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参军却是笑道:“步先生,太守府又不是铁匠铺。”
步云飞不再言语,这个曹参军的有理,太守府是公堂,岂能在公堂里架上铁炉。要打铁烛台,自然只能去铁匠铺。
两人继续南行,前面出现了一片桃林,桃林围着篱笆,一道红木柴门,门檐下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桃园”。嶙峋的桃枝挂着残雪,从篱笆里探伸出来,在冬日的阳光下,别有一番韵味。
柴门口站着两个常山健卒,见到曹参军,俯首施礼。
“步先生请!”曹参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进得柴门,只见一条林间道,在桃树间蜿蜒曲折,树丛间,瑞雪皑皑,鸟鸣清脆,十分清幽。两人绕过几个弯,但见残雪枯枝,径通幽,却没看见打铁的铁炉。
“这铁匠铺,倒是雅致得很!”步云飞笑道,心中却是暗暗起疑。
“步先生只管随我来。”曹参军只顾快步前行。
步云飞心头突然咯噔一下,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
三天前,步云飞兄弟四人从宝轮寺后面的山墙缺口处逃出来,走的似乎就是这片林子!
那天晚上,一则天黑,二则,大家只顾逃跑,步云飞对于周边的景物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不过,对于脚下这条曲径路,步云飞的脚底还是有感觉的!
这是一条碎石铺就的路!
不远处的桃林尽头,隐隐可见一座建筑的屋,在枝桠丛中,探出弯弯的飞檐。
那是一座庙!
曹参军竟然把他又带回了宝轮寺!
想起那座阴森森透着血腥气的寺庙,步云飞的心底就是一阵胆寒!
让步云飞胆寒的是,不是那些残缺不全的和尚、血污中的庙堂!而是那个出尔反尔的张通幽!
那天晚上,张通幽是铁了心不让步云飞活着走出宝轮寺!
要不是颜泉盈出手相救,只怕步云飞兄弟四人早已做了刀下之鬼!
如今,曹参军又把他带回这个鬼门关里来了!
“步先生请快一!”曹参军催促道。
步云飞心头着慌,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冲着曹参军一笑:“曹参军何必着急,如此美景,应该细细欣赏,哦,还没请教,这是什么地方?”
“匾上写着‘桃园’二字,步先生没看见?”曹参军道:“步先生也是个雅致之人,不过,还是先办正事,等事情办好了,曹某陪步先生慢慢欣赏!”
步云飞暗叫不好,想要后退,两名常山健卒跟了上来,堵住了步云飞的后路!
步云飞大为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带上房若虚和拔野古二人。如今成了孤家寡人,身不由己,被曹参军三人夹持着,成了被人案板上的肉!
一行人沿着碎石路,绕过一株大树,前面是一座庙的背墙,不用,就是宝轮寺后殿,墙上有一块新补的痕迹,不用,那就是五天前,步云飞兄弟四人爬出去的洞口,如今已经被人封堵了。
背墙东首的角落里,有一座门,碎石路通到了门前。
曹参军抬手在门上敲了三声,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差役模样的人,看了看曹参军和步云飞,也不答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走进了门,步云飞又是吃了一惊。
门里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
门里面,正是步云飞曾经被关押过的偏殿,那一尊护法韦陀,依旧是五天前的样子,手持降魔杖,面目狰狞。
然而,殿堂的摆设,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地面上一尘不染,没有丝毫血迹,更没有血腥味,反倒是荡漾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走过偏殿,就是当日那些密宗和尚们进行曼荼罗诅咒的大殿,陈设十分齐整,神龛上的佛像,不是那面目狰狞的大日如来,而是一座宝相庄严的如来佛!宝相庄严,香烟缭绕,清净无尘,窗明几净,五天前的肃杀阴森之气荡然无存,相反,窗口处的数支腊梅,把这座大殿衬托得如同世外仙境。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就在五天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腥的曼荼罗!而坐在这座大殿里的人,四体不全如同阴间鬼!
一行人穿过大殿,在一座厢房门前停了下来,门上挂着门帘,里面传出古琴之声,在宝轮寺的殿宇之间,回荡萦绕!
琴声苍凉悠远,仿佛一条横贯草原大河,在月光中闪烁着流光,孤雁掠过,落下孤独的身影!琴声如同是飘过夜空的雁鸣,在辽阔的天际间,凄婉哀怨,缭绕不绝!
那琴声是古曲《胡笳十八拍》。
这部曲子,相传是著名才女蔡文姬所做。汉末天下大乱,蔡文姬被匈奴所掳,流落塞外,嫁给了匈奴左贤王,在塞外生活了十二年。蔡文姬思念故乡,写下了这部曲子。
《胡笳十八拍》曲式宏大繁复,可以是中国古代的交响乐。曲调层次分明,既有江南水乡的哀婉幽怨,又有漠北草原的辽阔苍凉,全曲沉浸在浓厚的思乡之情中难以自拔,千回百转,高低错落,一唱一叹,催断肝肠。
步云飞穿越来到大唐天宝年间,孑然一人漂泊于世,其心境,与当年蔡文姬流落塞北,颇有想通之处。不知觉间,竟然听呆了。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客归!”步云飞喃喃道。
琴声戛然而止。
门帘挑开,走出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五六,面色俊秀,身材修长,头戴方巾,身着白袍,举止沉稳,神情淡雅,看着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书生,却不是张通幽!
曹参军向那书生俯首道:“公子,这位是公主车驾的副总管,行军录事步云飞大人!”
那书生冲着步云飞拱手道:“步先生,久仰久仰!”
那书生不称呼步云飞“大人”,而是称呼“先生”,言词十分恳切。
步云飞慌忙还礼:“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学生颜泉明!”书生语气沉稳,很是得体。
“幸会!”步云飞心头一沉。颜泉明这名字,与颜泉盈仅有一字之差,这位颜泉明的眉宇之间,还当真与颜泉盈有三分神似,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颜泉盈的哥哥。
颜泉盈的哥哥在这里,就意味着,颜泉盈很可能也在这里,而颜泉盈如果在这里,张通幽就不远了!
可是,那颜泉明眉清目秀,举止儒雅,身上没有半密宗的邪气!而且,他刚才所弹的胡笳十八拍,意境苍凉悠远,更是与五天前发生在这里的血腥曼荼罗风马牛不相及。
这个颜泉明,应该是这里的主人,五天前密宗在这里搞的曼荼罗,应该也有他的份!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颜泉明就太可怕了——他可以把血腥与邪恶,藏在他儒雅俊秀的外表下面,他竟然可以在曼荼罗的血腥中,从容弹奏胡笳十八拍!
“步先生请!”颜泉明道。
步云飞只得跟着颜泉明,进了厢房。曹参军则是留在了门口。
厢房里荡漾着淡淡的书香气,陈设与大殿完全不同,窗口下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书桌旁是一壁书架,书架上的藏书很是丰富,正北是立着一块四页屏风,屏风上是文人山水。一柄宝剑挂屏风上,屏风下却是摆着一张古琴,墨黑色的琴身古旧,却是黑里发亮,主人家应该是经常抚琴。
这是一间典型的文人书房,它的主人,性情清雅高洁,应该不是俗人!
两人来到书案前,颜泉明冲着步云飞鞠躬:“步先生请坐!”
步云飞心头忧虑,不知这个颜泉明究竟要搞什么名堂,只得在客席上坐下。
步云飞坐定,颜泉明才在步云飞的对面坐下,举止十分恭敬。
屋里的陈设越是清雅,步云飞的心头越是发毛,凡事荒唐到了极致,就有大麻烦!
步云飞只得硬着头皮道:“颜公子,这里是……”
颜泉明淡淡一笑:“步先生初来乍到,容学生介绍。这里是宝轮寺,原本是一处废弃的寺庙,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学生喜好清净,就向家父要了这个地方,打理出来,做了书房。读书抚琴,自得其乐!不瞒步先生,自从学生搬来此处,大有乐不思蜀之感,世间纷扰,都与学生无缘了!”
步云飞大为诧异,听颜泉明的口气,似乎并不知道步云飞曾经来过这里!
“颜先生高洁,步某敬仰!”步云飞唯唯道。颜泉明竟然把这里当书房!五天前,大殿里血流成河,他竟然就坐在这里读书抚琴!此人要么是到了四大皆空的崇高境界,要么就是阴险毒辣到了极!
颜泉明却是神情安然:“不瞒步先生,家父就是常山太守,这次请步先生来,是家父的意思。”
“原来是颜公子!失敬失敬!”步云飞道。
颜泉明竟然就是常山太守颜杲卿的儿子!那颜泉盈就是颜杲卿的女儿!
颜泉明在自己的住处搞密宗曼荼罗,颜杲卿对此不会一无所知!
唐朝士大夫喜欢佛老之学,很多官员都是佛教禅宗信徒,与僧人谈禅吟诗,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没有一个官宦人家与密宗有瓜葛,原因很简单,密宗其实根本就算不得佛教,而是一种邪教!
而颜杲卿的儿子颜泉明、女儿颜泉盈,却和密宗搅在了一起!
莫非,颜杲卿就是密宗信徒,甚至,有可能就是密宗的高级长老!
步云飞心情烦闷,为了躲过仇阿卿的一顿针钳,却又回到了龙潭虎穴,落到这群偏执而诡秘的密宗信徒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