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二环路上，连片矮小门面组成的红灯街，丽莲带着儿子挤在折叠床的里侧，已经把怀里的小家伙哄睡着。
她自己背对外面侧身躺着，让本来就不大的折叠床留出尽量大的空位。
虽然，童迦说他不需要睡眠。
现在丽莲脖子上的咬伤已经近乎痊愈了，只剩下一根手指大小的红斑，过几天也会完全消失。
这是因为今天白天，童迦往她伤口上滴了几滴血。
童迦说自己不是人，他的血能够快速治愈被他咬伤的人。
而当童迦在天黑派出了精神病男鬼之后，就再没说过话，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尾的一张小板凳上。
不动，不说话，真像一快无声无息的石头。
“一直坐着会累的，你要不然也躺一下吧。”时至深夜，丽莲还是忍不住半坐起身，对着床尾蹲坐着的“石头”说话。
“石头”没理她，动都没动一下。
丽莲于是没再说什么，又侧身躺回去，准备先让自己睡着再说。
但就在朦朦胧胧间，她忽然感到身后的床铺一沉，接着有个人无声地躺在了她身边，顿时一股凉意入侵过来，制冷效果比墙壁上的老旧空调还好。
这人是块冰吧？丽莲在心里懵懂地想着，没因为床上多了个人而产生其他反应。
“冰块”背对她躺着，手脚微微蜷缩，后背弓着，像个很大的虾米跟她背对背拱着。
这床已经睡了丽莲母子两人，留出来的空间是那样窄，但童迦居然还在两人之间留出了一掌宽的空隙。
“你可以翻身，空间还很够。”童迦平平板板的声音在昏暗中传来，没有一点儿情绪起伏，像个木头人。
但那一刻丽莲心头一热，万千思绪像炸窝的蚁群一样乱爬。
丽莲从呱呱坠地开始，活了三十二年，除了那位已经过世的母亲，还从没有谁为她细心到这个程度，居然在同挤一张小床时，担心她不能翻身而故意留出空位。
明明他自己都挂在床沿上了。
“我能多了解你一点吗？就像你了解我那样。”黑暗中踟躇良久，丽莲终于轻声问了出来，学着之前童迦问她的套路，“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干杀人的营生吗？”
童迦稍作沉默，不大流畅地答道：“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我一直都在做杀人的买卖，还没有人让我去做别的事……而且我不喜欢太阳，阳光会让我感觉不舒服……”
丽莲抿了抿唇，鼓起勇气追问：“为什么呢？你明明看上去就是个人。”
其实她想问你到底是什么的，但是觉得那样似乎就是在否定童迦是人。
这样不行，即使他自己也说自己不是人，但丽莲没办法说出口。
童迦低低的答道：“因为我是从棺材里出生的，我妈在生下我之前就死了，她被装进棺材，被埋进土里……过了整整七天，我外婆听见我在棺材里哭，才偷偷把我挖出来。”
“我从我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就长牙了，因为我妈就在旁边，所以我没饿死……我外婆是趁深夜把我挖出来的，藏在地窖里偷偷养着。”
“她总告诉我说，我是人，是跟她一样的人，让我吃饭菜，偶尔也吃煮熟的肉。可那些东西根本喂不饱我，所以等我长大了一点的时候，我就逃出了地窖，在村子里偷活的鸡鸭吃。”
“后来村子里渐渐就知道我外婆从她女儿的坟里挖出个怪物，还养在家里，于是就让外婆把我交出来让他们烧死，免得祸害人间。”
说到这里童迦停顿了一下，隔了一会才继续说话。
“一开始我不知道什么叫祸害人间，但是这些年我好像懂了……我感觉那些村民是对的，我确实应该被烧死……但我又不觉得我有错，我就是对这个社会而言比较多余。”
童迦虽然不喜欢阳光，平时几乎不与人交往，但他脑子里还是有社会这个概念的。
他操控鬼怪杀人，自己也会因为饥饿去杀。
他就像一只闯入牧场里的孤狼。
猎食牧场的牲口是本能，被人类憎恶也是必然。
所以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他觉得自己多余。
就像狼不该进牧场，他不该生于人间。
丽莲默默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挺想说点安慰人的话，虽然童迦看上去也不像有难过的样子。
但她就是想说你不多余，你其实是个蛮好蛮单纯的人。
不过最终她选择把这话放在自己心里，因为有些事实一旦说出来，就注定是谎言。
丽莲忽然想起之前童迦和精神病男鬼的对话，于是问道：“那你是怎么开始杀人的？好像你们还有公司。”
“是从……”
童迦还没学会说谎，现在也有不错的交流的欲望，只是当他准备说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于是他一下停住，接着从床上坐起，沉淀着红光的双眼直直盯着门的方向。
“老大……”
随着一声有气无力的呼喊，一个白色的鬼影穿透门板，直接摔在了屋里的地板上。
精神病男鬼失去了大半个左边肩膀，面朝下趴着，十分无力的呻吟。
童迦起身走了过去，在精神病男鬼面前半蹲下，问他：“怎么弄成这样？”
“老大，这次的目标不是人……至少不是一般人。他还有同伙，是个女的，特别厉害……她的武器好像能把我吸走，要不是我及时自断一臂，可能就没机会回来见你最后一面了……”
精神病男鬼虚弱而焦急地说着，同时因受伤微微发抖。
童迦看了眼精神病男鬼缺失一大块的身体，没有语气地问道：“严不严重？”
“说实话，很严重。”精神病男鬼艰难地抬起头，用仅存的一只手支撑着上半身。“我觉得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能请老大帮我完成最后一个愿望吗？”
童迦点头：“你说。”
精神病男鬼吞了口唾沫，然后抬起眼帘，眼神坚定看着童迦的脸。
“老大，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所以在我鬼生的最后，我就想……”
童迦忽然一把按住精神病男鬼的头，让他的嘴亲吻大地，并将那未及吐出的两个字塞回了肚子里。
他麻木着脸孔，淡淡道：“看你的样子，鬼生还长，回我手里养着吧。”
于是精神病男鬼的身影便化作一阵黑雾，重新回到了童迦左手食指第二个指节中。
……
厉律和厉豆豆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车棚里的白炽灯还散发着微黄的灯光。
连着战斗三个晚上的厉豆豆已经哈欠连天，进屋扔下背包就直奔洗手间，打开淋浴冲了个澡，然后换上睡裙钻进卧室。
厉律已经帮她把卧室的空调打开，厉豆豆一进去就感觉身心舒畅，呈大字型趴在了睡床之上。
厉律也去洗了澡，发现厉豆豆已经帮他打好了地铺。
嗯，厉律睡厉豆豆房间的地铺。
没办法，手头不宽裕，一人一台空调就太奢侈了，所以当时他们只买了一台，装在居家时间比较多的厉豆豆的卧室里。
走过盛夏夜晚制造的闷热小厅，进入吹着空调凉风的卧室，厉律轻手轻脚地关灯关门，怕打扰了可能已经入睡的厉豆豆。
但是他刚在凉席躺下，就听见厉豆豆瓮声瓮气地说：“老哥，你知道哪些比较靠谱的兼职？介绍给我呀。”
厉律一听这个问题就知道厉豆豆的意图，于是答道：“你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打鬼，已经很辛苦了，赚钱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可我都十九了，也该接触社会和工作了，总不能啃你一辈子呀。”
可我愿意让你啃一辈子啊，厉律下意识这样想着。
但是长兄如父、望女成凤的责任感及时跳了出来，打断他要把厉豆豆带上米虫之路的念头。
“嗯，你也是到了该独立的年龄了。”厉律违心地表示赞同，“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至少等搞定杀狱联盟后，你再去想工作的事吧，一心不能两用。”
赞同是可以赞同的，不过更得考虑现实情况。
厉豆豆没有厉律的防御加持，所以还是会累会受伤，本来对付几乎每天都要来的鬼怪已经够辛苦了，要是再开始工作，那厉豆豆不得累死？
想到这儿厉律就忍不住有点懊恼，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没能选择到攻击加持，好把防御加持放到厉豆豆身上。
他思绪发散的时候，旁边小床的边缘忽然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像是从围墙上伸出的偷窥狂一样。
“嘿嘿~”
厉律一回神，就看见头顶侧上方，厉豆豆正探出头，鬼鬼祟祟盯着他，还发出两声阴恻恻的冷笑。
“想讨亲情破颜拳？”被吓了一跳的厉律黑着脸问。
厉豆豆继续嘿嘿两声，躺回床上，两手枕着后脑勺，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气我在地狱里时，抢在你前面选了攻击加持是吧？”
被看穿了心思，厉律也没打算隐瞒，点点头：“嗯。”
厉豆豆却说：“这么跟你说吧，我虽然比你小，是女孩子，但这不影响我做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
她说着曲起左腿，将右腿驾于其上，右脚脚丫子一上一下地弹跳着。
“哥，男女平等知道吗？可没有谁规定女性就一定得靠男性保护。”
厉律听了就苦笑：“我没有性别歧视的意思。”
厉豆豆哼哼了两声：“哥，你知道吗？我不希望我有个十全十美的哥哥，你不要那么能干，不要那么无私，不要事事都替我着想……”
“如果你什么都替我做好，那我会觉得很愧疚的……都是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你也没比我多个三头六臂，我不要你为我过分地付出。”