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6)(中)
俱乐部的临时基地就在这所中专学校里。俱乐部一直没有自己的基地,训练场地、球员宿舍还有办公区,全部都是租的。上赛季他们就在一块从某大学租借来的场地上训练,宿舍和办公室也在那所大学里。他到俱乐部报到没几天,整个俱乐部就搬到这里。对于这次搬迁,俱乐部的理由是为了方便管理,真实的原因却是这里的费用要比市区便宜上很大一截,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们可以独占学校的操场,不用象去年那样看大学校方的脸色行事,更不用时常中断训练给大学生们上体育课腾地方一一中等技术专科学校,顾名思义就知道学校更看重的是学生在技术方面的提高,至于别的方面都不重要,至少没有学校的创收重要。
学校的招待所就是俱乐部的办公区和宿舍,一楼是办公室,二三楼是宿舍。这样的布局无疑很方便管理,业余时间里队员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教练组和俱乐部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无论谁想投机取巧,都得费上比往常更多心思。刚安顿下来时,天真的俱乐部官员还以为,他们已经成功地把队员们的种种陋习都给遏止住了,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仅仅俱乐部的一相情愿罢了。从搬进来的那天起,队员们就开始不屈不挠地地寻找通向“自由”的途径。为了摆脱俱乐部“不近人情”的粗暴管理方式,队员们在短时间里就进行了多种尝试一一爬梯子这种古老的办法很快就被教练组每晚若干次的绕楼巡逻破解掉;撕床单绑长绳的办法既费时又费力,还有很强的技术性和局限性,它刚刚提出来就被队员们摈弃;最终获得勇士们一致采纳的对抗方式是攀爬楼房的雨水管道,它可靠、安全、隐蔽性强,还能锻炼力量和身体的协调性,最重要的是,可以反复使用一一俱乐部总不能象没收队员手机传呼那样,把雨水管道给拆了吧?队员们甚至为这新开辟的道路起了一个专用名词:二线一一第二生命线……
学校招待所最初的设施非常简陋。房间里既没有空调,也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每层楼道尽头的公共卫生间里靠墙的四个莲蓬头就是仅有的淋浴设施。这里当然也没有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事实上,招待所根本就不供应热水,洗热水澡只能去学生们的公共大浴室。刚刚住进来队员们都气炸了肺!没有空调还可以忍受,大不了让风扇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总能顶点用;可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就几乎要了队员们的命,一天上下午两回训练,谁不是滚一身土出一身汗,还不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这简直就是没把他们当人看!俱乐部还想不想搞足球了!不想搞就滚蛋!锻炼意志品质?谁想锻炼谁来锻炼,老子不伺候!
在队员集体罢训罢赛的威胁下,俱乐部在短短一周时间里就为每个房间更换了门窗安装了空调,又征得学校方面同意请来施工队,彻底改造了招待所的自来水管道和煤气管道以及公共卫生间,总算平息了队员的怨气。事后俱乐部财务部门为此专门算了回帐,结果显示,新增的各项开支并没有吃掉因更换基地所产生的盈余,俱乐部老总这才放心下来。在庆幸没有多掏钱办傻事之余,他不得不感慨中专学校的好运气,平白赚了一笔租金不说,俱乐部改造学校招待所的种种好处,大多也会落进学校的腰包,成为学校领导的政绩。
通往招待所前面的水泥路边一辆接一辆地停着一溜小车,大约有十好几辆,这其中只有一辆黑色轿车属于俱乐部,其余的都是队员们的私人财产。每回走过这里,看到路边的车辆,张迟都在心底发出一声感慨,唉,他来俱乐部报到时,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着能有一天也把自己中意的小车停在这里啊,可天不遂人愿,他不仅没开上自己的小车,还在过去的二十八天里把积攒下的买车钱全都花光了;他不仅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还把高劲松硬塞给他的三万块钱花掉了一大半,可到头来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一楼楼道口那间俱乐部的值班室里亮着灯,门也没有完全关上,从门缝里望进去能看见电视屏幕的一角,花花绿绿的画面看不真切,但是电视里天气预报员悦耳的声音却回荡在楼道里——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
招待所的值班室有人影在晃动,一个穿着朴素制服的女子听到脚步声,偏出半截身子来打量,看见是他,就又缩了回去。
他没有停步就直接走上了楼梯,径直回到房间。
房间里糟乱得让人几乎无法下脚。肮脏的球衣和鞋袜扔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充斥着一种让人皱眉的酸臭气味。被拖到两张单人床和沙发之间的茶几上,胡乱扔着几包开了封或者没开封的廉价零食,零食下面还压着一副凌乱的扑克牌;茶几前的脚地上扔满了烟头。两个被人捏成团的烟盒就丢在墙角,陪伴它们的是一堆空塑料瓶,旁边是一张撕扯得破烂不堪的报纸,还有一张残破的广告招贴画也耷拉在这里,招贴画上的女明星被人用笔在嘴唇上勾勒出两撇滑稽的小胡子,一只原本很漂亮的大眼睛被人涂抹得漆黑,然后再被戳了个破窟窿……
他无声地吁了口气,走进房间。他把旅行包撂到沙发里,又随手从沙发缝隙里掏出空调遥控器,关上了还在嗡嗡作响的空调,然后绕过茶几去打开窗户。一股凉爽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他郁结在心头几乎快要爆炸了的闷气缓和了许多。
他站在窗前,闭上眼睛,深情地呼吸着这带着尘土气息的凉风。
直到他感到心底里翻滚的波浪渐渐平息下来,他才转过身,找了一个没用的塑料袋,把桌上茶几上还有自己床上的诸般细碎杂物一股脑地丢进塑料袋,然后把鼓鼓囊囊的袋子搁到门边的走廊上。他不想为了它再跑一趟,反正明天上午招待所的服务员在打扫卫生时也会把它收走。
粗略地收拾一番后,他打开自己的床头小柜,找出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又从床底下和沙发底下掏出了自己的拖鞋,准备去洗个澡。
他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俱乐部的助理教练侯敬业,主教练齐国华的看门狗!
“侯指导!”他恭敬地打着招呼,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放下手里的物事就热情把那人朝房间里让。
“什么时候回来的?”侯敬业不冷不淡地问道,边说边走进屋子,不过对他的热情无动于衷,也没有在他收拾出来的沙发里坐下。
“刚下车……”
“怎么没去值班室销假?”侯敬业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销假?这太可笑了!他上月离队时就是接到眼前这位助理教练的口头通知,让他马上立刻赶紧去给自己联系新东家!他根本就没在俱乐部里请假!但是他不能这样回答,只好说:“我马上就去。”说着就拽过旅行包掏东西。“回了趟老家,顺道买了点特产,这两瓶酒……”
侯敬业瞄都没瞄他手里两瓶茅台酒精致的包装,说:“俱乐部里不来这套。”
张迟咬了咬牙。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既然没有人愿意为他掏钱付那笔的低廉转会,那么俱乐部总不能白白地放他走吧?他也许还有机会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当然想待下去还得花一番工夫,但是好在他兜里还有几个现钱,说不定就能把这事办成。而且他也可以把自己下半年的工资补助拿出部分来作允诺,或许就能打动别人。“你首先得留在甲B,然后你才能有机会。”急忙之间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谁说的话了。他得抓住一切留在甲B俱乐部的机会!只要能留在甲B俱乐部,只要他能抓住那么一两次机会证明自己,只需要有那么几秒钟表现的时间,他就能重新活一次——就高劲松那样成为几家俱乐部争抢的香饽饽!对!劲松!回头他就给劲松挂电话,再借点钱把眼前的事情办成!一定要办成!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他就拿定了主意。
他再从旅行包的底层掏出个巴掌大小的小盒子,放在桌上。在灯光下,殷红色的天鹅绒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盒顶上那个烫金的小皇冠灼灼生辉鲜亮夺目。
他立刻发现侯敬业的目光被小盒子彻底吸引住了。他不失时机地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精致得完全象是工艺品的手表。这是他在重庆买的好东西,原本想用它敲开重庆绿枫的大门,可事情太棘手,成功的把握性又实在太低,他找上的人根本就不敢收。
侯敬业的目光在手表上盘旋了好几圈,问:“你这次出去有收获没有?”他皱着眉头看看沙发扶手上揉成一团的球衣,张迟手疾眼快把球衣拽过来扔到旁边的脚地上,他才坐到沙发里。“你说说,我听听。”他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笑容。
收获?他有狗屁的收获!不!不能说没有,至少自己还有朋友!到现在他都庆幸自己去了一趟武汉,和劲松见了一面,劲松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至今想起来还让他心窝里暖烘烘的……
他当然不能把这些心里话讲给侯敬业听。他只能挖空心思来编排自己对俱乐部的忠诚和爱戴,还有就是对侯指导和别的教练的尊敬和感激。在言不由衷地说着违心话的同时,他的内心极其痛苦,一方面他为自己感到羞愧,同时也为自己不得不这样做而感到悲哀。
好在侯指导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张迟嘴里的这些好听话和自己没有联系,事实上两个人都明白,这些恶心话只是缓和很久以来两个人之间一直存在的矛盾,而缓和矛盾的目的,就是为了张迟更方便地送礼侯敬业更心安理得地收礼一一要是隔阂无法消除的话,这桩事情会显得异常生硬而教人在心理上无法接受……
侯敬业抽着张迟敬给他的烟卷,侧身斜靠在沙发里,目光盯着那块在灯光映照下璀璨夺目的手表,思忖了良久才缓缓说道:“以前都不知道,你对球队的感情竟然是这么深沉。看来在你的事情,俱乐部的某些做法确实是欠考虑,太武断。但是现在要改正也很困难,毕竟是集体的决定呀……”
张迟马上表示,在这件事情上绝对不会让侯指导为难,只要侯指导能把路指出来,剩下的事情就让他张迟来办。
“俱乐部里倒是不会有太大的阻力。”侯敬业皱着眉头说道,“可桑指导那里很麻缠。你知道,齐指导一向公私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一旦决定下的事情,别人就很难让他再改主意……”
张迟马上抛出了自己的蛋糕。只要能留队,那么今后他将把自己所有收入一一包括他的工资补助出场费还有奖金一一的一半分出来,交给齐指导,或者齐指导信任的任何人。而且他也不会忘记侯指导的情谊,只要能把这些话捎给齐指导,他还会重重地感谢。
这个条件让侯敬业禁不住吸了口凉气。他不胜惊愕地瞅了张迟一眼。他做助理教练的时间不短了,在足球圈里也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吃过不少不该吃的钱,也收过不少不该收的礼,可这样的条件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条件比一次送多少现金更可观!这种条件齐国华怎么可能不答应?他肯定会答应!想想看,只要他还在执教这家俱乐部,只要张迟还是这家俱乐部的主力,那么钱就会象奔流不息的江河一样涌进他的腰包。
一股冷冰冰的气息顺着侯敬业的脊柱瞬间弥散全身。他不敢想象,要是张迟和齐国华真正达成了交易,并且把这种交易牵扯到别的队员身上,这家俱乐部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技术、水平、状态、训练、素养,所有对球员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都会在金光灿烂中变得无足轻重……要是这种事情扩散到别的俱乐部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要是扩散到全联赛呢?或者别的项目呢?一种深沉的负罪感重重地压在他身上,让他的腰背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
不能让他们这样做!这样会毁了足球!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着。
可另外一个声音更大:干嘛要阻止呢?反正你也有好处,齐国华吃肉,大家都喝点汤;再说,这样做也不可能毁了足球,足球那么大,还能说毁就毁的?最多就是毁了这家俱乐部。毁了就毁了,反正他们也是挂羊头卖狗肉,奔的本就不是足球。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当助理不是为了挣钱嘛,何必和钱过不去,人家可是说了的:重谢!……
他张了几次嘴,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房间里*静了,安静地他能听见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还能听见自己打鼓一样的心跳。
“我去帮你和齐指导说。”侯敬业咬牙切齿地挣出这几个字。
侯敬业带着那个天鹅绒盒子走了。临走时他再三交代张迟,这件事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同时他也提醒张迟,能不能留下依旧是两可的事情。他告诉张迟说:“你可以告诉对你有意思的俱乐部,你是零价格转会,只要他们愿意接收你,可以不付钱。”
对张迟来说,能零转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虽然自己的身价应该算很低廉,可十几万的转会费还是让好几家俱乐部摇头,这样一来他的转会就会有些转机。但是这话从侯敬业嘴里说出来,靠得住不?
“这你不用管,我去和俱乐部说!”侯指导眯缝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迟诧异地望了侯敬业一眼。他还是第一次从侯敬业嘴里听到这样有气魄有担当的话,难免有些不适应。他当然不会知道,侯敬业到现在也没拿定主意到底帮不帮他。事实上,收下他重礼的侯指导,直到最后也没替他捎话,而且为了把他这个恶魔送走,侯敬业生平第一次越过自己的权力擅自做了回主……
送走助理教练,张迟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零转会也许能打动一两家俱乐部,不过更重要的是,侯敬业已经答应替他想办法,留在俱乐部看来不会有太大的波折,因为侯敬业在行贿受贿这方面的口碑一向很好;只要他敢收礼,就说明他有把握。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刚才在无奈之下作出的允诺,会给他所从事的事业带来怎么样的危害……
他应该感谢侯敬业。侯指导也许不是一个称职的教练,也许做过许多错事,但是在这个事情上,侯指导挽救了他。虽然我们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在我们的联赛里,但是它不该由张迟来引发,或者说,我们不希望由他来引发;他所遭遇到的事情已经够糟糕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