名垂千古的功业,他要索取的是整个天下。”贾诩一挥袍袖,“文长,对于刘磐来说,你只是个出身下贱的无赖之徒,但是在这里,只要拥有相同的目标,便可以平起平坐,再无高低贵贱之分。”
魏延沉默了半晌道:“贾诩,任你巧舌如簧,我也绝不会做贪生怕死、摇尾乞怜的懦夫。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否则我定会再次冲进这座营寨,洗刷我今天的耻辱。”
“冥顽不灵,那就休怪在下不念旧情了。”贾诩无奈的叹了一声,左手扯开长衫,露出腰带上的一支匕首柄。他缓缓的抽出匕首,起身向魏延走来,魏延冷笑一声,闭目待死。
魏延只感觉身上一松,他睁开眼来,发现贾诩正在整以闲暇的收刀回鞘,之前捆缚着自己的绳索已被削断,散落在地上。魏延活动了一下僵麻的手腕,疑惑的看着贾诩。
贾诩微微躬身道:“我家主公命在下代其向文长赔礼,昨夜形势混乱,未能礼待文长,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文长若是想回长沙,马匹已在帐外备好,请自便。在下另有他事,恕不奉陪了。”
魏延咳嗽一声,疑惑的盯着贾诩道:“孙策……为何不杀我?”
“我家主公何时说过要杀你?”贾诩听出了魏延此问中的余味,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文长回到长沙后,还请将此信交予刘磐将军,也算是省了我军信使的一番劳顿。”
魏延茫然的任凭贾诩将信塞进自己的胸甲中。
贾诩掀开帐篷的门帘,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文长,请吧。”
魏延缓过神来,默默的瞪视了贾诩一会,之后大步出帐,翻身上马而去。
孙策从帐篷背后转出,望着魏延远去的背影,苦笑着问贾诩:“这便是文和口中成功的招揽么?人没留下,还赔了一匹好马。”
“当然。”贾诩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的笑笑,“而且比我想象中更加成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