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声传来时萧落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疼痛到麻木的身体逐渐恢复了知觉,那种一动就浑身酸痛的感触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耳边的呻/吟声愈发微弱,她试图张口呼救,可喉咙嘶哑到发不出声音。
鼻息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眼前仅存的一点微光涣散成模糊的光斑,她的胳膊被卡在座位和车门之间动弹不得,明知外面有人却张着嘴发不出声音,还好,那粘腻流动的血液不再往她皮肤上爬,要命的恐惧感逐渐消退。
她倚靠在冰冷的车门上等待着救援,眼睛死死盯着碎玻璃折射出的白光,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藏区的路程崎岖坎坷,警车和救护车来的速度也格外慢,从她听到警笛声那刻起就变成了一只泡在温水里的青蛙,锅炉下是窜动的火苗,而救援的水却是成滴地往下路,她被那逐渐滚烫的水烧得皮开肉绽,连灵魂都被那温度生生剥离。
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难熬的时光,救护人员将车门卸掉的那一刻她睁开看到了正午的阳光,那么亮,那么热,照得她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执行任务的警察见她这样也是鼻子一酸,语不成调地连声安慰,放到担架上还不放心,追着上了救护车嘴上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不要怕。
萧落还是在掉眼泪,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恐惧,只要想到自己还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就忍不住欣喜若狂地流泪。
只有接触过死亡的人知道,原来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情。
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替她检查伤势,不断伤者从最前线送来,她躺在冷硬的床铺听着几个护士的低声议论,有人当场死亡,有人受伤严重,也有向她这样的幸运儿不过磕了碰了,受到点惊吓。
脸上的血迹和泪痕都被人擦去,露出白净无瑕的皮肤,她成了整辆车上最幸运的人,全身上下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唯独手臂卡在车门间添了到红痕,连脚上的伤都是上车之前便有的。
照顾她的护士在一旁连连感慨,说她福大命大,经受这样的灾难都一点事情没有,可她却一直睁着眼睛盯着车顶明晃晃的灯光,大脑里的某根神经崩成了一条直线,始终不敢闭上眼睛。
那个张牙舞爪说着怪异普通话的妇人,那个拍打着方向盘表情狰狞的司机,还有一车人惊恐凄凉的尖叫声,每一个画面每一种声音都像是驱不散的恶毒,死死把控着她的脆弱的神经。
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医护人员不敢大意,连同其他伤者一起送到了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
有家属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堵在医院大门,还没看到伤者就先掉起眼泪,萧落木头一样坐在救护车上看着抱成一团的人,垂在身侧的手掌揪了下自己的衣角,那里沾染的血液已经干涸成硬硬的一团,她低头看了一眼,又淡然地松了手。
小护士询问她的家庭情况,车上有意识的人都已经报出自己姓名和家庭联系方式,没有的警察也开始进行调查,唯独她从检查完伤势就一言不发地坐在车上,谁问话都不肯离。
到傍晚的时候所有的伤者家属都已经到达医院,该办手续办手续,该配合调查的配合调查,唯独萧落安静地坐在病床前不说话,医院的护士特意送来了饮水吃食也不见她动。
天渐渐黑了下来,路旁亮起了昏黄的灯,刚好照亮了满树的白花,她盯着那娇艳的花朵突然回头和小护士说话,“车上一共死了几个人?”
那声音格外粗哑难听,吓得小护士肩膀一颤半晌才回过神看她,“死了两个,还有个受了重伤,刚抢救过来。”
萧落点头,右手拇指滑过左手掌心一道细长的伤痕,这伤是她被困在车厢时慌乱无措间抓到玻璃划出的痕迹,护士检查伤痕时她紧紧攥着手掌竟没一人发现,现在才觉得刺刺地疼。
“知道是什么人吗?”
小护士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如实回答:“据别的伤者口述,有一个是管钱的女人,还有一个是普通乘客。”
萧落应了一声,低头的瞬间仿佛看到那妇人张着嘴呲着牙向自己扑来的情形,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吓得小护士赶紧扶住了她。
“小姐姐,你别怕啊。”小护士有些手忙脚乱,抱着萧落的肩膀好一会折腾才把人扶正,“这些东西都是我刚才去食堂买的,别人都有亲属过来照看,就你……索性这两天我就帮你把饭买了,等什么时候你想通了再说。”
小护士把盒饭打开,又把筷子递到萧落手里,“趁热吃吧,我还要去那边看一看,等看完了就过来陪你。”
萧落没说话,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饭,一顿饭吃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只是觉得喉咙干得厉害,转身找到放在桌上的水杯一口气喝完。
身体的温度在回升,麻木了许久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可是脑袋里纷纷杂杂闪过的全是车祸前的事情,她甚至还能清晰地记着同行的那个年轻女孩说起自己要去求个姻缘签时脸上娇俏的笑容,她也能记得被警察救出时一回头那女孩被鲜血染红的头颅。
血淋淋的场面,已经成为刻进骨头的记忆,越是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吃下去的饭在胃里翻涌,她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查房回来的小护士慌张地倒了杯水给她漱口,她却连接的力气都没有,瘫在冰凉的地板上,脸色苍白,目无焦距地望着白花花的病房。
小护士把水杯放到一旁,和她并肩坐在了一起,“其实你这样我也能理解,第一年到医院的时候我是经常吃了就吐,只要想到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就怕得浑身发抖,可是后来就渐渐不怕了。”
小护士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温柔极了,“不是因为习惯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习惯生离死别的场景,而是学会看开了,那些人或者因为意外,或者因为疾病,躺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是他们的命运,而照顾他们的身体是我的职责,假如有人因为伤势过重死在了病床上,那也是他命数如此。”
“我只是一个小护士,管不了那么多人的生死,我只要做好我应该做的就行了。”小护士转头看着她,黑色的眼睛里光芒璀璨,“在我眼里你只是个病人,和今天送进来的人一样,是这场车祸的受害者,你可以为他们感到悲伤难过,也可以为自己的经历感到悲伤害怕,但是没有必要因为别人的事情折磨自己。”
“多想想美好的事情吧,你还这么年轻,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她眨了下眼睛,弯腰把萧落扶了起来,“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检查结果就会出来,我一看你就是个有福气的人,肯定能完好无损地出院。”
夜里两个人就挤在一张小床板上睡,关了灯,萧落就盯着窗外的影影绰绰的亮光看,她看得出神,小护士也跟着出神,左顾右盼忍了很久还是憋不住问她话。
“别人出了事都是哭着叫家人过来帮忙,只有你一个像块木头似的坐在车上,娟儿还猜测过你是不是个哑巴……”小护士语气里带了些笑意,“可我看着不像,你啊,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萧落低下头,窗前一片树影婆娑,她脸上也染了些笑意,“其实获救的那一刻我曾质问过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去,那些人活着还有牵挂,而我却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可真真切切地躺在病床上时我又无比庆幸自己还活着,因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仰头,月光照亮修长的脖颈,“我已经没有了父母亲人,也没有了挚爱,倘若连命都没了,这辈子可能就真的白活了。”
小护士突然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像是害怕她会随着月光飘走一样,“你说的对,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所以,一定要好好活着。”
萧落轻笑一声,握住了小护士的手,“从c城到藏区,一路上我遇到了许多不好的事情,但同时也遇到了许多很好的人,哪怕是为了这些素昧平生的人,我也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是一路走来我丢了所有的东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
“这不是问题,这个地方虽然荒凉,但想要活着还是很容易的,只是不知道你想要个怎样的活法?”
“我想去穆什山附近找一所学校,教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唱歌画画,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
小护士激动地晃了下萧落的肩膀,欢喜的快要跳起来,“我家就是那附近的,前段时间我还听父亲说支教的老师受不了藏区的环境离开了,校长正为找不到老师发愁,你要去了就是解了燃眉之急!”
萧落仍是有所顾虑,“可是我的东西在车站全都丢了,校长怎么放心把孩子们交到我手中?”
“那我就陪你去一趟,让我父亲作担保,肯定能替你把问题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