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从拉开了的推窗口吹入,依稀带来了远处湖面的嬉闹声,从主座上昂首而望,可见两艘花舫仍在那里鏖战不休,却又多了好几条旁观的游船,瞧着这场稀罕的热闹。顶点 23S.更新最快
目光回到室内,在三名臣子的身上逐一瞧过,所见是赵图的吊儿郎当、傅恒的谦洽谨恪以及屈闲的肃重凝厚。
赵图此人,初闻其名乃是通过叶梦竹之口,获知他在上海救了自己的爱妃,两人还拜了姐弟,皇帝的先期印象由此甚好;之后在承禧殿召见于他,观之相貌秀艾,视之举止朴实,且听说为长乐所喜,印象上就又加了三分好;等他来到京都后,甫初就因《几率论》创下名声,皇家决意招为驸马,彼此间乐融融;再后,这小子就开始暴露出其愚顽的本性来了,不但老婆娶了一个又一个,只视公主正妻如无物,还屡屡惹得皇帝不悦。为此,赵弘向叶梦竹抱怨道:“汝弟行为轻薄,失于管教。”叶梦竹对曰:“赵图只是贪玩而已,乃出于少年人心智不熟,非是德行有亏。其对我国之贡献,先师后恐无出其右,皇上不应以小过来慢贤。”赵弘愕然:“贤?”叶梦竹答曰:“多才为贤。”赵弘遂无话可说。
此时,皇帝拿眼去瞧赵图,却见他已喝完了一杯茶,歪着身子半趴在茶案上,目光只在盘儿身上游移,又好气又好笑:“贤人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论道因一杯茶而短暂中止,也使得话题从前面稍嫌尴尬的气氛中脱离开。皇帝是主,当下开启第二个话题,移向屈闲道:“朕听说东亭原来读的是玄武军学,可后来又改去了三辅,由军转政,其中有何道理?”
屈闲微侧身子,拱手道:“回皇上。臣幼年时最喜读军学书籍且百读不厌,一本《昭武西征考》整整读了一百零八遍,只觉得金戈铁马、百战黄沙方是男儿当所为,便自幼习武,期望日后能从军以报效国家。但成年后却明白了一个现实,即我国已处于长久的和平中,军队仅是种威慑它国的力量,如引而不发之弓弩,揣度少年之理想多半无法实现,又因看到了时政之种种隐弊,乃改志从政,冀望能有实质上的作为。”他此时已接受了锦衣卫七品提举的官职,还得了个从七品上云骑尉的爵位,当称“臣”。
在美洲和缅甸之战以前,军队的确已闲置得太久了,在他读书的那个时代,正是军人们对前途最为悲观的时候。
俗话说:相由心生。什么样的人当有什么样的气质。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给人种山脉般的厚重感,有如颜体字,可以从其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那般的细微处而见方正圆厚。于通常的意义上说,敦厚之人难免缺乏变通,给人平庸之感,而他的“厚”则是象剑的鞘、锥的囊,虽已将锋芒收敛,却不至于令人忘了剑和锥之存在。
温厚而才格,此种人乃是共事、托事的最佳人选。赵弘很欣赏他这种气质,点头道:“朕看过东亭的《军学地理》,觉得乃是孙子兵法中‘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极好补充,便咨询了黄以慷博教。黄博教言可用于我大宋军学院的选读教材,目前正在征询学院们的意见。”
屈闲《军学地理》的宗旨是找出敌国在军事、政治和经济上存在着显著意义的地点,通过占领、袭扰、破坏等种种手段来不断地削弱对手的战争实力,从而达到最终取胜的目的;反之,便是找出本国相同意义上的地点,着重防范,以免被敌国所利用。黄以慷是大宋著名的军学家,也是皇帝的宫廷博教,有他出面去推广一本书,必将是大有成算。
当下,屈闲步出茶座,长揖及地:“皇上荐书之恩,臣感激不尽。”
赵弘一笑,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东亭坐吧。”
等他坐回原位后,赵弘拿起折扇以阿图所痛恨过的方式在手心缓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稍后道:“朕继位于舞勺之年,至今已十六载。登临之初,乃是一懵懂童子,大小诸事无知无觉而已。稍长后,祖母逐渐让朕同览国政,方知天下至大之国究竟是如何个大*法,至强之国又是怎般个强法,真可谓无比自豪。大政后,凡事便不得不自决,朕只是中人之才。。。”说到这里,眼见傅恒与屈闲齐齐抬手似要相劝,乃举手阻止;又同时见到阿图无动于衷,仿佛是认可自己的谦词“中人之才”,不由暗地怒骂他一声“混帐”,口中继续道:“虽殚精竭虑却也无法使得国事处置圆满,常因此而焦虑。近数年来,朝政的弊端愈发显现,朕之焦虑亦愈盛,美洲与缅甸二战俱北,实不相瞒,朕心之焦虑已化了时时的恐惧,生怕我国就此衰落,国运不再。。。”
皇帝说得感概,这回连阿图都拱起手来,三人齐声劝道:“皇上!”
动情之语把发话之人也说得昂然,赵弘白皙的脸上略显出潮红,长吁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后,继续道:“朕与亘卿只是第二次朝面,和东亭更是首会,常言道:交浅而言深乃大忌。可今日咱们坐而论道,百言无讳,朕便犯个忌,望亘卿和东亭能直言教朕。”
古书上常有某种例子,即国君向贤者、臣子甚至是乡村野人求策,揖手道:“请教寡人。”但自秦皇一匡**之后,帝王之权威随着时代的更迭益来益盛,类似“教”这种谦逊之词在帝王的口中已不闻矣,虽然诸侯国的国主们还是会偶尔地捡来使使。
听到这个“教”字,傅恒和屈闲惶恐地站起身来,揖手道:“臣万死不刚当!”落座后,彼此相望一眼,暗中思量着该如何接话。
赵弘见两人凝思不语,乃冲着屈闲笑道:“赵图这人朕清楚,他以往所选之人都个个被他用出了名堂,仿有伯乐之能,这点倒真是让朕深感佩服。就在这数月内,他亦两次于朕面前举荐东亭,言东亭德备才全,卿一定有能令朕获益之言。”
这倒是!牵晃和蛎蛴民原是奴民出身,花泽雪是店铺小妹,阿晃是干啥都不成的混小子,贝以闵和方其义是闲赋的师爷,黄世福经营船厂、王奇昌搞北江器械原也没干出啥名堂,可这些人在被自己稍微地那么一点拨之后,就好似脚下踩着对风火轮似的,个个都在自己那摊里高歌猛进。看来,自己乃是个真真正正的伯乐。阿图心喜,夸还皇帝一句:“其实你也有不少优点,知道本爵的老婆们都不是凡品,但只可远观而膜拜,不可近赏而亵渎。”
屈闲并不推迟,应声而道:“臣有一事思索已久,愿说与陛下。”
赵弘面色一喜,抬手道:“东亭与朕道来。”
屈闲颔首,浓眉下的一双眼睛鼓得炯炯有神,从容却有力地说:“我大宋疆域之大、民数之多为天下首屈一指,它国之人呼我国为‘大宋帝国’,诸侯国和属国则以‘天朝’称之。是故,我国民众皆有傲人之心,京都人傲慢外地人,内陆人傲慢边陲人,大陆人傲慢海外人,直辖地人傲慢诸侯国人,诸侯国人傲慢属国及外邦人,层层相傲,自大自负,以至于我大陆人不屑于去了解大陆以外的地域,不屑于去理解异地人之民情风俗,也不屑于学习外邦国的语言,自我封闭久矣。”
“以贸易为例,凡海外人来我大陆从商,必先问我国风俗法度,生恐行差踏错而遭受*、孤立。而我大陆人去到海外贸易,皆自我为尊,所遇难处或纠纷,则言:‘汝等知甚,我大陆那边如何如何’,毫不尊重当地法令风情。又因傲慢,往往只想独占利益好处,不愿与本地商人分享,私下言词中蔑称彼等为‘边佬’、‘南番’、‘鬼仔’等等,令人反感,使得海外各地皆不愿与我大陆人做生意,举步日益艰难。。。”
“美洲大战后,公行之传统航路中断,我国临时取消禁令,允许诸侯国商船将美洲货物舶来大陆,臣曾去海关询查,凡运棉花、蔗糖入港的货船里货主属于我大陆商家的百无一二,可见我大陆商家在海洋贸易上的衰落,而诸侯国商家却蓬勃兴旺。户部亦有统计,海外商人、职员及眷属居留于我京都者约八万人,分散于全国者以十倍计,海外商人愈多,愈印证开拓海洋之精神已在彼而不在我。。。”
“臣曾于南洋、北疆游历十余年,所见诸侯国皆有贸易署、厅之类的衙门,其作用乃是教导民商如果与我大陆开展贸易,不仅提供我国贸易法度、惯例、习俗等等资信,还将我本土按地域分门别类,将各地之特色造成图册免费提供给商人,而我大宋户部却从未有过类似举止,似有失职之嫌。。。”
“我国商人傲慢积弊已久,要根除此陋习非短期可为,但户部却可仿效诸侯国的办法,为民商们提供便利与指导。因此臣谏言,若皇上要改革弊端、振兴国计,请从些微处着手。”
一番话直说了盏茶之久,赵弘拍案,兴奋道:“好!”接着又问:“可我大宋的诸侯共有二百多家,若要将每国的法度、商情、民情、风俗收集起来编造成册,是否过于繁复?且有的国小到仅有半县,是否值得如此?”
屈闲端直身子,正色道:“大国可以消亡,小国亦可壮大,请皇上千万勿以国小而忽视,也千万勿要因繁复而不为。且臣以为不仅是诸侯国,当连同美洲的直辖州、藩属国以及海外诸国予以一同考虑,也不仅限于海洋贸易,和西北边疆以及美洲内陆贸易线路上的地方与诸国也应并为关注。”
接着,屈闲又将他所考虑好的办法给讲了出来:
于中小规模的诸侯国而言。首先,各国自有现成的律法,大致是遵循宋律而制,但也有异同及抵触之处,可以找来让法学院的人予以研究,找出商人们应特别注意的地方;其次,理藩院便有许多关于诸侯国的资料,只是户部从不曾与其沟通,其中大有可借用之处;其三,京都有八十家诸侯国的行人馆,也有来自各国的商人,户部只要设计好几种固定格式的征询表,让来自诸侯国的官员或商人们填写出来,便可以将各国的情形作个大致的了解;其四,可以在旧报和旧刊物中寻找所登载过的游记,许多游记不仅记录了彼地的风光,当也有叙述民俗与风情,经作者同意后便可附于手册,以为商家之参考;其五,每年大宋各院校都有学者去到海外各地做学术交流或观光旅游,户部可以资助旅费为代价雇请其人为临时观风吏与彼国官府接洽,以获得相关资信;其六,户部也不用想着一开始就能整出一套完美无缺的行商手册出来,有些错漏也无碍,可经每年一次的核定来逐渐将其完善,还可以通过悬赏纠错等方式来更正其中的谬误。。。
于直辖州以及藩属国而言,其方法与前者相同;于诸侯国之大者,比如唐、韩、魏等国,其地域广大,族群繁多,民情也复杂,事情也就要做的更细,但道理也不外乎上述几条;于海外列国,事情就要更庞杂些,恐怕得派专人团前往考察。。。
如此直说了小半个钟头,最后道:“以臣看来,此事虽不容易,却也非万分艰难,我国所费之功夫并将在税收上获得回报,惟愿皇上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