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亦宸心中一动,嘴角挂起淡淡的笑,他似乎读出了什么。口中则淡然地说:“容翊他知道忻儿已是皇子妃内定之人,又怎会对忻儿有意。”
闻言,长琴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须臾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叫那个梁其方安分守己些,本就生得柔弱如女孩儿一般,难怪叫人猜忌狐疑。”
“亦宸明白。”恒亦宸应下,反身离去,出门时回眸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心中叹,“究竟是你容翊的造化,还是劫数?但这样也未必不好,起码她可以给你所想要的东西。”
此时容府里,元元正乐呵呵地捧着她亲手为涵予缝的长衫一路往藤园来,她刚才和涵予哥哥说好了,等他见过二姐姐就要在这里等自己的。
可到了藤园,却见二姐的奶娘从园子里出来,似乎特特为自己来,且笑盈盈说:“三姑娘,大公子已经和你姐姐出去了,大公子说您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他的话,叫个小厮送去府里就成了。”
容元元愣了半天,反问说:“是涵予哥这样吩咐你的?”
“可不是么!”奶娘答。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元元急了。
奶娘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有大公子在,三姑娘就不必担心了。”
“我……”元元说不出话,转身就气呼呼地跑回了藕园。此时家里的裁缝正在给如惜量尺寸,她见了女儿忙道:“刚才还瞧见你,可一转眼就不见了,这会子倒又回来了,快过来量一量,要做夏天的新衣裳了。”
平日里做新衫是元元最热衷的事,可今天却撅着嘴满面不情愿,见那裁缝在自己身上又摸又拉扯的,终叫她发了小姐脾气,一把推开那些尺子针线,赌气道:“去年的衣服都好好的在呢,我也没长高也没长胖,怎么又要做新衣服了?真讨厌。你们这样拉拉扯扯的,弄疼我了。”
“你这孩子发什么疯?”如惜责备道,“好端端的,这是哪里受了气回来?”
元元却撒气道:“我是主子,谁还敢给我气受?”
这话真真不中听,如惜察觉出女儿的不对劲,便遣散众人拉着她问:“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事还是娘不能帮你的?”
“可您在这家里说话有分量么?”元元却冷着脸反问,不可否认,她骨子里对母亲多少有些轻视。
如惜心里不好受,别过头冷冷道:“你姑姑可从没对你二姨奶奶说过这样的话。”
“那姑姑嫁得好,娘你也能让我嫁得好么?”元元仍不知进退。
如惜被激了起来,严肃道:“就算你娘我不怎么样,还有你爹呢?他是容家正正经经的三老爷,难道还不能为女儿的婚事做主?”
“你们做主?我都十八岁了,为了一个嫁不出去的姐姐,到现在也没人提我的婚事,我还纳闷为什么你们不提,也没有人上门来提,后来才知道,那是人家嫌弃我是姨娘养的。”元元不知是否被宋涵予的不告而别冲昏了头脑,竟将心里一些从不敢说的话倒豆子般哗啦啦说出来,冲着母亲道,“爹他要是真心疼我和弟弟,做什么不把你扶正了?他若娶一个正房也就罢了,那位子空了那么多年,到底算什么?他就心甘情愿我和弟弟是姨娘养的,心甘情愿我们矮人一等么?”
“容元元!”忽而一声怒喝从元元身后传来,她倏地转过身,还未看清眼前人就实打实地挨了一巴掌。
“别打她。”如惜到底疼女儿,上来将元元藏到身后挡在了丈夫的面前,而面前的容谋显然已怒极。
“她那样作践你,你还护着她?她的脾气都是叫你惯坏的,如今你也是自讨苦吃。真真慈母多败儿。”容谋无奈地摇着头,他并非不爱女儿,可这些年疏于管教,女儿到底叫妻子宠坏了,就方才那些混账话,实在不堪入耳。
容元元大哭起来,但到底惧怕父亲,不敢随便嚷嚷。
如惜也落了泪,只道:“你别总怪我,这些年你忙生意天南地北地跑,一年到头见我们母女几回?我不疼她,难道还指望别人?”
容谋愠怒,压着声道:“你说这话,敢情家里人都亏待你们母女了?”
如惜咬了咬牙,她不见得比从前厉害多少,只是做了母亲后,开始懂得为孩子争取,这会儿也不管容谋心情好不好就直了心地说:“家里人是对我们好,可他们对二房更好。从前老太太独独疼你,我心想到了孙辈儿也会这样。可如今冷眼看着,老太太到底还是对二房上心,什么事都以他们为先。是啊,兄弟姊妹是该按资辈来论婚嫁,可当年你不也是娶林飞凤在二爷前头?怎么到了孙辈儿这里,就偏要等大的嫁了才考虑小的?我们元元也十八岁了,再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可老太太从来也不提一句,这算什么意思呢?最最可恶是你这个当爹的,也根本不把女儿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容谋听如惜这番哭诉,方才的怒火倒平息了,这些年如惜的境遇虽比从前好很多,但性子依然柔弱,头一回听她这样说话,竟有些新鲜。
可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他冷声道:“这些年我的确不曾好好照顾你们母女,欠你们的我会尽力补偿。”他朝女儿招了招手,问,“元儿,那你告诉我,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哪有当爹的这样直接地问女儿婚嫁,可见容谋不会“做父亲”,但偏偏今日元元已不管不顾了,咬着嘴唇想了半刻,回答父亲说:“别人家我都看不上,我要嫁到宋家去。”
“胡闹,涵世和竣儿一样大,你们不般配。”容谋一口回绝。
元元摇头,字字清晰地回答父亲:“女儿不是要嫁给宋涵世,是嫁给宋涵予。”
“混账!”容谋大怒,拍案而起“他是你的姐夫,容家和宋家一早就订了亲的,容元元,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容元元被父亲吓到,半晌后缓过神,冷声道:“我是昏头了,可爹爹你看着吧,涵予哥一定不会娶容穆穆的。”
如惜吓坏了,拉着女儿道:“丫头啊,这话不敢胡说,你要天上的星星娘也给你去摘,可千万别抢你姐姐的人啊……”
“我抢了么?”元元眼里含着泪,冷静下对母亲冷笑道,“我只在这里说这一次,我才不会傻乎乎地到处去说,可是爹娘你们等着看吧,涵予哥一定不会顺从这门婚事!”
容谋没想到女儿竟如此冷毒,恨得他浑身打颤。他深知若穆穆受伤,二嫂就会伤心,而二嫂伤心……有一个人……
“我好好劝劝她,你不要动气。”如惜上来抚他的前胸顺气,满面的焦虑和忧愁。
“好自为之。”念起故人,他冷冷地扔下这四个字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见此,如惜无措,瞬时黯然。
此刻,西湖边,翠竹轩,从前涵予时常带穆穆来吃饭的所在。
宋涵予钟爱西湖醋鱼,行军离开家乡许久,最想这一道菜,今日便特特来品尝。店老板早认得宋大公子和容二小姐,殷勤地为他们开辟雅间,熟门熟路地送上酒菜后便悄然离去。
这一间雅室临水而居,窗户洞开,外头正有小船摇曳而过,水声传入,轻柔和缓。
菜香和酒香在屋内飘散,自小穆穆就对声音、气味、触觉表现得极其灵敏,因为看不见,她更用心去“看”这个世界。
但见她嫣然一笑,俏皮道:“遭了,今天的鱼不曾饿养足天数,一股子泥土味儿。”
涵予笑道:“就你的鼻子灵,我吃着都不觉得腥。那你是吃也不吃?”
穆穆撅嘴道:“自然你挑了鱼刺我再吃。”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即便有长辈们一起吃饭,涵予也会挑鱼刺剔肉骨,将食物收拾妥帖才夹入穆穆的碗里。事实上,在很早之前,涵予也默认了穆穆的身份,他也以为自己会娶穆穆,会共度一生。
直到……
“你看着我做什么?”穆穆嗔怪,虽然看不见,可从小青梅竹马的耳鬓厮磨早教她练出感受涵予一举一动的本事,“你怎么不给我挑鱼刺了?”
“好些日子没见你,你又漂亮了。”涵予笑着,夹了一筷子鱼肉低头细心地挑刺。
穆穆赧然,心儿微促,一手支起下巴,干咳一声道:“方才这句话你的声音颤了两次,宋涵予,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是啊……”涵予没有避讳,但先递过来一筷子细嫩的鱼肉,“你先吃,吃完我就说。”
穆穆嗔道:“你又卖关子!”却还是顺从地吃饭,除了爹娘奶娘,从来只有涵予收拾过的饭食,她才敢放心地吃。
“穆穆,听说长辈们要张罗我们的婚事了,你……怎么看?”宋涵予方才还是欣然的笑,此刻提起这话题,顿时绷紧了脸,他亦明白接下去的话对穆穆而言将何等残忍。
可穆穆尚不知其中的变故,反红了脸,责怪涵予:“我们再好,你也要顾及我是女孩儿家才是,怎么能这样问我……我、我不知道。宋涵予,你太坏!”话虽如此,大姑娘脸上然已绽放如花笑靥。
犹记得穆穆孩提时的活泼可爱,然渐渐长大后,她慢慢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便学会了在人前收敛性格,即便对父母,亦是如此。但这样做并非要装可怜博同情,只是不想家人为她担心。唯一叫她可以对其露出真性情的,便是宋涵予。在穆穆的世界里,涵予就是她的天。
但如今,这天,似大厦将倾。
佟未与阿神散了后回府,软轿才在家门前停下,便见丈夫匆匆从门里出来,一边已有小厮从马厩里牵来马匹等候他。
“你要去哪里?”佟未见他神色凝视,心中不安。
容许沉声道:“翠竹轩里的伙计来送信,说穆穆在哪里,她要家里人去接她。”
“她一个人去的?”佟未的不安益发强烈。
“和涵予一起去的。”容许知道妻子要怒,先说,“你回去等我们回来,别的事先不说了,倘若如你所想,到时候女儿最需要的是你啊。”
佟未的心都要碎了,当年的痛虽早已消散,可她深知那有多痛。更何况女儿她与别人不同,往后她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容许没有再说什么,翻身上马一路往西湖边奔去。
到了翠竹轩,店小二将他引至雅室,房间里两个孩子无声对坐着,桌上的菜没怎么动过,但早已凉透。
涵予见到容许便愧疚地垂下头,一言不发,穆穆则始终淡定从容,听得父亲的脚步声便缓缓站起来,柔柔地喊了声“爹爹。”
“怎么不叫涵予送你回去,非要爹爹来接你?”容许佯装无事。
穆穆竟真的平静似水,温婉娇柔地笑道:“涵予一会子要去办公务,送我回去就要迟了,我这才叫家里人来接,也没说非央着爹爹,分明是爹爹殷勤。”
容许转而凝视宋涵予,那少年眉头紧皱,涨红着脸,仿佛恨不得地上能有让他钻进去的缝隙。
“来,我们回家去,你娘也回来了。”容许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上前挽起女儿的手,慢慢将她带开。
父女二人就要走出屋子,宋涵予终忍不住,喊了声:“穆穆。”
穆穆的身体微微一抽搐,显然是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她极勉强地对着父亲笑:“我想和爹爹共坐一骑。”
“好……”女儿无视涵予,容许亦当没听见,天知道此刻这个父亲愤怒到了怎样的田地,兴许稍有放纵,他都能回身杀了眼前这个混小子。
一路将女儿送到家中,送到妻子的跟前,穆穆仍然像无事人一下说笑今日吃了什么,不多会儿便喊累了要去休息,佟未让籽如和奶娘照顾她,自己则细问丈夫方才的情景,越问便越难心安,焦虑之下悄声来到女儿的屋子,若是平时女儿一定会察觉自己的脚步动静,可今日一直走到穆穆的床边也没见她翻过身。
再走近,便听得细细的啜泣声,佟未情急之下一把翻开了女儿的被子,果然见穆穆掩面饮泣。
“孩子……”为娘的心碎,俯身轻轻抱住她,含泪道,“什么都会过去的,你要相信娘。”
穆穆的身体渐渐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终于一头扑进娘亲的怀抱大哭,可究竟是怎样的意志克制着她,饶是这般抽搐哭泣,竟不发出一点点的声响。至这一刻,她仍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担心的对象。
“好孩子,一切都会过去的。”除了这句话,佟未还能说什么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