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终于想起了那只猴子的名字。
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三个符号:猴子、铁匠、将军,在杨玉环的脑海中,重合在了一起。
这是三个跨度极大的形象,要把这三个形象重合在一起,需要非同寻常的想象力!
所以,当杨玉环好不容易将三者捏合在一起,她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疲惫,也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然而,“步云飞”三个字从那小厮的嘴里,传到杨玉环的耳朵里的时候,这种轻松转瞬即逝!
一种巨大的压迫感,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为,又有一个形象要参合到这个名字里来。
这个形象,比猴子、铁匠、将军的跨度还要大,还要令人匪夷所思,还要耗费想象力!
那是在梅花纷落下泰然扫雪的小厮!
猴子代表的是顽皮,铁匠代表的是厚重,将军代表的是肃杀。
而扫雪的小厮,代表得却是纵意山水的闲适,物我两忘的高淼,看透红尘的洒脱!
杨玉环呆了,她的想象力已经无法承载这样的跨度!
“你,就是步云飞?”杨玉环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水底的游鱼,她似乎已经耗尽了精力。
步云飞缓缓抬起头来:“臣步云飞恭祝贵妃娘娘凤体康健!”
杨玉环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只一瞬间,她就确信无疑:就是他!
就是那个在大慈恩寺中,跳上高台的猴子!因为,那脸上透着孩童般的顽皮!
就是那个为她打造铁质团扇的铁匠!因为,那脸上有着熊熊炉火铸就的刚毅!
就是那个千军万马中叱咤风云的将军!因为,那脸上还透着战场的血雨腥风!
就是那个在梅花纷落之中淡然恬静的扫雪者!因为,那脸上透着世事洞穿的沉静与宽容!
扇柄上,那四个蝇头小楷的刻痕,就好像是涌动出了铁水钢花一般,烫得杨玉环一阵哆嗦,手中的团扇,坠落在地,当啷作响,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梅林中盘旋回复。
步云飞俯身,拾起团扇,双手捧到杨玉环面前。
杨玉环一个哆嗦,猛然清醒过来,发出一声娇喝:“来人,快来人啊!”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不管他是猴子、铁匠、将军还是小厮,他都不应该出现这里!
他可以用任何他想要的形象,出现在任何地方,但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离园的梅林前。
天下第一夫人坐在这里,这里便是大内!
一个名叫步云飞的猴子、铁匠、将军或者小厮,未经允许,出现在了大内之中,往轻了说,这是僭越,往重了说,这便是犯上!甚至,是谋逆!
杨玉环的呼喝声,传出了八角亭,在梅林中回荡。
梅林却是空荡荡的,只有纷落的梅花和白雪,在杨玉环的呼喊声中,无声坠落。
那些原本侍奉在八角亭外的侍者,全都没了踪影。
杨玉环心头一沉,花容失色。
有人调走了侍者。
能够调走侍者的,要么是高力士,要么就是杨玉瑶!
杨玉环马上否决了自己的判断,调走侍者的,不是高力士也不是杨玉瑶,而是他二人的合谋!
她被高力士和杨玉瑶卖了!
杨玉环心中一阵悲哀。
“你要干什么!”杨玉环发出颤声,她知道,她逃不出这个八角亭。
这个步云飞,有着猴子般的伶俐,铁匠般的沉重,将军般的肃杀,和扫雪者的睿智!
在他面前,一切的挣扎都将是徒劳!
“娘娘的团扇落了,臣为娘娘捡拾,请娘娘收好!”
步云飞的声音,竟然如闲云野鹤一般清幽空灵,如同是山谷回声,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平和。
杨玉环紧绷着的神经,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放松了下来。
她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接过了步云飞递过来的团扇。
在接过团扇的那一瞬间,她手指尖细腻的皮肤,通过铁质的扇体,感觉到了团扇另一端的手!
她突然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是无害的!
那是一只沉稳持重,心无杂念的手!
那也是一只大气磅礴,给人安全的手!
杨玉环的身躯,只接触过一个男人的手,那是一只苍老的,甚至是猥琐的手。那只手游弋过的她全身的每一分肌肤,却从来没有给过她这种沉稳平和的感觉!
而今天,杨玉环感觉到的、铁扇另一端的手,竟然是那么亲切,那么令人渴望!
渴望!杨玉环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词,她已然平和的心,因为这个词,而再次蹦乱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杨玉环尽力让自己沉下脸来,她是国母,她要维护一个国母的尊严,也是维护一个国家的尊严!
然而,她觉得自己是在徒劳!
因为,她的脸在发烧,她的声音也在发烧!
步云飞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和,与杨玉环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臣步云飞有天大的冤情,欲上达天听!只是,宫禁似海,臣人微言轻,无以觐见,这才出此下策,以扫雪为名,觐见娘娘。臣举止唐突,冲撞娘娘銮驾,罪该万死!但请娘娘容臣把话说完,之后,步某任凭娘娘处置,并无怨言!”
杨玉环彻底放下心来。
女人是轻信的动物,这句话,只是说对了一半。
事实上,女人并不轻信!
女子只是在用她的第六感在感知世界,这种方式,在男人看来,近乎荒唐,但是,女人的第六感,有的时候,是准确的!
就像现在,杨玉环仅仅听了步云飞的几句话,她的第六感便告诉他,眼前这个出现在八角亭中的男人,从礼法上,冒犯了她,但也仅此而已!
冒犯到此为止,再以后,他会谨守上下尊卑,表现出一个臣下对贵妃的恭敬。
相反,心有不敬的,反倒是杨玉环自己!
她的慌乱和那莫名的渴望,让她失去了贵妃应有的风范。
杨玉环感到了羞愧,那是一个心怀鬼胎者面对坦荡君子的羞愧!
她终于定下神来,坐正了身子,握紧了团扇的扇柄,尽管,那扇柄上的刻痕,还是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